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嬴川显得很高兴,“你注意到了?”
“嗯。”
柳弈想了想, 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我以前看过的一些资料上,对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有一套诊断标准,以成年前后为分界线,达到一定数量的品行障碍和违反社会规范的行为之后, 才会被认定为具有反社会倾向。”
“对。”
嬴川点了点头,“以CCMD的现行标准而言, 确实是那样。”
他顿了顿, 才接着说道:“不过,我认为,这样的诊断标准,已经有些落伍了。”
柳弈笑了起来, “刚才你在讲座里,说得可要比这委婉多了。”
“对, 毕竟今天肯赏面来听我叨叨的前辈可不少, 他们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太过惊世骇俗的话,还是不要提了。”
嬴川耸了耸肩, “而且,我现在的课题进展也不怎么样,从统计学上的证据来说,还远远不足以撼动现行这套已经用了将近三十年的诊断标准。”
柳弈听出了关键词,“课题进展不顺利吗?”
这时候,侍应生端着沙拉和冷盘上桌,还给两人倒上温好的清酒。
他们停止了对话,等侍应生躬身退下之后,嬴川才接着说道:“倒也不是说不顺利,只是国情不同,在华国,警方容许犯罪心理学专家介入调查的案子数量十分有限,美帝那套调查取证和心理侧写流程,在这边很难照搬过来。”
“毕竟是巫毒警察嘛!”
柳弈笑着说了美帝犯罪心理学研究员的别称,然后端起面前的清酒,浅浅尝了一口。
他发现那微温的酒液微酸,入口柔顺,刚好可以调和沙拉和冷盘那过冰的触觉,倒是出乎意料的合他的口味,干脆直接一仰头,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液全都喝光了。
“可不是嘛,巫毒警察。”
嬴川拿起温在热水里的白瓷酒瓶,将柳弈的空杯再次满上,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和柳弈的轻轻碰了一下。
柳弈很给面子地一口闷光,又替同席者倒上酒。
“我觉得,你刚刚说的那套理论,挺有意思的。”
柳弈对桌上的冷盘没有多少兴趣,但却很喜欢酒的味道,只是不好表现得太贪杯,没再倒酒,但手指却还忍不住反复摩擦着白瓷小酒杯,“我指现在的反社会人格者的隐匿性表征那部分。”
嬴川一个心理学专家,自然能注意到从柳弈的手指动作透露出来的需求,于是他状似无意地替两人倒好了酒,还自己先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其实,尤其是一部分成年后才在犯罪后被发现的反社会人格者,隐匿性要远比人格分类中的评判指标要大得多。”
他想了想,举例道:“比如说,我们看案件报道的时候,常常能在一些穷凶极恶的重罪犯的邻居、同事、亲戚之类的人口中听到‘他平常看起来完全是个好人’这句话,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反社会人格隐匿性的表现吧。”
这时侍应生端来了几碟主菜,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摆成了精致的梅花状。
就在柳弈抄起筷子,正打算动筷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竟然是科里唯一的女法医官,冯铃打来的。
柳弈记得,这周末就是冯铃值班。
他手下这位冯女士,虽然平常说话有点儿毒舌,但为人仗义,非常能干,工作能力绝对是没得挑剔的。
那么,她会在这时候给他打电话,十有八九是出什么连她也一个人包不圆的大事了。
他朝嬴川歉意一笑,站起身,往旁边走了几步,避到无人处接通了电话:“喂?”
“喂,柳主任。”
电话那头传来冯铃说话的声音,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在百丽小区这边有个案子,我觉得,很有必要让你也来看看。”
“怎么?”
柳弈闻言,眉头蹙起,“现场情况很复杂?”
“复杂是很复杂。”
冯铃回答:“不过,最重要的是,死者缺了十根手指。”
柳弈的眉心蹙得更紧了,“缺了十根手指?”
