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柳弈猜,跟他同住一屋的人, 这会儿大约是在洗澡。
既然同屋人已经选了靠门的一张床,那么柳弈自然就用另一张了。
他打开行李箱, 将自己的正装整理出来, 用衣架挂好,以免衬衣和西装出现皱褶,穿到身上显得太过邋遢。
在柳弈做这些事的时候,他顺便瞥了瞥另一张床上的衣服。
那套西装是深棕色的, 布料很高档,剪裁贴身, 针脚细密, 从款式来看,衣服的主人年纪应该和自己相仿,但旁边配套的领带图案和配色却是走沉稳路线的, 想来他的室友是个性格讲究,又很注重外表的人。
柳弈歪了歪头,开始回忆在他们这个法医学和刑事鉴证学的圈子里,有哪些跟自己年纪差不多,而且龟毛程度相当的人物,然而想来想去,还是没能琢磨出来。
大约花了五分钟,柳弈将自己的行李整理好了,与此同时,浴室的水声也停了下来。
柳弈扭开一瓶矿泉水,靠在书桌前,一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一边等浴室里的人出来。
果然,片刻之后,浴室的推拉门“卡啦”一声从内侧拉开,一个年轻男人低头擦拭着半湿的头发,从里面走了出来。
“Hi.”
柳弈的室友朝他笑了笑,很熟络地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
柳弈觉得十分郁闷。
说实在的,他是一点儿都不想跟这人见面的,只是碍于身为一个成年人必要的人情世故,柳弈还是回给对方一个礼貌的微笑,“嬴川,你好。”
嬴川的专业方向是犯罪心理学。
柳弈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先前看过的会议安排,里面确实有犯罪心理学相关的课题,所以嬴川会在此时出现在狮城,也并不是一件多么让人意外的事情。
但像这种国际性的研讨会,与会人数少说也有千把人,他们这样都能分到同一个房间,简直不知应该说是什么见鬼的缘分了。
“浴室我用完了。”
嬴川却好像一点都没感受到柳弈微表情中的嫌弃意味一般,慢悠悠地踱到角落的沙发上坐下,拧开另外一瓶水,“你要不要也去洗个澡?”
“嗯。”
柳弈向嬴川瞥了一眼。
人在房间里,又是刚刚洗浴完,嬴川显然穿得十分随意,只在睡裤外套了一件浴袍,腰带松松地系着。他往沙发上一坐,浴袍的下摆就向两侧散开,露出了他两条肌肉线条健壮明晰的大腿。
柳弈收回视线,翻出自己换洗的衣服,走进了浴室里。
浴室中水汽氤氲,但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除了角落里有一瓶用掉了一半的沐浴露,以及衣物篮里放着一条湿毛巾之外,几乎很难找出另一个人刚刚使用过浴室的痕迹。
其实,以临时拼房的室友而言,像嬴川这样整洁而且懂规矩的人,原本是很令人觉得省心的。
而且说实在的,柳弈仔细回忆跟这人相处的经历,除了在他办公室那次,嬴川曾经不太规矩地对他动了动手脚,企图占些便宜之外,总的来说,对方一直以来的表现得还算稳重知礼,若非要说哪里招惹着自己了,那倒是当真没有。
但是,也许是源自于某种不能言喻的第六感,柳弈总觉得,嬴川这个人,很不对劲儿。
其实长期从事心理学第一线工作的医生和研究人员,精神压力都很大,多年积累下来,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理问题,尤其是他们得抑郁症比例,更是高到了惊人的程度。
柳弈以前在不列颠邓迪大学念书的时候,辅修的就是临床精神病学,他就曾经跟自己的导师讨论过这个问题。
当时他的导师告诉他,人们在互相交谈的时候,在获得信息的同时,其实也会感知和交换对方的情绪。
而且与普通的交谈不同,临床精神病学的一线工作人员,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一个“倾听者”存在的。
他们像个树洞一样,接受和容纳求医者所有的痛苦、低落、压抑、亢奋、妄想、幻觉、疯狂等等负面情绪,理解消化之后,再反刍成开解和宽慰的话语,回馈到患者的身上。
在这个过程里,心理学工作者整日浸淫在各种负面情绪之中,也会感到疲惫和倦怠,如果无法进行有效的自我开解,很有可能会让自己深陷其中,最后因为经年累月的心理压力而出现病理性的精神问题。
当年柳弈的导师就跟他举过一个例子。
大约十年前,米帝有一个名叫马克.沃里克的精神科医生,专门给一所监狱里的重罪犯做心理疏导。
