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日跟自家老板在检查现场的时候,曾经看到屋子里那些被烧坏了的电线——不止表层的塑料包层全烧化了,连里面的铜芯都已经熔成了液态,一滩一滩地黏在了断瓦残垣上。
要知道电线里头的铜芯熔点在摄氏一千度左右,一般的火焰可没法达到能把它烧到熔化的温度。
显而易见,有人用汽油在那栋房子里放了一把火,这火不仅火势极大,而且温度奇高,连金属都可以烧溶,更把一具人类的躯体烧成了七零八落的许多块碎骨头。
柳弈几人用捧一堆刚刚起锅的油炸脆虾片的方式,将他们从火场里收集来的焦白色的三十多块煅烧骨碎片转移到解剖台上,开始尽可能地把它组装回一个人形。
“颅骨碎得太厉害了,我觉得应该没法拼起来。”
冯铃小心翼翼地捏着两块最大的头盖骨,试着吻合了一下,看到中央那巨大的三角状缺损,摇了摇头。
“火场中心发生过爆炸,这具煅烧骨的重量又轻,应该是整个被炸飞了出去。”
柳弈向昨天没到过现场的冯铃说出自己在火场里的发现,“我们当时在客厅的各个角落都能找到碎骨,还有两块甚至从天花板中间的大洞弹到二楼去了。”
他顿了顿,为难地皱起眉,“我记得有块下颚骨,等会儿做个建模,看看能不能找到死者对应的牙科记录吧。”
众人又忙活了一会儿,很快将焦骨碎片都拼起来了。
万幸的是,他们没有发现两只左手或者两只右脚之类令人困扰的情况,从他们拼出来的人形来看,这些几乎完全被烤成了灰白色的骨骸,应该的确是属于同一个人的。
“那么,连同那两具焦尸,现场应该有三名死者了。”
江晓原一边拍照,一边说道。
他将拍摄镜头对准解剖台上那散放在“头部”位置的破碎颅骨,“一个人烧起来,竟然只剩下这么点儿了,真是……唉!”
“还能找到这么多,就已经算很不错了。”
柳弈想起自己学生时代看过的一个案例。
“三十多年前,米帝有个案子,一位男士疑似在家遭到枪杀,凶手还放火烧了他的房子。警方在火场里找到了死者处于煅烧骨状态的完整颅骨,据说上面还有疑似手枪留下的孔洞。但检方把这个关键证据失手掉到了地上,而一位体重接近两百斤的法官,还不小心在上面踩了一脚。”
江晓原将举起的相机放下,目瞪口呆状:“还能这样?那……那个颅骨最后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
柳弈耸了耸肩,“当然是被踩得粉粉碎,捡都捡不起来了呀!”
江晓原发出“哇哦”一声感叹,“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不靠谱的事儿多了去了。”
柳弈随口又说了个故事,“知道‘火灾调查员’这个职业吗?”
他看到自家学生摇头,也没卖关子,直接解释道:
“这个职业在米帝和枫叶国都出现过,他们负责调查火灾现场,通常是用耙子把火场里的遗迹、残骸和灰烬全都扫起来,堆成一堆一堆的,然后再去翻找灰堆里面的东西。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就不会遗漏任何线索了。”
“不能那么干吧。”
冯铃皱起眉,“别说他们在清扫的过程中很容易损坏本来就烧得很脆的骨头和其它证据,光是把东西全挪了位置这一点,就已经是对现场的巨大破坏了吧?”
“嗯,就是这样。”
柳弈点了点头。
“他们把证据都挪了位置……”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
冯铃奇怪地抬起眼看了看柳弈。
她发现自己的这位领导,明明一分钟前还兴致勃勃地给学生讲着课外知识,这会儿竟然将目光定定地集中在那具灰白的焦骨上,神情凝重,仿若陷入了沉思之中。
“怎么了?”
