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假肢和辅助器具,全都只适用于这些更特别的特殊人类,和屈舞是完全无关的。
一家人在展会的餐厅里吃饭,最普通的套餐也要80块一份。夫妻俩给屈舞买了一份,两人则分吃一份。
“我爸那时候一天的工钱也就100块。”边牧凑回他身边,温暖地依偎着他的腿,“吃着吃着,他俩就哭了,还说对不起我。我见不得成年人哭……所以我们一家人就哭着吃,哭着互相安慰说没关系啊,下次说不定就有合适的了。”
饶星海明白他的感受。他也见过成年人的眼泪,在回来看弥留的饶院长时。半昏迷的老人躺在床上,很安静,但床边一圈的陌生人都在哭。都是从孤儿院走出去的孩子,长大了,成年了,回来看她最后一眼。
成年人的眼泪总比孩童的要震撼。仿佛是在岁月和无数艰难世事的锤炼之中,本该变得坚硬冷静的心肠,仍旧会为旧事旧情,为一些已经彻底了解的无奈,松了心防。强者忽然软弱了,可为什么眼泪就一定意味着软弱?饶星海当时不懂,他现在也不懂。他不觉得流泪的大人软弱了,他反而觉得,是那些久违的泪水让他们更像一个人了。
三四十岁的成年人已经忘记怎么哭了。他们在院长的病床前嘶哑地嚎哭,全然不顾形象,像是重新开始学习流泪一样。
他想安慰屈舞。阳得意和他显然也有一样的想法,两个人放下烤串,拍了拍屈舞的肩膀,说不出什么话,又用力拍了一下。
“……你俩一会儿得帮我洗衣服。”屈舞笑了一下,“后来,餐厅里有个人走过来,给我们递了名片。”
席英,特殊人类辅助器具设计师。名片上这样写着。屈舞看到了他皲皱的皮肤和被丧尸病毒侵蚀后留下伤痕的手背。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世界上目前最有名气的半丧尸人医疗专家,专门给半丧尸人设计假肢和各种东西。”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屈舞微微眯起了眼睛。他长相很俊秀,有一种近乎中性的美,但由于平时不修边幅,穿衣服也很随便,发型更加不会着意打理,上课时还会架个大眼镜,因此没什么人看出他的好看。阳得意和周是非都说过他长得好,屈舞紧接着问长得好能来钱吗?不能?那没意义。
半丧尸化人类是普通人被丧尸病毒感染后,染色体发生变异而令躯体出现各种异化症状的特殊人类,全部都是后天感染而来。丧尸病毒终生无法杀灭,一旦侵入大脑,半丧尸人则变成完全丧尸,会被立刻扑杀。但药物的发展让半丧尸人得以控制病毒进程,大量半丧尸人在药物帮助下,恢复了正常生活。
病毒不仅会影响半丧尸人的皮肤、眼睛等等器官,而且会令它们骨骼脆化,易于受伤。半丧尸人截肢的病例是所有特殊人类中最高的。而现有的假肢或者其他器具,全都因为太过沉重,或者不符合半丧尸人的皮肤、肌肉承受能力,完全使用不了。
因此,专供半丧尸人使用的假肢应运而生。席英是这个行业的佼佼者。
他很坦诚地告诉屈舞一家人,他有妻子和女儿,十年前在墨西哥旅行途中碰上半丧尸人暴乱,一家人都不幸被病毒感染。现在他和妻子从事设计假肢的工作,女儿则已经在人才规划局上学。
席英为屈舞检查了身体。幸运的是,屈舞的神经保持得很好,肌肉活性也没有完全丧失,他可以使用更高端的神经义肢。
神经义肢需要将义肢和人体的神经接驳在一起,同时还需要在脑内植入感知芯片。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但一旦完成且没有排异反应,屈舞就可以像以往一样使用他的左臂。
席英是专门研究半丧尸人躯体特点的,为了给屈舞制作假肢,他花了很长时间去重新研究,不断尝试新的材料,竭力让义肢重量与屈舞本身的手臂重量保持一致。“你是哨兵,以后说不定会当兵,会跟人打斗,不能随便敷衍了事。”席英这样说。
实际上,在看到完工的神经义肢之前,屈舞一家人都对席英的话半信半疑。高二第一个学期结束,席英从美国飞回中国过年,顺便来到屈舞家中,带来了制作完成的神经义肢。
“就是这个。”屈舞挥动自己的左臂。闪闪发亮的轻型金属拼接成毫无缝隙的一条冰冷手臂,它灵活,有力,仿佛从出生时就已经是屈舞身上的一部分。
失去左臂之后,屈舞最大的感觉是身体不平衡,他的右侧比左侧重,且行路时双手不能均衡摆动,走得歪歪扭扭。接驳神经义肢的过程非常痛苦,屈舞几度晕厥在医院的康复科里,又很快被痛醒。但完成植入手术之后,他惊讶地发现,除了刚开始的不适应,神经义肢果真如同他原本的手臂一样方便灵活。
一家人把席英看作救命恩人。
神经义肢造价百万,席英只收了他们40万。但40万对这个小家庭来说也已经是天文数字。屈舞想放弃义肢,继续使用之前的那一具,但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让屈舞的生活恢复正常。
“我们的房子抵押出去了,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总算凑够40万。”屈舞说,“债没还完,还有近三十万。我已经想好了,大学四年拼命打工挣钱,毕业之后立刻就业,助学贷款要还,家里的债也要还。”
周是非此时推门而入,十一月冷冷的晚风和他一起钻入室内。他累得气喘吁吁,圆胖的脸上挂着汗水,看到面前的烤串,抓起来就吃。
“班长,过来坐。”阳得意招呼他,“屈舞在说手臂的事情。”
周是非稀里哗啦吃完一串腰子:“我知道啊。”
阳得意、饶星海:“?”
