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愆旸下午又打了嘉铭的电话,只不过一直没人接,事情又一筹莫展了起来。
但对方也没有拉黑他。
晚上他去接元幸下班的时候,发现元幸买了一捧康乃馨,红的粉的黄的,各种颜色都有。
康乃馨被人用心地包裹起来,花茎上系了丝带,缀了卡片,上面有元幸歪歪扭扭的字——“给妈妈的花。”
王愆旸一愣,看着怀抱花束的元幸,没说出话来。
元幸低头闻了闻这捧花,抿唇笑了笑,断断续续说:“我,我这是给,妈妈买的礼物。”
卡片一角印着花店的logo,王愆旸见过这个logo,这家的鲜花卖的并不便宜,即使是普普通通的康乃馨也会比其他的花店贵出两倍的价钱,这么大一捧花应该花了元幸不少钱。
小傻子为了妈妈,也是什么都愿意付出。
可王愆旸那话是骗他的。
到家后,元幸找出一个瓶子,十分小心地倒上水,把康乃馨给放进去,细心地整理了一下,动作十分轻柔,仿佛生怕自己碰坏了给妈妈的礼物。
可直到第一朵康乃馨枯萎,元幸也一直没有等到妈妈。
距离王愆旸说出那句谎话,已经过了一周多的时间。
元幸再傻,也隐隐察觉出了些什么。
第二朵花枯萎的那天晚上,元幸伤心地把这朵康乃馨丢进了垃圾桶里,回头问王愆旸:“开心先生,妈,妈妈她,是不是不想见我的呀?”
那天晚上是十五,圆月当空,月色如洗。可团圆月下,一个小傻子茕茕而立,连妈妈的影子都见不着。
王愆旸一愣,马上安慰道:“哪会呢?妈妈还没回来呢,开心先生再帮你问问那个舅舅。”
虽然此事一直往后拖着,但中途王愆旸也是打通了几次电话的,只可惜嘉铭的态度照旧,一点都不松口。
不过可能他也有点烦躁了,在第二朵花枯萎的次日下午,他在电话里对王愆旸说:“你来东城区的栖云茶室,我们当面聊。”
王愆旸喜出望外,立即穿上衣服赶往东城区。
今日下午元幸不上班,中午就在书房里午休,只不过他没有睡觉,王愆旸也不知道他是清醒的状态。
王愆旸是在卧室里,锁上门给嘉铭打的电话,如果只是嘉铭说完那句话后,王愆旸挂断电话,那便不会再有下午的事情。
只不过王愆旸在听到地址的时候,又重复了一遍给嘉铭,以确认地址无误。
这声“栖云茶社没错吧?”被卧室里的元幸听了去。
元幸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他一手捂在心口上,心跳极快,怦怦怦得像是要冲出胸腔一般。
栖云茶社……
他在心里头反复的默念着,生怕自己忘了这个名字。
“嘭”一声,关门声响起后,元幸立即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子朝门外跑去。
马上,马上就能见到妈妈了!
元幸心想。
第八十九章
元幸虽然不知道开心先生出门是干什么的, 但他本能地感觉, 王愆旸出门和他这几天一直魂牵梦绕的妈妈有关。
于是他想都没想,一直默念着茶社的名字,拿上那捧他在一周前买的康乃馨, 等到王愆旸开车离开后,这才出了门。
在街边打了车, 元幸报出栖云茶社,司机脚踩油门, 带着他直直地朝那边行驶。
司机是个京市大叔,他兴许是把元幸手里的花当做玫瑰了,操着一口京腔同元幸搭话:“这么小就早恋了啊?玫瑰花送女朋友的?”
