渐近中午,商业街冷清了许多,对面咖啡馆里的人也开始稀稀落落,屈舞的奶茶摊子迎来了几个熟人。
宫商满头是汗,她今天有4x400米的接力比赛,刚刚完成。
班上只有5个女孩,阳云也跑完自己的比赛已经力竭,上场的是宫商、唐楹、乔芳酒和住在另一个宿舍的罗燕。
按宫商的说法,毫不意外地,唐楹和乔芳酒在跑完之后又吵了起来。乔芳酒第二棒,唐楹第三棒,两人交接时没拿稳,棒子掉到了地上。最后一棒的罗燕爆发力强,硬是把落后的排名拉到了第二。
“唐楹说乔芳酒递得不准,乔芳酒说唐楹的手一直在晃。”宫商和罗燕七嘴八舌地补充,“但我们也没看清楚。”
和两人一起走进来的,还有学校里最出名的那位半丧尸人交流生,以及今天刚刚在主席台上被赶下来的师姐。
“她就是我舍友,席微韵,你叫她师姐就行。”罗燕跟屈舞介绍,“她一直说要来找你聊聊。”
席微韵冲他笑:“谢谢你啊,谢谢你帮我们发声。”
屈舞一下愣住了。
“席”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
他瞬间想起席英说过的话:他有一个女儿,也是半丧尸人,在人才规划局读书。
屈舞把活儿全交给朋友和饶星海,搬了凳子在女孩子中间坐下。
“师姐,你爸爸是席英吗?”
席微韵今天仍旧是平时的打扮:半张脸保留着半丧尸人的特征,另外半张则是非常光洁美丽的面庞。她有些吃惊:“是啊,你怎么知道?”
屈舞连忙举起左臂:“我的手,我的手是席教授给我做的。”
他从没想过缘分会这样奇妙,一时乐得笑了起来:“怎么会这么巧!”
席微韵愣住了,回想片刻:“我想起来了,我爸说过他曾给一个未成年的哨兵安装过神经义肢……原来是你!我得提醒你,你这个神经义肢五年一换,免费换,你明年可要记得去找我爸。”
她在背包里翻了一会儿,给他递了一张名片:“找我也行。我也是干这行的。用得还顺手吗?”
正聊得开心,一直在打量屈舞的罗燕忽然笑道:“听说你的精神体是边牧?”
屈舞点点头。
“那你一定要瞧瞧我的精神体。”罗燕左右看了看,确定此时摊子里只有他们几个后,悄悄释放了精神体。
白雾从她身上涌出、落地,一头只到成年人膝盖高度的小羊出现在屈舞面前。小羊有黑色的耳朵,黑色的脸和黑色的四蹄,除此之外却是全身雪白,羊毛丰厚蓬松。它意识到眼前的屈舞是陌生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吐了吐舌头。
宫商和主持人师姐都叫了起来:“它小舌头好可爱!”
屈舞抱了抱它:“我的边牧一定会很喜欢它……”
但小羊一下就消失了,白雾潜回罗燕身体。有人从摊子外面大步走过,是对面Remote Star的老板。
“他是狼人,看不到的。”屈舞提醒。
罗燕这才松了口气:“我忘记了。”
主持人师姐转头看席微韵:“你呢?你看得到吗?”
席微韵看着她笑,目光温柔:“我也看不到。”
眼前这么多人之中,席微韵先认识罗燕,因两人是室友。因为宫商当时在写认知科学导论的小论文,讨论这门学科的前瞻性,她想要综合特殊人类整体去写,便拜托罗燕引见自己和席微韵。席微韵和宫商气味相投,很快成了朋友。屈舞张贴的传单是宫商写的,但实际上,也有席微韵的痕迹:她很懂得如何去说服人。
但屈舞是第一次见,被赶下主席台的主持人她也是第一次见。
屈舞左右看了看,一边是正和席微韵聊得高兴的师姐,一边是和罗燕说悄悄话的宫商,他有些无所适从,这时忽然看到席微韵面前的奶茶她一口都没喝。
“我平时一般都只喝茶和咖啡。”席微韵笑道,“添加太多糖的饮料我不喜欢。”
屈舞一下站起:“那我去给你买咖啡。”
Remote Star里只有一桌客人,是情侣,讲话声音很低,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里,不理会外面发生何事。店里没看到那些英俊的服务生,只有老板独自一人在慢吞吞洗杯子。
“薄老板。”屈舞走了过去,“咖啡,还卖吗?”