他遭警方逮捕后被控谋杀罪,原因是他在监狱任职期间,曾经多次给自己的病人注射超过治疗量的氯丙嗪,并且导致其中一个罪犯出现肝功能衰竭致死。
后来在警方对这名精神科医生展开调查的时候,对方承认自己是有意为之的。
沃里克医生在工作中时常接触一些穷凶极恶的重刑犯,这些罪犯之中,很多人虽然伏法,但并没有对自己入狱前的所作所为表现出忏悔之情,他们甚至会在医生面前滔滔不绝地炫耀自己的犯罪经历,以及他们如何如何按照律师的指点,在陪审团面前卖乖示弱,然后得到了轻判等等……
而沃里克医生本身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这些重刑犯炫耀式的自白令他觉得非常痛苦。
最后他终于无法忍耐,以诊疗的名义,给他认定为“死有余辜”的罪犯非法使用了大量的精神类药物,才导致了其中一个囚犯因药物过量而死亡。
实际上,精神病医生因自己的心理问题产生反社会人格倾向,并且付诸于犯罪的行为,沃里克医生并不是首例,像这样的例子,柳弈只要翻一翻文献,就能翻出好几桩来。
但是柳弈却觉得,嬴川给他的感觉,和导师跟他举过的沃里克医生的例子,又有些不同。
他面对嬴川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嬴川这个人,从外表到举止再到谈吐,全都好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戏骨,按照剧本认真揣摩人物形象,再经过精心计算,演出他想要让其他人看到的那一面。
非要形容的话,柳弈觉得,自己就如同是在面对着一个披着画皮的鬼怪,在对方那张经过悉心描摹的人皮下面,到底有着一番怎样的真容,他根本不敢细想。
柳弈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一边将换洗的衣服放到架子上。
就在这时,他看到流理台叠放整齐的洗手巾上,搁着一条项链。
那条项链呈现出一种泛着金属色泽的亮银色,链身不算很粗,但造型明显是男款的。
链子的下方坠了一个链坠,造型相当奇特,竟然是一只被荆棘状花纹盘扭缠绕的透明玻璃瓶,瓶身呈纺锤状,尖头大肚,约有拇指指节大小,里头填充着大半瓶白色的粉末。
柳弈伸出手,将毛巾上的项链拿了起来。
瓶身入手冰凉,他用指尖掂了掂,觉得自己刚才判断失误,这瓶子的材质不是玻璃的,而应该是水晶的。
柳弈捻起瓶子,举到眼前,对着灯光照了照。
里面装着的粉末很白,白得还有些泛着冷灰,研磨得很细,柳弈轻轻晃悠了两下,没看到明显的结块或者颗粒。
“叩叩叩。”
就在这时,浴室的门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
“不好意思,柳弈,你已经在洗澡了吗?”
嬴川的声音隔着浴室门传了过来。
柳弈心中“咯噔”一跳,连忙将手里的项链放回到洗手巾上,一边开始解自己衬衣的纽扣,一边回答:“还没有,什么事?”
“我的东西刚才落在里面了。”
嬴川的语气柔和,措辞彬彬有礼,“如果方便的话,我能进来拿一下吗?”
柳弈将衬衣纽扣解到第三颗,然后转身去开了门,对站在门外的嬴川说道:“进来吧。”
嬴川朝他笑了笑,走进浴室,径直走到流理台前,从洗手巾上拿起那条缀着水晶瓶的项链。
“就是这个。”
他朝柳弈亮了亮手里的小饰物,“我怕金属制品在浴室里呆久了容易氧化,就先进来拿了。”
“哦。”
柳弈背过身去,假装漫不经心地解开自己衬衣的袖口,随口问了一句,“这东西对你很重要吗?连洗澡都要带进来。”
“对。”
嬴川勾起唇,朝他笑了笑。
“这条项链,对我来说,是很有纪念价值的东西。”
他说话的声音微微压低了一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一直戴着它,戴了好多年了。”
柳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哦,既然如此,那以后当心一些,别再落浴室里了。”
嬴川笑着答了声好,又道了谢,然后扭头走出浴室,还很贴心地替柳弈掩上了刚才打开的磨砂玻璃门。
然而,就在门扉合上的瞬间,柳弈从镜子的反光里看到,嬴川朝他瞥了一眼——那眼神,冰冷异常,简直好像在冰水中泡过一样,沁得人心中发凉。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520快乐鸭!
