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迟和夏春离开咖啡台,坐进了狼人之中。饶星海暂时没了可做之事,于是看着两人发呆。
他的目光总是被雷迟吸引, 几乎是本能,他察觉到雷迟与在场诸人都有极大不同。雷迟坐在哪里,狼人们的目光就自然地被牵引到哪里。他们注视雷迟,目光里全是钦佩和信任。
饶星海完全能理解为什么他会成为狼人协会的会长。
“雷迟是危机办刑侦科的科员。”薄晚问,“去年年底,你看过藏区那边鹿泉事件的报道吗?”
饶星海当然连连点头。这是一件轰动了整个特殊人类群体的大案子,它导致了特管委管理层的大换血,也让饶星海这样的学生第一次真切理解到,他们想不到也碰不到暗处居然会隐藏着这么多龌龊与痛苦。
事件还与他曾见过几面的危机办精神调剂科人员有关系,这让饶星海平白地多了一些亲切感。
“雷迟也参与侦办了那件案子。”薄晚想了想,“如果你毕业之后想进危机办工作,尤其是想去刑侦科,那你可以跟他了解情况。”
饶星海几乎毫不犹豫:“我不去危机办。”
薄晚笑了:“这么坚决?我听说你们这些比较强大和优秀的哨兵学生,很多人都会把危机办的刑侦科作为自己的最高愿望。”
“我不是。”
薄晚好奇了,他不知道饶星海否定的是自己所说的哪一句话。
“你今年大一,现在开始上大学生就业规划了吗?”
“这个学期上。”饶星海回答,“不过我已经有想做的事情了。”
薄晚愈发好奇。他一直觉得饶星海是个捉摸不透的哨兵,远没有屈舞这么有趣和容易理解。饶星海的沉默和疏离,常常令薄晚头疼:这种态度实在不适合做服务业,但他长得太俊朗英气,冷淡反倒成了吸引客人的神秘特质。
“我想当老师。”饶星海很轻很轻地说。
他听见薄晚在身边发出轻笑,心里有一瞬间的后悔。
这个愿望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但他很确定,如果倾听的人是沈春澜,沈春澜是绝对不会发笑的。
如果他告诉沈春澜,这个理想是因他而生,沈春澜说不定会露出诧异和不好意思的表情。他会同意饶星海,会告诉饶星海:你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
饶星海真实的愿望,是“当一个跟沈春澜一样的老师”。
这是他在这个学期的生活中,一点点冒头的愿望,藏在心底里,谁也不知道。
薄晚从烤箱中拿出面包卷,开始做切割之前的准备。饶星海从黄桃罐头里捞出水果块儿,清洗草莓和樱桃备用。
他意识到此时的薄晚心情很好,于是好奇心上来了。
“薄老板,王都区是什么?”饶星海低声问,“黑兵又是什么?”
薄晚掰了掰手指:“是个好地方,对狼人来说。”
位于北京郊区的王都区,原本是一个半丧尸人和地底人聚居的区域,经过多年发展,现在已经成为了半丧尸人、地底人、狼人和哨兵向导的专属区域。
在王都区生活的人,无论是哪一个种族,基本都是身份模糊、背景模糊的外来者。他们从四面八方进入王都区,从此或者心甘情愿居住在那儿,或者被困于混乱的街巷和倾颓的房舍之中,无法再离开。
为了便于管理王都区和消除区域内的事端,王都区里有一支由王都区居民自发组建的队伍,他们自称“黑兵”,由四位首领管理,负责维护王都区的秩序。
四位首领,便是四个不同种族分别选出的代表。夏春是王都区狼人的首领,目前已经被其他三位首领尊为黑兵首领,统管黑兵整体。
“我刚刚说的那个事件,和王都区也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但是为了降低王都区的负面影响,几乎所有的报道都没有具体提过王都区。”薄晚说,“因为在很多正儿八经的人眼里,王都区是充满危险的地方。”
这是饶星海第一次得知王都区的细节。
他此刻充满了好奇。“谁都可以去王都区吗?”他问。
“王都区不少酒吧夜店,你想去开眼的话当然可以。”薄晚回答,“但是去很简单,你要离开,这才是最难的。像你这样的学生,如果没有人带着,还是不要轻易走进去,很危险。”
几轮吃的喝的过去,陆陆续续有狼人离开。小姑娘在父亲背上睡着了,夏春教会了她把耳朵收回去的方法。还留在店里的都是男性狼人,正兴致勃勃地围成两桌打扑克牌。
店门已经从内部锁上了,薄晚招呼夏春和雷迟往小房间走去。饶星海在咖啡台前洗刷杯碟,注意力却已经离开了打牌的狼人,往小房间里飘去。
他擦净双手,装作去厕所,蹑手蹑脚地走向小房间。