老板抬起头,看到是屈舞之后立刻露出笑容:“当然。”
屈舞认识这位姓薄的老板,但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人人都喊他“薄老板”。薄老板开的咖啡馆叫Remote Star,遥远的星辰,就在新希望外面的街道上。
这咖啡馆之所以出名,绝大部分原因还是要落在薄老板身上:一是因为他店里的所有侍应都是男性,包括他自己在内,每一个都十分英俊;二是因为,他是一个狼人。
屈舞第一次去RS,是被阳得意拽去的。阳得意被阳云也胁迫着陪同,但他又实在不喜欢狼人,于是也拉着屈舞一同去壮胆长见识。一路上阳得意不停跟屈舞灌输狼人的毛病:一个个都膀大腰圆,体毛粗硬浓密,不喜欢洗澡,长相粗野,指甲又长又尖,一张嘴就是恶臭口气。
但见到薄老板之后,屈舞发现这些形容没有一个是对的。
薄老板在店里穿得总是很正式,白色衬衫和衬衫外的藏蓝色的小马甲勒得他肩宽腰细,左胸上总是别着个胸针,胸针上有一枚锋芒耀眼的星星,“RS”两个字母浮凸在星光之上。他非常英俊,是第一眼就能让人瞠目结舌的英俊。屈舞从来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但在最初一刹那的呆愣之后,他又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男人。
他表情永远温柔,永远平静,笑起来眼里会掠过潋潋水光,但水光很快就被长睫压了下去。屈舞总觉得他手里藏着许多残忍可怕的事情,但在做这些残忍可怕之事时,薄老板也仍旧是平静温柔,笑意盈盈的。
“是你喝还是别人喝?”薄老板问。
屈舞:“别人……你不问我点什么吗?”
薄老板:“你来过RS三四次,跟班上同学一起。他们叫你屈舞。你只喝最便宜的美式,哪怕是别人请客,你也只点这一个。”
屈舞:“……”
他目瞪口呆。
“刚刚和你在一起聊天的几个女孩里,如果是那位主持人小姐,她喜欢喝榛子摩卡,如果是半丧尸人小姐,她喜欢喝康宝蓝,而且直接喝,不需要配太妃糖。”薄老板双手撑在台子上,冲屈舞露出职业笑容,“是谁想喝呢?”
他连职业笑容也万分真诚,若是享受了这个笑却不消费一杯咖啡,甚至会让过分敏感的人产生负罪感。
屈舞佩服极了:“薄老板,你记得住每一个客人的喜好?”
“不,我只记好看的人的喜好。”薄老板盯着屈舞,声音沉了一沉,“比如你。”
屈舞:“你记忆力真好。来一杯康宝蓝吧,不外带了,直接杯子装可以吧?我们店就在对面。”
薄老板点点头,仍是笑着的:“你的要求,我当然会满足。”
但他话音未落,屈舞的注意力已经被台子上的传单吸引。RS咖啡馆在招兼职,周末或晚上上班,一周工作不少于三天,每天不少于四小时,时薪80。
屈舞一把抓起传单,面露挣扎。这工作实在太好了,他知道RS咖啡馆的环境远比周围各种小店铺要舒适,而且时薪比他之前见的所有兼职都要高出一大截。
但他现在不能做兼职,一旦被学校发现,他可能会失去勤工俭学的工作,甚至会失去申请奖学金和助学金的资格。
“有兴趣?”薄老板正往杯中的意式浓缩咖啡上挤鲜奶油,“如果是你,我可以给时薪100。”
屈舞完全呆住了,眉头随即紧紧拧起。
“我很欣赏你。”薄老板对他笑,“别人都不行。”
但屈舞的注意力全在传单上,没留意他说的什么。
“大一学生不能在校外找兼职。”屈舞放回了传单,“暑假,或者明年,你还需要找兼职吗?”
薄老板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片刻后他笑了一下,这笑容不再是职业笑容了,那是带着一丝嘲讽的、令人不适的讥笑。
“原来你是这么循规蹈矩的人?不对吧,你在海棠池贴传单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薄老板把一杯康宝蓝放在了台子上,小勺摆上托盘,“这么遵守规定?有必要吗?”
他这冷淡的讽刺语调,一下让屈舞想起了自己在传单上签字时,从人群中传来的低笑声。
薄老板告诉屈舞,那天他正好应校学生会的邀请来到新希望选择铺面,顺势围观了海棠池发生的风波。
“……那天?”屈舞很快反应过来,“等等!我们的铺面早在那天之前就抽签选定了的,我记得这里原本是没有安排任何店面的……因为我们奶茶铺在这里,所以你故意把RS放在对面?”