她疑惑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唔,恐怕还真的有点儿问题……”
柳弈含糊的回答了一句。
他的脑子里,现在全都是自己刚才不经意说出的四个字——“挪了位置”——昨天看到时只觉得有些蹊跷,但还没有想明白的某个模糊的猜想,现在却仿若忽然茅塞顿开一般,骤然在他的头脑中勾勒出了无比清晰的轮廓。
“不过,现在先把那个问题放一放,我们先把这几个死者的身份和死因查清楚。”
许多人都会误以为,杀人以后,只要将尸体烧毁,就能掩藏所有的犯罪证据。
然而事实上,即使只剩下一具焦尸,也能告诉法医们许多许多的信息。
那具碎成了三十多块的灰白煅烧骨,虽然损坏得很厉害,但柳弈他们还是基本将它的骨盆给拼了回去,从而判断出那应该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的尸体。
其后柳弈在女尸的颈椎骨上发现了平整的横断面,这样的横断面不符合骨头烧裂后的正常裂纹走行,所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位可怜的女士,在遭遇火焚前,就已经死去了——她的整条颈椎被锐物砍断,甚至很可能是整个脑袋都被砍了下来。
至于另外两具烧得焦黑的尸体,因为能够比较容易地提取到DNA的缘故,几名法医很快就确定了其中一人的身份。
倒在卧室床边的焦尸,正是属于孙氏夫妇的男主人的。
他虽然浑身几乎全都烧焦了,但柳弈他们并没有在尸体的呼吸道和口腔深处检查到烧伤的痕迹,肺部也没有水肿,证明火势蔓延开来的时候,这位男主人已经停止了呼吸,才没有吸入浓烟和热气流。
此外,全身炭化的尸体,骨骼肌遇到高热以后会出现凝固收缩,由于屈肌的力量强于伸肌,所以尸体的四肢关节会收缩起来,呈现出屈曲的姿势,就仿佛拳击手准备出拳时那样,被称为“拳击姿势”。
这样的特征,不管是烧死的尸体,还是死后焚尸,都会出现。
但孙氏男主人的尸体,虽然双脚屈起,但两只手臂,却是反常地外翻在身侧。
柳弈研究过现场照片之后,做了一个猜测:死者在起火的时候,两只手应该是被什么牢固的东西给捆绑固定在了身后,才会令焦尸的手臂最后维持了一个这般奇怪的姿势。
“他的脖子上有一条很深的伤口。”
柳弈用镊子撑开孙氏男主人的脖子,让江晓原拍照,“切口干净利落,锐物一刀切开了气管,还损伤了左颈动脉,应该就是致死原因了。”
而另一具焦尸,则是火烧程度相对最轻的一具。
他身上还保留了部分衣物——裤子、皮带和拽进裤腰里的一小块衬衣,以及右脚的半只皮鞋,光从这些剩余的衣着,就能大致判断出,这应该是一个中年男人,只是没有DNA可供对比,还不清楚此人的身份。
这位无名氏大约是三个人之中,唯一一个在火势烧起来的时候还活着的人。
他的脖子上虽然也有一道长而深的豁口,但仅仅只是切开了气管,没有伤到动脉。这样的伤势,足可以让他在被血沫呛到窒息以前,支持一段时间了。
“你们看,他的眼角这儿。”
柳弈小心地撑平死者两只眼睛的眼尾皮肤,“眼角皮肤呈鹅爪状改变,角膜和结膜囊也没有多少烟灰和炭末。”
人在遭遇大火的时候,会因为条件反射死死地用力紧闭双目,外眼角的皮肤就会折叠起来,这些褶皱的内侧不容易被烟火熏黑,尸检的时候,就会看到仿佛鹅爪一样伸展开的正常皮肤——这个特征,常常被用作区分被火烧死还是死后焚尸的有力证据。
“这么看来,这个人应该是被凶手割开喉咙,但没有立刻死去。”
柳弈再次拿出从火灾现场拍回来的照片,对比尸检结果。
“然后凶手放了火,他挣扎着在地上爬行,想要逃生……”
他手持探针,用顶端轻轻点了点照片里那印在墙上的几个焦黑的手印,“但侧门被锁住了,他出不去,就被大火烧死在了门边上。”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参考资料除了首章提过的教材之外,还有巴斯博士的《Death's Acre》,这位泰斗老前辈的法医读物都很有趣的!
第114章 8.wrong turn-07
同一时间, 戚山雨正和他的搭档安平东一道,走进《海风晚报》的报社。
他们亮出证件, 前台的两位接待员小姐早就收到了联系, 其中一人立刻起身,带着他们上了电梯,直接上到社会版的办公楼层。
戚山雨和安平东走进办公室, 里头一共七个人,五个胸前挂着工牌的报社工作人员,还有两名身穿制服的民警,他们听到开门的声音,全都一起抬头, 齐齐看向二人。
戚山雨注意到,这些人当中, 竟然还有一个熟人——柳弈在邓迪大学念书时的学弟, 英文名叫Michael的记者薛浩凡。
薛浩凡也立刻就认出了他,不过并没有声张,只是小幅度地抬了抬手,做了个“Hi”的口型, 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戚山雨也轻轻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两人也不耽搁, 直接来到众人围着的一台电脑前, 切入正题:“你们说的照片,在哪里?”
