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心终究占据了上风。宫商小心谨慎地贴墙站立,手里的台灯不再冲着Adam:“只想要哨兵……是什么意思?远星社在做什么?”
“和我母亲一样被远星社带走的女孩子不止一个,但成功生下小孩的很少。”Adam说,“至少那一批小孩里,最终活下来的只有我和哥哥。”
除了这对双胞胎之外,其余所有孩子都出现或多或少的疾病,降生后很快夭折。也正因如此,双胞胎得到了最妥善的看护,他们的母亲获得准许,可以贴身照顾两个孩子。
“……这是什么人口买卖,还是人体试验?”宫商毛骨悚然,“远星社为什么要找女人生孩子?生谁的孩子?!”
Adam笑了笑:“他们想制造Adam,想制造出一个符合远星社设计和期望的完美哨兵。”
他指着自己:“不是我,是哨兵。……妈妈弄错了,她带走的是饶星海。”
看着面前的欧一野,饶星海反复在心里确认,老头子不会对自己开玩笑,尤其是这样的玩笑。
“我有一个弟弟……?”但他很难相信突如其来的一切,“他是向导?他和我一样,拥有两个精神体?”
“对,你们都是被远星社‘制造’出来的特殊人类。”欧一野加重了语气。
苏小琴的人生中从没出现过“哨兵向导”。
她或许在都市的酒场之中听闻过流传在城市角落的怪异故事,比如面目狰狞的丧尸,比如在地下乱跑乱蹦的岩石怪人;但她是一个普通人类,她根本无法分辨自己身边的两个孩子谁是谁——哪一个是远星社想要的,哪一个是会被远星社遗弃甚至毁灭的。
苏小琴也没见过孩子的父亲,她只是和其他所有女孩一样,向远星社提供了自己的卵子。而随后被置回她们体内的,已经是一枚受精卵。
受精卵发育,分化,她和两个胎儿共享十个月的心跳与血液。
这是远星社开出的条件:三万块钱,苏小琴需要为他们生一次孩子。
苏小琴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但当她知道远星社只想要哨兵,对向导毫无兴趣之后,属于母亲的那颗心无可避免地剧烈搏动——她带走了一个孩子。
“……她想带走的,本来不是我。”饶星海一片茫然,“是……”
“是你弟弟。”欧一野看着他,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远星社打算把制造出来的哨兵命名为Adam,向导则很有可能直接处理掉。她是为了救你的弟弟。”
饶星海脑中掠过一些模糊不清的念头。Adam——他心想,我见过这样的青年,他与我年纪相仿。
“可她带走的是我。”
“苏小琴没办法分辨你和弟弟哪一个是向导,她弄错了。”欧一野停顿片刻,“从远星社逃离的时候是四月,而你是中秋节晚上出现在孤儿院门口的。”
饶星海下意识地在心里掐算:苏小琴带着他逃了五个月。
台风天发生的事情是纯粹的意外。那时候苏小琴终于回到贵阳并安顿下来,这是她熟悉的地方,她有安全感。她辗转租下了一个房子,还在附近的小餐馆里找了一份洗碗的工作,做好了与饶星海生活下去的准备。
但奔波让饶星海的抵抗力持续下降,他生病了。苏小琴带他出门看病,那一天久违的强台风从东南沿海深入内陆,一直影响到贵州地界。一路上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她最终没能回到那间已经布置好的小屋。
而饶星海成为了“饶星海”。他得到一个名字,和满怀希冀的祝福。
“她爱着你。”欧一野低声说。
红晕绡眼蝶落在Adam手上,细细的长足轻扣手背,几乎察觉不到它的碰触。Adam不知道这是怜悯还是宽慰。
“就这样,我被留了下来。”他看着手背上的蝴蝶,“他们应该是很生气的,但是只剩我一个,所以无可奈何,也只能培养我一个。我拥有了Adam这个名字,成为远星社的希望。”
宫商呆看他片刻,才回过神来继续询问:“什么希望?”
Adam:“超进化的新人类。”
宫商:“……什么?”