小房间内部墙上有隔音材料,但门上没有。饶星海紧贴在墙边,竭力竖起耳朵。他听到了模糊且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我不同意重启远星社。”
这是雷迟的声音,他用的并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毋庸置疑的否定。
“薄晚,你应该知道,从新希望学院的图书馆爆炸事件开始,危机办就已经在调查远星社。无论是现在以远星社为名去活动的神秘组织,还是过去的远星社,他们全都要查得清清楚楚。”
薄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倔强:“我知道,危机办的人找过我问话。可是那又……”
“我也被询问过。”雷迟说。
室内霎时间一片安静。
“薄叔叔是会长,我也是会长,我有心理准备会被调查。”雷迟顿了顿,“实际上,我现在已经基本不能参与刑侦科的任何实质性工作,除了处理鹿泉和零号仓的后续事务。今年我的主要工作任务,就是代表狼人,去参加国际特殊人类技能大赛。薄晚,我不是责备你或者谁,我希望你明白现在的情况,对我们很不利。”
薄晚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不清楚调查过程,当然就算我清楚我也不能告诉你。总之,现阶段重启远星社,是非常鲁莽的。”
这回连夏春也接了话茬。
“我同意雷迟的话。薄晚,你不能意气用事。”
薄晚的声音很急,带着焦躁和痛苦。
“我忍受不了聂采在外面用远星社的名字做乱七八糟的事情!”
“但是你现在重启远星社,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雷迟压低了声音,“他在试图激怒你,你应该明白的。”
室内又没了说话声。
片刻后,薄晚开口。
“我最近会梦到他。”薄晚说,“他教我狩猎,教我分辨新鲜的肉类,教我喝酒,教我辨认咖啡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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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云天是因为急病而死的——至少官方口径认可这个说法。
但那场急病,在今天的薄晚看来,仍旧可疑得令人无法释怀。
薄云天和薄晚一样都是先天性染色体变异的狼人。
他们在各自母亲的腹中孕育时,已经带着狼的基因。
这样的先天性染色体变异的特殊人类,在一生中都不可能再因为受到感染而再次变异,因为变异的那一链已经完成变化并彻底定型。
所以薄云天发生异变的时候,薄晚和母亲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先天性染色体变异的狼人,可以自由地控制身体的变形部位,并且天生攻击性低,是非常安全的一类狼人。这样的狼人大部分会在接受了系统教育之后,成为管理狼人族群的领袖人物。
他们本身就是安全的代表,除了幼年时期,他们绝不会在无意识状态中化出狼形。
但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早晨,当母亲冲出卧室呼唤薄晚时,薄晚发现床上的父亲在睡梦中居然化成了一头成狼——他失去了自如控制自己躯体变化的能力!
这对狼人来说是极端危险的。
化为成狼,也就是完全异变体的狼人,狼的本能会空前强烈:他们具有强烈的攻击性和嗜血性,无法分辨人类的敌友关系。这种情况在后天受攻击后成为狼人的群体中特别明显。
薄云天被叫醒之后,霎时间还不能辨认出眼前的少年和妇人是谁。它从床上一跃而起,锋利的爪子直接挠向薄晚,母亲立刻为薄晚挡下了这一击。
在抵挡的瞬间,母亲同样化为成狼。薄云天的狼爪划破了她左前腿的皮肤,她同样狠狠给了薄云天的耳朵一记重击。
薄云天很快清醒了。他甚至忘记了方才发生了什么,呆愣很久才渐渐想起。
薄晚耳朵心当时就沉下来了。
父亲变为完全异变体的时候,他失去了一部分活动记忆。这种情况只在后天变异的狼人身上出现,几乎不可能发生在先天变异的狼人这儿——先天变异的狼人对自己意识和躯体的控制能力总是极其强大。
但薄云天的情况急转直下,一天比一天糟糕。
他再也无法处理远星社的事务,远星社的几位核心成员到家中看望他时,他也会忽然在谈话中闭目睡去,无知无觉地化为完全异变体。
一周之后,薄晚和母亲惊愕地发现,薄云天变不回来了。