“啊?”元幸一愣, 连忙解释, “不,不是的,花朵是, 是给我妈妈的。”
“哦这样啊。”司机大叔点点头,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元幸小声说:“不是的,我来,打工的。”
“渴了吗怎的说话不利索?后座有矿泉水, 想喝就拿一瓶。”司机好心道。
“不,不用的。”元幸连连摆手,“我,我不渴的,谢谢您。”
大叔虽然话多了点, 问的多了点,不过这也恰缓解了元幸心中的紧张和不安。
他凭着一时冲动就出了门,完全没有想过,万一王愆旸是去见朋友或是见同事,自己带着一捧康乃馨摸过去会多傻。
又或者是,他在担心,如果真的见到了母亲的话该怎么办。
该怎么喊她,该怎么告诉她自己很想她,该怎么把花给她。如果她喊自己的名字时,自己要如何回应,要如何表现。
如果没见到她的话,该怎么办。如果妈妈不想见自己的话,又该怎么办……
元幸不敢继续朝下想了。
他以往想到妈妈的时候满是思念和慰藉,可如今眼看就要见到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妈妈了,他却无端地生出了这么多畏惧。
妈妈刚失踪那会儿,元幸曾经从奶奶模棱两可的话中猜测出她的来历,那时的元幸也曾矛盾纠结过。母亲有权重新追求自己的生活,而自己也是年满十八岁的成年人了。
她照顾自己,照顾一个自己和厌恶憎恨之人生出来的孩子十八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妈妈走了,是她的解脱,自己十八岁了,也考上了大学,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至少那时候,十八岁的元幸这么想。
可没几日,元幸就烧坏了脑子,忘掉了许多事,包括母亲离开即是解脱这件事。
对嘉忆来说,可能元幸的出现会让她的心理在解脱后又一次陷入煎熬。但现在的元幸终究是想不到那么多,他只是个小孩,只想要妈妈温暖的怀抱,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想再一次见到她。
大概也是一种天真和本能中滋生出来的,不自知的自私。
五月中旬,天气初见炎热,初夏的味道藏在爽风的尾巴里,空气干燥又清新。
元幸坐在出租车后排,出了一身的冷汗。花束外面的包装纸被握出了深深的褶皱,掌心里满是粘腻的汗水,两只手用力握着,颤抖却怎么都抑制不住。他用力地抿唇,咽下口水,在一路的纠结和害怕中到了东城区的栖云茶社。
甫一下车,元幸就看到了不远处王愆旸的车子,本该是心中松口气的事情,他的心脏却被吊了起来,不上不下,心跳声怦怦怦地加速。
元幸抬起头,眯起眼睛,努力在日光下看了看“栖云茶社”的匾额,抱紧了怀中那捧郁金香,抬脚跨上了台阶。
栖云茶社内装潢十分古典,门口架着凿着曲水流觞,哗啦啦的水声在安静的室内无比清晰。以茶代酒,又添几分清幽。包间门扉紧闭,每隔几步就立着一名服务员,个个都抿着唇,缄默不语,保持着大厅里的安静。
其中一间包房里,王愆旸和嘉铭面对面坐着,每人面前都放着一盏茶。
王愆旸总算就见到了嘉铭,嘉忆的亲哥哥,元幸的舅舅,也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和元幸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兴许下垂眼是嘉家人独特的面部特征,看起来已经四十多岁的嘉铭也有一双温和的下垂眼,然而温柔的下垂眼中,眸光却无比的坚定和严肃。
除了下垂眼,元幸和这个舅舅的面相还是有那么一两分相似的,一看两人的长相就知道他们有着血缘关系。
壶中茶水荡漾,一根茶叶柄在水中沉沉浮浮。
来时路上两人已互通姓名,此时便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毕竟是嘉铭邀请王愆旸来茶室的,他便拿起紫砂的茶壶,冲洗了杯子后倒了盏茶给王愆旸。
杯子被稍稍往前送了松,嘉铭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愆旸接过茶,点头致意:“谢谢嘉先生。”
“客气。”嘉铭淡声道。
王愆旸十分清楚嘉铭邀请自己来此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劝自己,劝元幸不要再来打扰嘉忆那好不容易才趋于平静的生活。
上周七天,王愆旸几乎无时无刻都在考虑关于嘉忆和元幸的事情。
他的小星星固执,一根筋地不信命,意愿明确地想见到妈妈。而嘉忆这边只有嘉铭单方面拒绝到他们见面的请求,并不是嘉忆的想法。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争取看看嘉忆是怎么想的。
如果嘉忆有见自己的儿子的意愿那再好不过,但如果她明确表示自己不想看到元幸,厌恶元幸的存在的话,他立即就带元幸离开。
王愆旸不想让元幸感受到因母亲的憎恶而来的痛苦,这比见不到她更让元幸心痛。
但王愆旸并没有一上来就对嘉铭开门见山地重复自己此行目的,他像是聊天一样问嘉铭:“嘉先生知道他的名字吗?”