屈舞:“班长早就知道,我估计沈老师也是知道的。我申请助学贷款的说明书上要写家里的负债情况和负债原因,他们帮忙处理的。”
阳得意踢了周是非一脚:“行啊你,保密做得这么好,平时还装作不知道。”
周是非灵活躲开:“我嘴巴上装的可是最高级别防盗锁,你以为我是405那帮八卦精?”
他又嚼完一串腰子,盯着阳得意:“我们宿舍最多秘密的是不是你?你那东北虎哨兵又是什么故事?”
阳得意立刻指着饶星海:“最多秘密的是酷哥。”
饶星海被三人看着,慢吞吞放下手中水杯,站起。
“大家能不能……帮我个忙?”他说,“帮我完成一个作业。”
三人听他说过今晚要去跟沈老师学习,便齐齐点头。
饶星海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白色雾气被室内灯光照得晃来晃去。林麝缩在边牧身后,边牧好奇地仰着头。一条金色长蛇从饶星海身上钻出,如同于浓雾中优雅现身,落地后缓缓昂首,环视众人。
黑曼巴蛇循例飞快钻入桌下,只有边牧注意到那小小的黑影。察觉到黑影没有恶意,它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黄金蟒身上。
饶星海:“好了。作业完成。我收回去。”
阳得意:“等等等等……什么作业啊?看不明白。”
饶星海:“沈老师让我在你们三个人面前释放精神体。”
三人面面相觑。“你确实没有在宿舍放过蛇……”阳得意摸着下巴沉吟,“但今天你既然放了就不能这么轻易收回去!”
他一把捞起黄金蟒金色的蛇尾,怜爱地摸个不停,连林麝也悄悄靠近他身边,颤动的蛇尾在小兽亮晶晶的眼里留下金灿灿的一片影子。
“唐楹说你这黄金蟒看起来特别富贵,如果摸到了,七天之内一定会发生幸运的事情,或者一定有横财入手。”阳得意满脸怪笑,“蛇蛇不要动,爸爸摸摸你。”
饶星海:“……我很穷的,你们知道。”
但连屈舞也凑上来了,把蛇尾攥在手里:“宁可信其有。”
他摸得比阳得意起劲。
饶星海哭笑不得。周是非犹犹豫豫伸手:“它的头,可以碰吗?”
三人围着黄金蟒看个不停,阳得意越瞧越喜欢它的红色眼睛,举手向酷哥提议:“以后多放它出来让我们摸,好不好?”
结果这一整个晚上饶星海都不能收回黄金蟒。黄金蟒最后被三个渴望天降横财的人摸得害怕了,干脆缠在饶星海的床栏杆上,瑟瑟发抖。
洗完澡的阳得意走过,要踮脚碰一碰它。在手机上看兼职信息的屈舞也会突然蹦过来,揉揉它的尾巴。
黄金蟒太受欢迎,黑曼巴蛇似乎很不高兴。它悄悄沿着暗处爬上饶星海的床,趴在饶星海的胸口,可怜巴巴地甩动蛇尾。
饶星海手里那本《齿轮鱼》才刚打开,现在只好又重新合上。他抚摸小蛇,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触碰它。
它也是冰凉的,和黄金蟒一样。这相似的一部分,让饶星海在瞬间对它有了亲切感。
下方传来阳得意狂喜的声音:“真的有效!我姐把奶茶钱还我了!”
这下周是非和屈舞也奔了过来,三人齐齐伸手,在黄金蟒身上摸了又摸。
屈舞:“我好像也感受到了财气。”
饶星海:“你们疯了吧!”
