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性格好,但实际上,把自己和别人划分得界限清晰。
但楚喻对着陆时,连喝醉了,都会下意识的依赖。
不过,林望兮又打消了自己的想法,觉得有可能只是名字同音。
贺致浩提到过,陆时住贫民区,家境不好,为了奖学金才进的嘉宁私立。
方薇云捏着高脚杯,“唉,望兮真是越看越好看,像极了你年轻的时候!”
林夫人捏着手袋,“你可别再夸了,快把人夸天上去了!不过,你们陆时现在也大了,你又还年轻,要不要再生个女儿?女儿不论是遗传你,还是遗传你先生,肯定都是漂漂亮亮的小公主!”
方薇云微笑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她捏着杯脚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很快又松开,笑道,“我们陆时可不想,小时候就拉着我的手说,妈妈只要我一个孩子、只喜欢我一个好不好?”
林夫人知道是自己唐突了,连忙转移话题,又说到了乔治·罗娜新出的祖母绿首饰。
这时,门口突然静了静,接着响起了层层议论声。
林望兮偏头看过去,就见一个少年人穿白衬衣和黑色西服,踩黑色皮鞋,从门口踏进来。
他有少年人特有的瘦削与挺拔,如风里覆山雪的青松,透出的几许冷冽与漠然,与宴会厅中的花团锦簇格格不入。
一双黑沉眼眸里,映出衣香鬓影、筹光交错,却半分看不进心里。
林望兮立刻就认出来了。
这就是那天来接楚喻的人,陆时。
理了理袖口露出的那一截雪白衣料,陆时先看见了方薇云。
方薇云将香槟杯放在侍应生的托盘上,提着裙摆过去,笑得温柔,“来了?刚刚你爸爸还在念着你。”
见陆时领口微歪,方薇云伸手就要去帮他整理,“你看你,没妈妈在,总——”
陆时避开了她的手。
方薇云唇角的笑容凝住。
陆时垂着单薄的眼皮,黑眸深处,压着的,是一日一日纠缠在一起的恨意,仿佛蔷薇的藤蔓,尖刺遍布,一惊动,便搅动出淋漓鲜血。
方薇云适时收回手,笑容不改,亲昵道,“爷爷在楼上跟他那几个老友聊天,我先带你去见你爸爸,你爸他一直等你呢。”
陆时什么话也没说,跟在方薇云后面。
陆绍褚见方薇云带陆时过来,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是掉下去了。
他笑容满面地朝正跟自己聊天的中年人道,“儿大不中留啊,孩子大了,主意正,哪儿会听话?”又拍了拍陆时的胳膊,示意,“陆时,还记得这是谁吗?”
陆时伸手,朝向陆绍褚对面的中年人,“杨叔叔,许久不见。”
“这是陆时吧?老陆,我看着,可比你年轻的时候厉害多了!”
陆家几代从商,根基深厚,积累的财富声望,非一般可比。
陆时穿上手工裁剪的西服,踏进宴会厅,仿佛披上戏服一般,全不似往日的懒散或冷戾。他的气质行止,会让每一个人在心里暗道,这确实便是陆家唯一的继承人。
寒暄完,方薇云端了高脚杯过来,递给陆时,“这是果汁,你过来肯定口渴了。你还没成年,不能喝酒,妈妈特意帮你倒了果汁。”
陆时没接。
陆绍褚眉一皱,若不是顾忌着场合和颜面,就要呵斥。
方薇云连忙开口,有点小心翼翼的,“是不喜欢吗?妈妈再去帮你重新换一杯。”
“不用了。”
陆时伸手,将盛着果汁的酒杯端在了手里。
动作间,方薇云的手指擦过陆时的手背。
十几分钟后,陆时找了个借口从宴会厅离开,上了二楼。
进到盥洗室,他反锁上门,打开水龙头,将手放到水流中,不断地冲洗手背被方薇云碰到的地方。
好脏,好脏……
陆时下颌线绷得死紧,低着头,用左手不断地揉搓着手背上那一寸皮肤,仿佛要洗掉一层皮才算是干净。
直到手背泛起红色,已经有了痛感,陆时才逐渐停下机械性的动作。
水龙头关上,陆时慢条斯理地将手上的水擦干净。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通了号码。
“陆时?”
“嗯。”
楚喻声音带着点担忧,问道,“怎么了,你不是在参加寿宴吗,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是不是不开心?”