嘉铭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摇摇头头:“不知道。”
其实嘉忆在刚到家的那阵子,经常会用毛笔在宣纸上写一堆密密麻麻的名字。为稳定嘉忆的情绪,他们不敢靠近,远远地看到那是重复的两个字。
有次家中一名小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靠近嘉忆,想看看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只不过刚靠近,嘉忆就像疯了一样把宣纸团起,塞进嘴巴内,似乎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写的名字。宣纸团抠出来后,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嘉忆口中嘴边全是墨迹,家中人再也不敢追问这个名字。
王愆旸顿了顿,语气缓缓道:“元幸,元宝的‘元’,幸福的‘幸’。”
嘉铭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他又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紧接着,不待王愆旸说话,他问道:“他知道这件事吗?你找到了他妈妈的事情。”
“知道了。”王愆旸苦笑道,“不过我骗他说,嘉女士目前不在京市,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嘉铭没说话,微微笑了一下,只不过看不出这笑容的意味。
王愆旸拿起茶盏品了口香茗,沉默了一下,迟疑又试探地问:“嘉女士最近还好么?”
兴许是因为嘉忆最近状态不错,嘉铭又笑了一下,十分爽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挺不错的,最近画了不少画,我都买了画框给裱起来挂在家里了。之前还跟我说想六月份的时候趁着学生毕业季,看看美院学生的毕设展什么的。她能出去走走,和外界接触,我也是挺高兴的。”
“她当年是美院的学生,只可惜没能毕业,想去看看毕业展也算是变相圆了一个梦吧。”
嘉铭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轻松,面部表情也十分柔和,和刚刚那个严肃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不难看出他对嘉忆这个妹妹的关爱。
王愆旸也笑了笑:“那还是挺不错的。”
“所以……”嘉铭语气一转,将话语的主动权重新握入手中。
“我还是那个态度,嘉忆能恢复成现在这样是很不容易的,她一直在努力从过往中抽离出来。我们一家人耗费了很多心血,我作为她的亲哥哥,不希望我们一家人曾经的努力功亏一篑。”他委婉道。
但话里话里话外还是不同意元幸和嘉忆见面。
王愆旸微微皱眉,嘉忆的状态好转是件好事不假,但元幸何尝也不是一直在努力。
目前来说,嘉忆经过这么几年的治疗,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希望里。而元幸现在虽说是整个人都在希望下,但很快就会又被拉回绝望中,王愆旸十分担心元幸可能无法接受如此巨大的落差。
立场也好,三观也罢,理性如何,感性又如何。
王愆旸始终是站在元幸这边的。
他启唇,刚想说些什么,只听“吱呀——”一声,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王愆旸和嘉铭闻声,齐齐回头。
元幸抱着一捧康乃馨从门缝里探出头,欣喜又紧张地朝屋内环视了一圈后,眼神瞬间黯淡了一些。
“元幸。”王愆旸微微皱眉,“你怎么过来的?”
元幸走到门内,有点委屈地看着王愆旸:“开,开心先生,妈妈呢?”
王愆旸揉揉额角,冲他道:“小元幸你先过来。”
元幸迟疑地看了看屋内另一个男人,小心翼翼伸手关上身后的门,快步走到王愆旸身边坐下,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求得安全感。
而嘉铭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眼神有些躲闪和害怕的元幸,不自觉地伸手抓紧了身下坐垫。
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元幸和嘉忆长相极为相似,下垂眼,泪痣,小鼻头,唯一不同的就是嘴巴。熟悉嘉忆的人只要看元幸一眼,就能断定两人的关系。
现在看着这样的元幸,嘉铭恍惚间有一种看到了嘉忆离开时的模样。
从血缘关系上来讲,这是自己的外甥,从另一层关系来讲,这是自己亲生妹妹那长达二十多年苦难的见证。
嘉铭是个冷静又聪明的人,即便元幸的存在再不堪,他也明白眼前这个小孩是无辜的。他作为嘉忆的亲哥哥,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保护妹妹,其他的都与他无关。
元幸感觉到对面男人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地转悠,这让他觉得有一点点不舒服,也有一点害怕。
于是他不由得转了转身子,去和王愆旸说话:“开心先生,我,我妈妈呢,怎么,怎么不在的?没有回,回来的吗她还?”
在那目光的注视下,元幸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的,语法病句都从嘴里秃噜了出来,语调也有一点颤抖。
嘉铭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毛。
王愆旸说他烧坏了脑子,智商倒退回七八岁,现在看他说话断断续续又口吃的模样,真的就是个小孩子一样。
嘉铭突然有些生气,是替嘉忆生气。自己的亲妹妹为了这个孩子困苦了20余年,但如今这个孩子却成了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