第175章 10.1408-08
就在柳弈到达狮城酒店的时候, 戚山雨和他的搭档林郁清正驱车赶往由废弃精神病院改建的“二扇门”废墟旅店。
自从疑似岑晋的人耳赫然出现在香水旗舰店的路演中,引起轩然大波之后, 网民们已经将岑大明星最近的行程扒了个一清二楚, 当然知道他在月初时刚刚进了《镜后的双眼》剧组,而剧组的拍摄地正是“二扇门”废墟旅店。
理所当然的,“二扇门”废墟旅店很快就被蜂拥而至的粉丝, 还有争着抢着想要第一手新闻的媒体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妹子们哭着喊着想要堵住剧组的工作人员,在他们口中问出她们男神的下落。
《镜后的双眼》剧组当然不敢被粉丝和媒体堵住,早就在中午看到新闻刷屏的同时,已经风紧扯乎, 剧组上下全都偷偷转移到另一个酒店去了。
只是剧组的去向自然不能在这个风口浪尖对外公布,毫不知情的粉丝和媒体依然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滞留在废墟旅店的范围之内, 虽还不至于和旅店工作人员起冲突,但根本不听劝阻,大有不看到岑晋本人出现,就绝对不会散去的架势。
不得已之下, “二扇门”废墟旅店的经营方只能报警求助,最后出动了好几十个制服警员, 才将担忧焦躁的粉丝们连哄带劝, 软硬兼施给弄出了旅店。
戚山雨和林郁清赶到“二扇门”的时候,负责维持秩序的民警已经清场完毕,并且暂时封闭了旅店正门的入口。
现场除了一水儿身穿制服的警官们之外, 就只剩下零星几个保安,皆是面色紧张而凝重,站在隔离线范围内,伸着脑袋,去看外面街上依然徘徊不散的众多粉丝和媒体人。
两人出示了证件,穿过封锁带,进入大堂,然后直奔前台。
戚山雨和林郁清要来调查的,是岑晋失踪当日的情况。
柜台处,下至前台小妹,上到“二扇门”的老板娘,一共八个人,全都表情严峻,战战兢兢地就等着两位警官来问话了。
戚山雨和林郁清先是翻看了岑晋在该旅店的住房记录。
根据和剧组签下的合约,“二扇门”废墟旅店的管理方,将由废弃精神病院的住院部改建而成的客房部的最上面四层,也就是九、十、十一和十二楼,以及顶楼天台的一整层全都租给了剧组,供他们住宿和拍戏取景之用。
另外,除了最高的四层楼之外,剧组还包下了一栋稍小些的四层建筑,这是以前精神病院的门诊和急诊楼。
“二扇门”废墟旅店的管理方说,那一栋六层建筑,除了一些基本的维修之外,他们没有进行过改建,建筑物的外观和内部都依然保持着老精神病院的架构和装潢。
平常这一栋门诊楼,酒店方都是用大铁链子把门锁起来的,只有在住客提出参观和拍照要求的时候,会由工作人员打开门,然后领着客人们进去溜达一圈。
不过,自从剧组入驻之后,酒店方就取消了住客参观的服务,单独提供给剧组进行取景和拍摄用了。
“不过,剧组是在10月4日才正式住进我们旅店的。”
一个眉眼清秀的前台小妹翻着酒店记录,怯生生地抬头看戚山雨,“到现在他们还没去门诊楼那边拍过戏呢,大门也一直是锁着的,钥匙还在我们这儿,没人来领过!”
“嗯,这么说,剧组这几天的活动范围,都在旅店里咯?”
戚山雨接过前台小妹递给他的住宿登记表,开始核查表格里的入住情况。
前台小妹点头如捣蒜,“对,应该就是这样!”
为了方便管理,“二扇门”废墟旅店每日都会将入住和退房的记录整理成表格,打印下来,再由当日的领班经理核对后签名。
这些表格每月汇总装订一次,然后放进资料柜里保存起来。
戚山雨直接翻到岑晋入住旅店那日的记录。
和剧组的其他人一样,岑晋是本月4号入住“二扇门”废墟旅店的。
他的房间被安排在了1003室,是10楼南面走廊左边数来的第二个房间。
1003室原本是一个四人病房,后来被改造成带着一个小会客室的套间,已经算是这个旅店环境数一数二好的套房了,除了卫生间略有些逼仄之外,其实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实际上,整个剧组里,够的上住套间标准的,也就四个人——电影的总导演、两个男主角,以及唯一的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