Adam:“超进化,远星社认为,哨兵和向导是人类超进化的结果。”
宫商呆住了,这跟她所学习的知识大相径庭:“可是,哨兵向导是一种返祖现象……”
“不,不是返祖。”Adam很快打断,他脸上流露出少见的固执,“返祖的说法是错误和过时的。”
宫商按下了要和他理论的心。Adam所说的话里很少会用到“我们”,他说的是远星社这样,远星社那样;但他似乎也存在一些古怪且固执的想法。
“那你的父亲呢?他是远星社的人吗?”好奇心已经让宫商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她主动开启了新的话题。
“我和饶星海的父亲叫向哲,他是一个哨兵,精神体是黑曼巴蛇。”Adam微微皱起眼睛,似是陷入回忆之中,“……他十年前就离开了远星社,过程很激烈。当时我十岁,他冲进我的房子里想带我走,可我根本不认识他。他最后去了哪里,怎么走的,我统统不知道。总之,去年他们终于找到了他的骨头。”
“向哲,哨兵,精神体是黑曼巴蛇。”欧一野打开了第二个文件夹,里面的东西似乎令人不悦,老头子本来已经足够沟壑纵横的脸皱得愈发厉害,“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哨兵,我们曾经一起做过田野调查。”
“……他在哪里?”
“早就死了。”欧一野把一张照片放在他面前。
照片上是航拍的一处山坳,一具巨大骸骨藏身于浓绿色的密林与雾气中,已经白骨化的硕大头颅低垂着,头骨上有不少缺口和伤痕,隐约能看到筑巢的鸟儿。
“去年在广西姑婆山天坑发的巨型骸骨,经过检验证实,就是向哲的。”老人枯瘦的手指点在照片上,“他就是提供了精子,让苏小琴生下双胞胎的哨兵。”
饶星海再次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他先是知道自己有一个弟弟,随后又得知母亲的过去,现在摆在面前的,是父亲那副明显与寻常人类相异的骨头。
“死了大概有十年,骨头非常脆。”欧一野又从文件夹里找出了其他几张照片。
照片上全都是巨型骸骨,埋身于沙漠之中的,半截淹没在海里的。饶星海拿起一张细看,一具骸骨在雪堆里露出两个巨大的空洞眼窝。
截止姑婆山天坑事件发生为止,全球一共记录有19具巨型骸骨的DNA样本,全都存放在位于澳大利亚的乔弗里研究所总部。而属于向哲的这一具和其他19具骸骨有一处极为显著的不同:向哲的骸骨非常脆。
它脆化程度严重到,当时负责保护骸骨的林业局人员发现直接用石块敲击就可以从骸骨上敲落大块碎片,骸骨的指骨甚至是中空的。
这样的骨头呈现出严重的钙流失情况,根本不可能让人体站立,和这样大型的巨人相比,他的骨头简直就像是脆弱的芦苇杆。再极端一点儿的推测是,向哲的骨头脆化程度无法支撑他移动,他只能在这个山坳里保持这样的动作,直到死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欧一野曾经与向哲共事,他知道向哲是个健壮的人,而且体型和普通人一样,只是更为高大魁梧而已。
看到危机办和乔弗里给出的骸骨检测报告和骸骨称量数字,欧一野心中涌现过怪异的直觉:他想起了自己跟饶星海上课时说的、精神体倍化的内容。向哲的骸骨就像一个普通尺寸的人被强行拉扯开之后呈现出来的状态:他的身躯是巨大的,但这个巨大的代价,是全身各部分肌肉和皮肤的崩溃,仿佛身体的所有营养都被供应去倍化骨骼,体积大幅增大,质量却始终不变。
向哲消失的这些年里必定发生过古怪的事情,他成了一个脆弱的巨人。
“关键就在于远星社。向哲显然是远星社的人,但我们不知道他是否自愿加入远星社,在远星社的行动里,他又担任了什么角色。”欧一野抬头看向饶星海。饶星海凝神听他说话,满脸少有的专注。
“这就是你的父亲。”欧一野说,“你的黑曼巴蛇是从他身上继承而来的,但最后分化成了两条,你和你的弟弟各自拥有一条。它是你的精神体,但比我见识过的黑曼巴蛇更小、更孱弱。它不是通过你对黑曼巴蛇的模仿和喜爱来形成的,所以你常常无法控制它,甚至一开始不能感觉到它。”
欧一野他们认为,这种特殊的“继承”,应该和远星社制造哨兵向导的方式,以及向哲本身的异变有关。
但送抵高天月手中的机密情报没有写得这么详细。情报提供者似乎并不知道其中细节,这个人对苏小琴和双胞胎的事情倒是十分清楚。
饶星海在纷杂的信息里忽然抓住了一个线头。
“远星社里面有危机办的人?”