冯铃平稳冷静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入过来,“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十根手指都被锐器连根砍断了,而且在凶案现场找不到断指。”
她停顿了几秒,才接下去说道:“我感觉,似乎和你前几天刚刚收到的那具白骨一模一样。”
“好,我知道了。”
柳弈回答:“半小时,我马上赶过来。”
他说完,挂断电话,回到桌前,向嬴川道歉说自己忽然有些急事,必须要立刻就走了。
嬴川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又迅速调整了表情,旁人根本无从察觉。
“不要紧,你先去忙吧,我们下次再约。”
他礼貌地站起身,和柳弈握了握手。
&&& &&& &&&
柳弈出了日料店,直奔X大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校门。
他的车子还停在北门停车场,但一是离他现在的所在地有点远,二是他刚刚喝了两杯清酒,不方便自己开车,而现在也没空等代驾来替他开车了。
他出了校门,就近跳上一辆出租车,一路往百丽小区赶去。
这时候,他才想起一件事来。
虽然嬴川和他说了“下次再约”,但其实两人根本没交换任何的私人联系方式。
当然,既然他知道嬴川的工作地点和姓名,要联系上对方也不过是稍稍费点儿心思的事情。
柳弈寻思着,虽然刚刚那顿饭他就没吃两口,不过怎么想,自己还是欠了嬴川一顿饭的人情,以后得空的时候,还是应该补上的。
想到“吃饭”两个字,柳弈忍不住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胃部。
这会儿已经是将近中午一点了,他早餐又吃得凑合,泡了杯牛奶再兑了一包速食燕麦就对付了过去,那点儿东西,到现在早就消化空了。
因为不喜欢生冷食物的口感,他刚刚就只象征性动了两下筷子,胃里没有垫过东西,又喝了两杯小酒,现在胃里感觉空落落的,又冷又饿,虽然不至于不能忍耐,但总觉得很不舒服。
“先生,百丽小区到了。”
出租车在路边停下,指了指前头一片住宅区,回头和他商量道:“里面的路很窄,我就不进去了,行吗?”
柳弈看了看简直应该被称为“巷子”的街道,怕是连容两辆车并排通过都十分勉强,于是也不为难司机,付过费后下了车,一头钻进狭窄的老街里。
从地图上看,这处百丽小区在鑫海市北面,位于城里最早的下辖区之中的一个,小区里的房子几乎都是三十年往上的老式楼房了。
两年前,这片区域刚刚进行过市政改造,临近街道的几十栋楼墙面都经过翻修,贴上了颜色明丽的乳黄色墙砖,看上去整齐又光鲜。
但柳弈往里头走的时候,却发现背街的更多房子却显得相当破旧,有些墙面的油漆都剥落得斑斑驳驳的,露出了下头灰褐色的凹凸水泥墙体来。
他花了一点儿时间,找到出事的那栋楼,向守在楼梯口的民警出示过证件之后,就径直上到了六楼。
六楼已经经过清场,狭窄的楼梯间里塞满了穿着制服的警察,看这阵仗,就知道肯定是个大案子。
“柳……柳法医。”
戚山雨显然是知道柳弈要来,人就站在出事的单元门前等着,看到柳弈上了楼,眼神立刻一亮,差点儿把“柳哥”两字脱口而出,想到这是工作场合,才换成了最公事公办的称谓。
“嗯,戚警官。”
柳弈朝他微笑点头,“里面什么情况?”
“604室的住户,大约两个小时前,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家里。”
戚山雨一边回答,一边将人领进屋子。
和柳弈靠得近了,他才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烟酒味儿。
那味道虽然很淡,但戚山雨却十分肯定,自己绝对没有闻错。
他的视线不由得疑惑地落到旁边的人身上。
……柳弈刚刚不是去X大听什么心理学讲座去了吗?怎么身上会带了烟酒的味儿?
屋子不大,约莫也就七八十平方的大小,因为是很有些年头的旧房子,而且又是座南朝北的方向,即便是大中午的,灯也都打开了,但屋子里依然显得有些昏暗。
不过,柳弈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仰面躺在客厅地板上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哎,主任,你可来了。”
这时冯铃提着鉴证箱,从右手边的一个房间里出来,她身后还跟着她的助手和学生。
“情况如何?”
柳弈一边说着,一边套上鞋套,小心翼翼地避开地板上做个标记的血迹和脚印,往室内走去。
他自己的研究生江晓原还没赶到,这会儿当然没人给他带工作服,不过鉴证箱里有一次性无纺薄膜衣,凑合着也能行。
柳弈麻利地穿好衣服,戴上帽子手套,一瞬间就从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转换成表情严肃眼神锐利的鉴证专家,快步凑到尸体前。
然后,即便是他,也忍不住到抽了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十分弱鸡的没撑过这波降温的考验,感冒了,放假躺平了一天,更新晚了不好意思_(:з」∠)_
祝大家9012新年快乐哒!