他忍不住大笑,抓起枕头把三人的六只手打开,三人为了求财而腾挪躲闪,宿舍里吵吵闹闹。
黑曼巴蛇不能加入这场欢乐的战局,又气恼又难过,盘在枕头边上不吭声。枕边的手机还亮着,是Lube的界面。饶星海刚给那位神秘的向导发了一条信息:我今天发生了很快乐的事情。
对方给他发来了回复:【太好了,恭喜你。】
蛇尾划动屏幕。聊天界面上,两人已经你来我往,有过不少沟通。
第二天凌晨五点,有任务在身的屈舞和周是非起床了。阳得意和饶星海也睡不着,用枕巾蒙着眼睛,耳朵里全是那两人轻手轻脚洗漱穿衣的声音。
校运会持续四天,第一天是开幕式和田径比赛,第二天开始有哨兵向导的技能大赛预赛,第三天的重头戏是技能大赛决赛与精神体的各项比拼,第四天则是长跑与闭幕式。
学校里还设置了一条半长不短的商业街,屈舞和朋友在那里凑了个摊位卖东西。饶星海和阳得意前往操场集合之前特意去商业街转了一圈看屈舞的摊位。小摊子卖的是自制奶茶,屈舞正在大汗淋漓地布置。
阳得意看了几眼,忽然拉了拉饶星海衣袖:“屈舞这个位置不太好啊,竞争对手太强了。”
循他的指点看去,饶星海的目光落在摊位斜对面的一个棚子上。棚子以藏蓝色为主色调,装饰简洁大方,桌椅质感上乘,棚子里的几个侍应生也身着统一的藏蓝色工作服,人人都面容俊秀笑容可亲。总而言之,整体透出两个字——有钱。
饶星海闻到了很醇厚的咖啡香气。
正想问,阳得意忽然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盯我薄老板看什么呢?”阳云也凶巴巴地把他往前推,“看一眼就要买一杯咖啡帮衬生意!”
“我的姑奶奶,您嫡亲同学就在这儿卖奶茶呢,您还帮他拉生意?”阳得意指着屈舞的小店子,“再说了,什么叫‘你薄老板’?他薄老板是所有人的薄老板,又不是光冲您一人卖笑。他那咖啡馆不是生意很好么?怎么还跑学校商业街凑热闹?可见都是虚的……”
“你知道什么呀,他那店是校学生会的人三顾茅庐请来的,就是为了给商业街拉人气。”阳云也乐滋滋地挽着她弟的手臂,“那天我就在店里呢。薄老板跟那人说,我不是为钱,我是欣赏你,想帮你。哎呀我的妈,太帅了,真的太帅了!”
阳得意:“我知道了,学生会那干事一定很俊对吧?这狼人是想吃掉小男孩好伐啦,你搞搞清楚!”
姐弟俩推推搡搡地往前走。饶星海回头又看了那棚子一眼,这回瞥见了它的名字,“Remote Star”。棚子里除了站立营业的侍应生之外,还有一个背对入口坐着的男人。男人头发很长,随手在脑后扎起,饶星海看不到他的脸,只听见阳得意还在嚷嚷:“结姐,您听好了,首先我不是小男孩儿,其次,我阳得意不吃狼人这一款的,毛太多了,我咽不下,堵嗓子眼儿……”
众人沿着校道往操场去,途中经过海棠池。阳云也押着阳得意,逼他在屈舞张贴的传单上签名,阳得意大叫:“我签过了!我还让好多男孩都签了!一个签名亲一个嘴儿……”
阳云也又惊又怒:“那你还不如不签呢!”顿时揪着他耳朵唠叨不停。
传单几乎占据了自由张贴板块的所有空隙,除了屈舞原本贴上去的“三大质疑”之外,还有不少新贴的传单,一部分是支持他的,一部分是说他哗众取宠小题大做的。
但每一份传单都贴得很有技巧,不会遮挡别人的字。
屈舞的那十几张传单上已经有了不少签名。饶星海想起自己还没签,忙掏出了笔。他正在寻找空隙的时候,发现上头有沈春澜的名字。
沈春澜的名字上面是曹回和教育科学系几个老师的签字。
他挤挤挨挨地,把签名落在了曹回和沈春澜之间。成功分隔开两人,饶星海笑得很得意。
他其实没想过这件事情会有这么大的反响,直到在开幕式上连续看到两个院系的花车都以这个主题来设计,其中之一,就是教育科学系的两个气球人。
昨天夜里他没看清楚,在此时此刻的日光底下,气球人身上的文字格外清晰。
一个是“我们”,一个是“他们”。
至于哪一方是我们,哪一方是他们,并没有说。两个气球人站在一个栽满海棠花的圆形板子上,在晨风里被吹得摇摇晃晃,手舞足蹈,偶尔亲亲嘴,偶尔牵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