陆时看着手背上的红痕,闻着空气里熏香的气味,想吐。
他轻着嗓音,喊对方的名字,“楚喻。”
“什么?”
“好想你能碰一碰我的手背,他们都好脏。”
第50章 第五十下
“好想你能舔一舔我的手背, 他们都好脏。”
楚喻躺在卧室的床上,漫画书和游戏机扔在旁边,无意识地将手机颠来倒去。
不对,陆时状态不对。
楚喻脑子里不断回想电话里, 陆时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越想越担心。他再坐不住,立刻起身, 赤着脚往外跑。
陆时从盥洗室出来, 手背上皮肤红了一片。他习惯性地将手插进西裤口袋里, 转身往休息室外面走。
开门,看着站在门口的方薇云,陆时没有动。
方薇云明显补过妆, 耳垂上佩戴的钻石首饰熠熠生光, 刺得人眼疼。
她笑意浅浅,“妈妈可以进去吗?”
陆时垂着眼皮看她, 眼里是未曾遮掩半分的讥讽。
方薇云换了词句, “我能进去吗?有事谈。”
陆时让开了身。
门关上。
方薇云仪态袅娜,捏着银色的皮质手包, 端坐到沙发上。将裙摆理整齐后,她才看向陆时, 语气是一贯的温柔,“你脸色有些白, 身体不舒服?”
陆时没有靠近,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方薇云, 讥诮,“这里只有你和我,一直演,不累?”
沉默。
听完陆时的话,方薇云仿佛摘下面具一般,脸上的温柔笑容一寸寸浅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厌恶。
陆时嘴角勾出一抹笑,泛着冷,“这才对,不是吗。”
陆时小时候,方薇云待他极好,温柔又耐心,说话也是柔声细语。
但这仅仅限于有外人的时候。
只要是单有两人相处,方薇云就会撤下伪装,变得严厉、厌烦,甚至有时会憎恶地咒骂,你是身体里流着肮脏的血的杂种。
小时候的陆时不懂。
陆绍褚不在家,他依赖母亲,会因为方薇云人前人后全然不同的态度,而感到惶恐和不安。
他想要那个温柔的妈妈,那个会对他温柔说话、会哄他、牵他的手的妈妈。
陆时总以为妈妈不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不够乖,做的不够好。所以他加倍地努力,无论什么都做到最好。但方薇云不仅没有改变态度,甚至变本加厉。
他为了讨她欢心,拼了命地变得优秀懂事,只期望,妈妈能够在人后对他笑一笑。
但没有,一次都没有。
甚至——
陆时插在裤袋里的手骤然握紧,指甲嵌进掌心,疼痛让他意识清醒,将狂卷而上的恨意统统压制。
现在还不是时候,陆时,你要耐心,要耐心……
“想说什么?”
陆时语调平平,一丝波动也没有。
方薇云皱眉盯着他,“陆时,你这是什么语气?不知礼数!”
她眉毛描得很细,眉尾尖利,淬着毒的蝎尾一样,“住在外面不回家,继承人的位置是不想要了?不过是个贱种,在我面前拿乔?怎么,想让我求你?”
这些词陆时听得习惯,是方薇云一贯的手段——高高在上地责罚他,辱骂他,确定强权,掌控他,让他卑微进尘埃里。
陆时语调轻缓,“贱种?呵,可惜,陆绍褚没有第二个孩子,就算我五年十年不回家,继承人这个位置也是我的。你说,在他心里,是你这个妻子重要,还是我这个继承人更重要?”
方薇云变了脸色。
陆时嗓音跟刺骨冷透的水一样,“你今天跟我说这番话,不过是因为,陆绍褚在责怪你。陆家唯一的继承人,为什么叛逆不回家?因为得知自己叫了十几年的妈妈,不是亲生母亲,受了刺激,难以接受。可怜的是我,有错的是你。”
“再有,我离家出走的事情,他不敢让别人知道。至于我为什么会离家出走,更是必须保守的秘密。在他心里,陆氏的颜面,比什么都重要。”
陆时声调愈轻,“要是我与你相看两厌、水火不容,你说,他最后会站哪一边?会抛掉谁?”