众人连忙让出一条通路,让两位警官站在最佳的视角位置。
一个明显有些谢顶的西装中年男满头大汗地移动鼠标, 点开了一封邮件。
“就是这封邮件……”
他战战兢兢地说道:“我没敢乱动,看了附件的内容以后,直接就给你们打电话了。”
根据戚山雨和安平东已经知道的信息,他们面前这位谢顶中年男,是《海风晚报》社会版的主编,姓洪。
他在今早查看自己的私人邮箱时,发现里面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地址是个匿名邮箱,标题是“大新闻”三个字,而邮件正文信息则非常简单,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看看附件,你会对里面的新闻感兴趣的。”
当时洪主编以为这又是什么法×功一类的三反邮件,差点儿就把它当垃圾给彻底删除了。
但他在准备删邮件的时候,顺便瞥了一眼附件的大小,发现竟然是一个过百兆的压缩文件夹。以他身为资深报刊主编的职业直觉,他敏锐地感觉到附件的内容显然不会是简单的文本,最起码应该是带了大量的图片的。
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洪主编下载了这个压缩文件夹,并且打开了它。
然后,他就看到里头满满当当的好几十张无码高清血腥照片,骇得他当场扔了鼠标,在办公室里大叫出声。
他周边的同事被主编的这一嗓子惊动,纷纷围拢过来,然后众人也被文件夹里的内容吓得够呛,并且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于是立刻拿起电话,拨打110报了警。
“这是你的私人邮箱?”
安平东接替洪姓主编坐到了电脑前,一边点开文件夹,一边问道。
洪主编闻言,额头上的冷汗立刻凝成豆大的水滴,顺着脸颊滑落。他赶紧把头和手都摇得跟通了电的扇叶似的,“不不不,我这个虽然是私人邮箱,但很多朋友和同事都知道的!”
他急着撇清关系,“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案子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别急,让我们先把照片看完了再说。”
安平东回答。
文件夹里的第一张图片打开,是一个官方网页的新闻截图,里面报道了昨日东城郊镇上发生的失火案,其中“初步估计,共造成三人死亡”一句,则被人用红笔给圈了出来。
这场刚刚发生没多久的火灾在鑫海市本地的知名度不低,至少在场的几个警察和这些跑社会版的记者是都知道的。而且两名刑警比其他人还多知道一个信息,那就是,这场火灾是一桩人为纵火案。
在这一张新闻截图之后,剩下的照片就不止会令人感到不愉快,而且还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了。
开头几张照片的主角,是一个三十岁左右,面相憨厚平凡的年轻卷发女人。
第一张照片,这名女士被人用塑料捆扎带牢牢地捆缚住双手双脚,再固定在实木桌腿上,嘴上贴了一圈薄膜胶带,表情惊恐而绝望。
然后下一张,卷发的女人的身体已经倒在了地上,身首分离,头颅被整个砍下,血淋淋脏兮兮地滚到桌角,而从颈部的伤口中涌出的大量鲜血,已经将她的周身与附近的地板和家具都染成了血红色。
其后接连几张都是该女子的照片,有伤口的特写,有表情的特写。镜头凑得很近,观看照片的人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她那对没有闭上的眼睛里,瞳孔已经固定,完全失去了焦距。
这画面实在太血腥太震撼了,尤其是颈部被切断后露出的软组织与骨头断面,莫名的就让人觉得,这不是什么惊悚电影里的特效化妆或者圣诞节的恶作剧道具,而是真真实实的,一个被杀害的人。
在卷发女人的尸体照片之后,画面的主角换成了一个同样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
男人同样长相平凡,只在额头有一块比较特征性的黑色胎记。
这男人似乎身处在一间卧室里,也是先被捆扎带捆住手脚,然后遭人杀害。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像卷发女一样被砍断头颅,而是遭到刀子割喉。
相机镜头甚至还捕捉到了死者的血液从颈部豁口涌出的瞬间,喷溅的血柱半径足有两米,仿若小喷泉一样,在床铺和墙壁上留下两块巨大的鲜红色扇形涂鸦。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