第71章 6.the silence of the lambs-0
这是一具男尸。
尸体身高一般, 身材也算不得壮硕,染了一头快要垂到肩膀的浅棕色头发, 从发梢微卷的造型和刘海一撮金色挑染来看, 显然走的应该是经过精心打理的花美男式日韩风,然而,此时死者的头发被割剪得一塌糊涂, 一簇簇散落在头部附近,黏上血迹之后,糊成了一缕缕的深褐色。
而同样被割得一塌糊涂的,还有死者的一张脸。
双眼眼球被刺破后挖出,破碎不全的残缺眼球丢在地板上, 鼻子、耳朵和嘴唇等大块的软组织差不多被贴着根部削去,碎肉也零落地四散在尸体脸部左近。
而他原本白皙的面皮被深深浅浅地划了足有二三十刀, 完全将他的面孔割碎了, 从伤口里涌出的血流了一头一脸,柳弈根本无法从这些残破的肉块中拼凑出这人生前的长相。
“这是有多深仇大恨,才把脸毁成这样……”
柳弈没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感叹。
死者的上半身衣服尚算整齐, 穿的是一套米黄色的条纹紧身立领衬衣,颈间挂着一条橘色带黑斑的领带, 但此时这条配色艳丽、款式风骚的长领带正深深地勒进了他的颈部皮肤里面, 很可能就是死者致死的原因了。
除了血迹之外,柳弈一眼看过去,没有在他上半身的衣物上发现明显的破损之处。
然而, 他的下面却是光溜溜的。
一条紧身的皮裤,连带着一条黑色三角裤衩,凌乱的丢在距离尸体不到一米的地方,而从死者两脚弯曲外岔的姿势来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人很可能遭遇过某种特殊的侵犯行为。
不过,这些还不是尸体现场最令人惊诧的重点。
除了被毁得一塌糊涂的面孔之外,这死者的双手被对称地放在了胸前,十根手指断得整整齐齐,从断面淌出的鲜血流满了衣襟。
而他露在外面的下肢,则也一样是血糊糊的——他的男性象征物连同下面的配件,同样被贴着根部割掉了。
“杀人凶手没把死者的 ‘那套东西’带走。”
冯铃注意到柳弈的视线盯着死者下面的伤口看,伸手指了指大约半米外用粉笔线划出来的一圈血迹。
“就那么直接丢在地板上,我给收拾到物证袋里去了。”
柳弈皱起眉。
他记得,冯铃在电话里就告诉过他,在这个凶案现场,没有找到死者的十根断指。
“真有意思……”
柳弈琢磨着,说道:“没有带走男性的特殊器官,却带走了十根手指,这是什么意思呢?”
毕竟就犯罪心理学的常识来看,在古今中外各种异常杀人的案子里面,凶手破坏尸体的第二性征并不少见,这多半意味着凶手选择杀人的对象,以及在行凶及毁坏尸体的过程中,包含了满足自身的变态欲望的情绪在里面。
比如举世闻名的雾都杀手开膛手杰克,就曾经多次在犯案过程中割毁女受害人的双乳;而澳大利亚的一对关禁、暴凌并杀害多名女性的兄弟,也在遗弃受害人的遗体之前,将她们的下半身糟蹋损毁得一片狼藉。
所以,在一般的犯罪心理学认知中,受害人的生理外在特征的象征意义,要远比“手指”这种无甚特别的“零件”要重要得多。
既然这屋子里的凶杀现场,看起来完全符合性暴力罪案的特征,那么何以凶手在割掉了受害人的特殊器官之后,选择带走的,却是死者的十根手指呢?
“这人死了多长时间了?”
柳弈想了想,回头看向冯铃。
“尸斑进入固定期。”
冯铃蹲下来,用手指在死者光着的大腿下方一块尸斑上按了按,“指压不褪色。”
所谓的尸斑固定期,是指尸斑固定,用手指或者钳子压迫尸斑时不能褪色,翻动尸体的位置,在新的低下部位不能出现尸斑,原来的尸斑部位也不致褪色。一般尸体进入这个时期,快的时候,大约只要八到十个小时,而通常情况下,则需要十二个小时左右。
然后,她又指了指尸体头部附近的地板,那儿还有两颗没来得及收拾起来的残破眼球,“角膜浑浊,但瞳孔仍然可以勉强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