薄老板耸耸肩。
屈舞恼了:“你这人……做事不光明正大!”
“屈舞,”薄老板的眼神里有几分好奇,“光明正大,公平……你总是会把这样的口号挂在嘴边吗?”
屈舞很少发怒,但他被眼前的青年惹恼了。
“这是正确的事情,不是口号!”
薄老板仍盯着他:“那全都是无用的真理。光明正大,公平,平等……你能做到吗?你真的能让所有人都同意你的观点,同意半丧尸人和地底人,狼人和血族,都拥有一样的权利吗?你做不到的,把做不到的事情挂在嘴边,这叫幼稚。”
屈舞愣了一瞬,像是爆发怒火一样冲他吼:“我可能是做不到。但是我会记住它们。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人真的做到了,我要用尽全力给他喝彩!”
他气得脸都红了,但端起康宝蓝的时候,手还是稳的。他迅速扫码付款,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扔下一句话:“杯子一会儿再还你。”
快走出棚子时,身后传来薄老板的声音:“时薪120,做不做?”
屈舞压根儿没理他,回到自己的店里还没能压住怒气。他把康宝蓝给了席微韵,坐下来气了一会儿之后,转头问宫商:“时薪120的兼职,是不是很好?”
宫商:“还可以吧,我那家教一次一个半小时,150呢。”
屈舞:“你是去辅导高三学生,还是学校介绍去的,不一样……”
怒气渐渐消退,他脑子里全是薄老板最后那句话,还有“120”这个硕大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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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运会第二天,最受欢迎的哨兵和向导技能展示和对战比赛全都拉开了序幕。
对战比赛在技能楼进行,技能展示比赛则在大操场举行。
饶星海来到操场的时候,现场已经搭起了好几个分隔区域。哨兵组的预赛报名人数太多,所以分几个区进行,大一大二同组,大三大四同组。
大一新生普遍认为自己都是炮灰,参与第一成绩不计,毕竟和已经经过一年学习的大二师兄师姐相比,他们还是太稚嫩了。
阳得意和阳云也进入了向导区,饶星海看着自己身边满脸不快的乔芳酒和唐楹,不知道是否应该搭话。
这比赛是周是非硬给他报上的,他直到现在都不清楚技能展示,究竟展示什么玩意儿。沈春澜说不一定要释放精神体,这个解释令他更加困惑了。
签到完成之后,饶星海等人进入了被塑料隔板分隔起来的半密封区域。这儿居然还有观众席,饶星海下意识地寻找沈春澜,但没看到。
乔芳酒和唐楹互不理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饶星海在两人中间打了个呵欠。
在签到处入口不远处,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被人撞了一下,手里的水瓶落地,咕噜噜一直滚到饶星海脚下。
饶星海捡起瓶子交还给那老头。老头年纪已经很大,至少有七十多岁,满头银发,行走有些蹒跚,接过水瓶后不断向饶星海道谢。撞了人的学生回头看到是这样一个老头,忍不住低斥:“回家躺着吧还来这儿凑什么热闹?学校有毛病吧,这么老了还来看比赛,一会儿心脏病发死了,谁负责?”
“可能会被你的老虎吓死。”同伴的话让他哈哈大笑。
饶星海低头问:“伯伯,你坐哪儿?我帮你找。”
观众席有好几层,饶星海心想或者去找找组委会,给这老头子安排个第一排的位置,方便进出。
谁想老人却从拎着的布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凳,咵嚓打开,坐了下来:“我就坐在这里。”
饶星海:“……”
此处距离签到处不到十米,人来人往。
“我背你上去。”饶星海说,“这里危险。”
老头皱眉:“你很烦。听好了,我就坐这儿。”
饶星海无奈了,老头不断挥手驱赶他,他只好回到唐楹和乔芳酒之间。两个女孩都没动弹,只有乔芳酒问了他一句:“怎么回事?”
饶星海耸耸肩,他释放出去的好意得不到回应,这让他有一丝郁闷。
“技能展示都展示什么?”他问乔芳酒。
“反应能力,应变能力,其实是在特定的竞技环境里展示哨兵的综合能力……”话音未落,她忽然浑身一冷,下意识连退两步,靠在隔板上,双腿微曲,是防御的姿态。
饶星海身侧的唐楹也已经翻身跳起,她的藏獒从背上窜起,挡在了主人身前,昂首低吼。
哨兵区的签到已经全部结束,签到处的门关上了,场内所有的哨兵都陷入了惊惧不安之中,他们甚至还能听到隔壁向导区传来的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