他的完全异变体维持了24小时,并且无法辨认母子俩,一直在卧室里急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发出嚎叫,不停抓挠门扇。
狼人在无意识情况下化为完全异变体,并且持续30小时以上,即意味着它无法通过自然方式恢复人形,并且人类的意识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被蚕食,不断崩溃,直至散失至不存在为止。
但这种情况应当是不会在先天变异的狼人身上出现的。
年轻的薄晚茫然又紧张,不知如何是好。
母亲在此时呈现出了令薄晚陌生的冷静。她命令薄晚上楼,躲进最小的阁楼里,关闭门窗,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自己没有叫他时绝对不能离开。把儿子送上楼的时候,她还将一些气味浓郁的香料交给薄晚,让他撒在窗户和门上,隔绝自己的气味。
薄晚那时候只有十几岁年纪。他进入阁楼,按照母亲的叮嘱布置一切。他知道,这是保护自己的方式,香料是为了防止……家中那头狼找到和攻击自己。
那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一头狼,是敌人。
薄晚完成了所有的布置,在阁楼里盘腿坐下。他们一家人住在远离市区的一处城镇里,三层高的独栋小别墅,周围两百米内没有别的人家。沿着房后的小路步行两公里,可以进入一处静谧的山林。
薄晚就是在这处山林中,在薄云天的教导下,学会了狼的一切技能。
暮色四合之际,他听见身后的木箱子里传出细微的响声。
一个电池几乎耗尽的八音盒在转动。薄晚立刻认出,这是两年前自己清理房间杂物时拿上来的,是小时候父母送给自己的礼物。
打开八音盒之后,那头木雕的小狼立刻开始笨拙地动起来,四肢划来划去。
这是薄云天给他做的八音盒,陪了薄晚将近十年。
夜色越来越深。他贴在阁楼的小门上聆听家里的动静。但非常安静,仿佛父母都已经睡了过去。
仿佛傍晚时分从楼下创来的激烈打斗和嚎叫都是假的。
那是两头狼拼命搏斗时发出的声音。
薄晚根本无法入睡,他又饿又恐惧,靠在阁楼唯一的小窗户上,呆看着外面的夜色。室内没有光,山和林子被月光照亮,通透极了。
漆黑的草坪上,忽然出现了一线光线。
有人推开了后门。
薄晚屏住呼吸——是薄云天。
薄云天的影子长长地贴在地上,薄晚只能看见光线,瞧不见薄云天的样子。
很快连光线也消失了,薄云天关上了门。他离开了房子,走上小路,朝着黑漆漆的密林前进。
薄晚终于看见了父亲的背影。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死死趴在窗户上,想把薄云天看得更清楚一些。
薄云天的两只手粗大狰狞,完全变形,指节粗长,指甲尖利。月光照亮他的身影,那是一个长着白狼头颅的狼人。
薄晚吓坏了。“爸爸!”他失声大喊,恐惧令他忘记了母亲的叮咛。
但薄云天没有回头,就像没听见他的声音一样。
狼人消失在黑夜之中,薄晚想要打开阁楼的门,却发现门已经被母亲在外面反锁上了。
“妈妈!妈妈!!!”薄晚疯狂地大喊,但他无力破坏小门,也无法冲破窗户:阁楼太狭窄了,他没有借力冲刺的距离。
试图化成狼人形态的薄晚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法顺利变形。他紧张,又害怕,无能为力全数化作恐惧,没有一丝声音的母亲,消失在密林之中的父亲,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一个他不敢去揣测的可能。
经过整整一夜的努力,薄晚用八音盒凿破了阁楼的门。母亲不仅反锁了这扇小门,而且用重物挡在门外,薄晚费尽力气才把它挪动。
别墅内果然一片狼藉,薄晚害怕极了,从楼梯奔下去的时候连连踏空,摔了几次。他冲进父母的卧室。
卧室里的情况更加可怕:墙面上全是狰狞的划痕,衣柜、梳妆台、床头柜……所有家具几乎全部破碎,满地的血迹和狼毛,糊在碎片上。
床却是干净的。母亲躺在床上,正闭目睡觉。
她有呼吸,她的胸口是起伏的。薄晚当即在卧室门口跌坐下来。他双腿发软,几乎是爬着穿过混乱不堪的地面,扑到母亲身上。
母亲脸上有哭过的泪痕。
他喊了许久,母亲才慢慢醒来。意识到自己在睡觉之后,她立刻坐起身,脸色惊悸:“你爸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