方薇云紧捏着手包,指尖都失了血色。
她现在才明白,陆时到底是在打算什么。
她无法生育,应该说,陆绍褚根本就不愿意跟她生孩子。陆绍褚眼里心里,陆时,就是唯一的继承人。
从前,她将陆时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但自从陆时知道了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一切就变了。
“你真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干干净净、毫无戒心的小少爷?为了得到你的一句夸奖,大腿都磨烂了也要学会跑马。就算差点溺死在水里,也强行克服着恐惧,以最快的速度学会游泳。”
陆时双眸漆黑,渗不进一丝光线。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压抑地仿佛无明的永夜,“那个陆时,已经死了。”
在得知当年真相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陆时下楼,手背的红痕消褪,他站在陆绍褚身侧,又是那个俊朗优秀的继承人。
陆绍褚问,“怎么在楼上耽搁了这么久?”
“跟陆夫人聊了聊。”
听他连妈妈都不叫了,陆绍褚想说点什么,但话没出口,又换上笑,“如果,你真的接受不了你和她没有血缘这件事,那就算了。当年,婚后不久,你妈妈就生下了你,可是意外总是无法避免,她死于难产。我把你抱回来,不希望我的儿子被人非议,才对外宣称,你是薇云的儿子。再后来,看你那么喜欢薇云、依赖薇云,我一直没有忍心把真相告诉你。”
陆绍褚一开始,是想利用陆时对方薇云的情感,让他回家。
但现在他发现,陆时的反弹比他预料的重得多,对方薇云的排斥也非常厉害。
他决定改变策略。
陆绍褚叹息着摇头,“只不过,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你还是知道了。妈妈虽然不再是妈妈,但我们是亲父子,我手里的一切,以后都是你的。陆时,我只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我们的父子亲情。”
“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
陆时重复这句话,意味不明道,“这句话说得很合我心意。”
对于陆绍褚说的所谓的真相,他半句都没听在耳里。
难产?呵。
陆绍褚又关切道,“青川路那个房子太老旧,要不要换一个住处?”
陆时拒绝,“那是我妈的房子。”
“好好好,你想住就住,爸爸都随你。”
看着这样的陆时,陆绍褚心里,其实更加舒泰。
有自己的主意,不轻易为旁人所改变,心智坚定。
以前过于依赖方薇云,把方薇云看得太重,他还曾经忧虑过。现在这样就很好,不会太过看重一个人,以后处理事情,就不会有偏颇、有弱点、有软肋。
再加上陆时本就聪明沉稳,这个儿子,他是越来越满意。
寿宴结束,将来客一一送走,已是深夜。
陆绍褚脸上有倦色,他捏捏眉心,“一起回去吧,好好休息,明天爸爸亲自送你去机场。”
陆时单手松了松领带,“不回去了。”
陆绍褚眉一皱,“陆时!”
陆时瞥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方薇云,站在原地,一个字不说。
两人对峙。
最后是陆绍褚妥协,“你也长大了,我不管着你,自己注意安全。”
陆时转身离开。
到了住的酒店,陆时站在电梯里。
电梯壁是一面镜子。
陆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能看见伪装下,已经破烂的内里。
过去的陆时,已经死了。现在的陆时,仅用恨意撑着那一口气。
“叮”的一声,门打开,陆时跨出电梯,地毯将脚步声尽数吸纳。
转过拐角,陆时抬眼朝前看,突的,就停住了脚步。
他的房间的门口,有一个穿白色长卫衣的少年蹲在那里,下巴一点一点地正打瞌睡。
陆时在原地站了数秒,才重新迈开步子,最后站在楚喻面前,蹲下。
他抬手,就在要碰到楚喻的头发时,滞在半空,不敢再动。
他害怕,害怕这只是幻觉。
“……陆时?”
楚喻察觉到,迷糊地喊了一句陆时的名字。眼睛半睁不睁的,直接把脑袋靠到了陆时膝盖上,嘀咕着抱怨,“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在这儿睡着了。”
陆时嗓音轻的像夜风,“怎么不打电话?”
“你家里不是举办寿宴吗?我多等等又没什么。”
陆时指尖终于碰上了楚喻细软的头发,“累不累?”
“好累,头等舱没了,买的经济舱,那个座位伸不开腿。”
陆时拿出房卡,开门,楚喻跟着往里面走。
灯打开,楚喻就看见,陆时黑色的双肩包就放在沙发上。
沙发靠着落地窗,夜景不错,窗帘开着,能望见整个城市的霓虹。
楚喻几步过去,脱了鞋子,跪在沙发上,往外张望。
听见陆时从身后问,“怎么突然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