第78章 往事(3)
此时审讯室外, 雷迟走向沈春澜和龙游。
“好些了吗?”他问龙游, “如果可以出门,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龙游连忙点头:“我可以了。”他抓起天竺鼠还给沈春澜, 把自己那只没有尾巴的飞蜥握在手里。
雷迟扫了他一眼, 发现他衣服鞋子都还是湿的。
“小刘, 你是不是有一套备用的衣服放办公室?”雷迟回头对同事说,“给这个同学换上。”
忙忙乱乱的数分钟过后, 龙游和雷迟等人一块儿出了门。他们现在必须抓紧时间利用龙游的飞蜥, 尽快找到宫商。
龙游把飞蜥放在方向盘前。负责开车的雷迟问他:“怎么用?”
“可能需要配合地图。”
“地图在我脑子里。”雷迟看着他,“你先说怎么用。”
“飞蜥往哪个方向爬, 就往哪个方向去。”龙游说, “但是我不知道它能感知的范围有多大……说不定……”
“没有说不定, 先试试。”雷迟招呼众人上车。他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龙游坐在副驾驶上扣好安全带,心中渐渐稳定下来。他感觉身边这个狼人比学校外头那咖啡馆的狼人老板帅多了。
系主任和校领导正与危机办的高天月主任讨论如何处理在比赛中发生的问题, 沈春澜坐在一旁无声地喝茶。
饶星海所在的暂时羁押房十分安静, 听不到一丝声音。但他知道, 此时欧一野正与饶星海说明他那两条精神体的由来。
高天月手上的机密情报是由一位代号为“绿洲”的人提供的,再结合危机办从图书馆爆炸事件开始的调查进度,几乎还原了远星社过去曾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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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2013年8月,远星社的一支探索队伍进入了大兴安岭。队伍原本只想寻找藏身于大兴安岭深处的野人,却意外在山里发现了一具巨型人类骸骨。
那是国内被发现的第一具巨型骸骨,在危机办的案卷中, 它被称为“大兴安岭一号”。
大兴安岭一号被国家回收,国家也嘉奖了把此事如实上报的远星社。但实际上,回收的骸骨是不完整的:它的第四节 肋骨被切割了一部分。
虽然当时对探索队伍的所有人员都进行了搜身检查,但始终没有发现那截缺失的骨头。
时任远星社社长的狼人薄云天,曾跟“绿洲”谈起过自己的疑问。没过多久,薄云天和“绿洲”就发现,藏匿骸骨的人,正是当时也在探索队伍之中的聂采。
当年的聂采是一个只在暑假期间参与远星社探索活动的大学老师。他的入社申请是薄云天处理的,两人关系很好,在深山探索之中,薄云天曾好几次援救过不熟悉地形的聂采。
薄云天没有想到,聂采不仅切割了巨型骸骨,甚至将这部分缺失的骸骨卖给了国外的神秘买家。
巨型骸骨并非头一次在世界上出现,刚果河流域、印度南部山地、乌拉尔河流域……这些巨型骸骨的科研价值很高,在热衷于收藏特殊人类藏品的收藏者眼中,它们同样是极其珍贵的宝物。
那截骸骨让聂采得到了50万人民币的酬金。
但他没有私藏。他把那张支票原封不动地交给了薄云天,并且向薄云天坦白自己所做的事情。
彼时远星社已经因为长时间、大范围的罕见特殊人类搜索活动而陷入捉襟见肘的状态。当时远星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在南海和东海海域搜寻人鱼,但始终没有收获,赞助远星社活动的企业渐渐失去了兴趣。不想把人鱼交给这些猎奇商人的薄云天必须面对一个残酷的问题:远星社运作困难,已经濒临崩溃。支票来得很是时候——薄云天那时候正打算卖掉自己的房子,拿出钱来维持远星社的日常工作。
“绿洲”并不清楚薄云天和聂采最后是怎么沟通的。薄云天收下了支票,远星社得以度过难关,但之后薄云天与聂采的矛盾越来越激烈,而更明显的是,有时候面对聂采的不同观点,薄云天抗辩的态度不再那么坚决了。
聂采口才极好,行动又富有魅力,很受远星社年轻社员的欢迎,“绿洲”也是其中之一。这些年轻人聚拢在聂采身边,渐渐的,他们与薄云天主持的远星社及原有的核心成员产生了越来越多的矛盾。
在这份情报里,最令沈春澜等人震惊的,是那截被售卖出去的巨型骸骨引发的一切。
聂采曾向“绿洲”展示过自己持有的一批药物。放置在冷藏箱内保管的注射液一共有五管,聂采称它们为“进化剂”。
简单粗暴的命名,能明显看出聂采对它的期望。
五管进化剂都含有从巨型骸骨中提取出来的D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