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问不敢问,满腹纠结,只得换了一个问题。
“雷哥,”萧凭轻声说,“我只知道你的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连这个姓氏、这个称呼也是到家以前,他听对方的朋友叫的。对方好像丝毫没记起要向他自我介绍。
“噢,”雷浮潮这才停下筷子向他补上自我介绍,“雷浮潮。惊雷的雷,浮沉的浮,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潮。”
不知怎地,萧凭不免微微一笑。
这种介绍名字的方式,听上去十分自信十分喜爱自己。名字本身也不错,萧凭很喜欢。
这一笑程度很淡,不过雷浮潮捕捉到了,心知萧凭在这当口上露笑,为的必然只能是他的那句话。
于是他也笑了笑,带着点坏心眼,朝萧凭碗里夹了一大筷子菜。
果然,下一秒钟,萧凭的眼睛就陡然一直,重新不知所措了起来,不存在的尾巴胡乱甩了两下,耷拉在地,样子显得特别可怜。
雷浮潮彻底忍不住了,放平筷子一阵哈哈大笑。
“我是强抢了个民女回家吗?”他问萧凭。
萧凭肯定听懂了他的意思,接下来的时间里,不再不停道谢了,也不再只吃菜不吃肉了,变得大方了一点,坦诚而饥饿地埋头狂扒了好半天饭菜,吃到雷浮潮早已吃完、喝了好几杯餐后酒,还在专注地讨伐碗里的每一颗饭粒。
雷浮潮看了一会,起身接了通电话。
电话是他的一个熟人钱春风打来的,似乎演出刚刚结束,钱春风作为观众去看了,没等到他,特别可惜地来电询问他:“雷哥,你怎么不在啊?这场上座率很高,我看到有‘人物’来了。”
“我家里出了点事。”听他这么一讲,雷浮潮顿时知道自己错过好机会了,木已成舟,倒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钱春风短促地“啊”了一声,回:“我听那谁说了,晚上你们在火车站捡人了?你认识?”
“不认识,”雷浮潮低低叹了口气,“但他这么大了,送到警察局去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管,再不管就快生病了。”
讲到这里雷浮潮下意识回头一看,萧凭似乎听清他在讲什么了,翘首猛望这边,表情惶惶不安,饭都不吃了。
他匆匆交代两句,挂了电话,返身回到餐桌边,尚未坐下,萧凭就开口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还挺敏锐。
但雷浮潮只摇了摇头,回答:“没什么大事。民以食为天,继续吃饭吧。”
萧凭半信半疑地凝视了他好半晌,半晌过后,没从他脸色中找出任何答案来,才只好讪讪重复:“谢谢。”
又是谢谢。
·
尽管经历了热水澡和热姜汤的洗礼,最后萧凭还是重感冒了,因此雷浮潮劝他暂时安心住下来。
最初的几天,每天刚回家时,雷浮潮都习惯性地误以为自己还在独居,直到萧凭听到他开门的动静,披着大衣或裹着被子嗒嗒地从沙发上或卧室里冲出来迎接他。
今年冬天很冷很冷,这场感冒来势汹汹,萧凭脸色难看,头重脚轻,走路歪歪斜斜,可是无论雷浮潮怎么告诉他:“犯不着来迎我。”他还是一定要迎。
渐渐地,雷浮潮把这理解成萧凭宣泄感激之情的方式,就也不阻止了。毕竟即使是善意的情绪,长期得不到宣泄,人也会很不自在。
第四天傍晚雷浮潮运气不好,没随身带伞,天气预报失灵,导致他淋了一场小雨。好在排除搭乘公交车的时间不论,也只淋了十来分钟。
但这次萧凭照例眼睛发亮地冲到门垫前迎接他时,表情一下子就阴沉了。
雷浮潮倒是浑不在意,洗澡、喝热水、预防性地吃感冒药,一套流程走下来,就漫不经心地去做别的事情了。
结果整个晚上萧凭一直像一条小尾巴一样黏在他身后,无论他干什么都要不放心地看看。他在沙发上翻书,萧凭就蜷坐在他旁边挨着他的肩膀观察他的脸色;他在厨房煮速冻羊肉水饺,萧凭就搬一张小凳子坐在他身后观察他的动作;他在洗手间刷牙,萧凭就挤过来并排和他一起刷牙。
因为彼此并不熟悉,平日里除了萧凭坚持迎门一类的小举动,两人的交流与对话都比较客客气气,有时一整天过去,也只有睡前醒后的寥寥几句“早安”、“晚安”,口吻正式,雷浮潮不知道萧凭原来这么擅长黏人。
又仔细寻思了片刻,雷浮潮觉得多半是萧凭这次感冒难受得太厉害,产生了短期阴影,生怕周围人也得重感冒。
以至于晚饭后他打了区区一个喷嚏,萧凭紧张得两眼圆睁。
想来想去,雷浮潮悄悄给钱春风打了通电话。
毕竟他仍有日常的事务要做,不可能每天待在家里,最近不在家的时间,就拜托了钱春风帮忙过来照顾萧凭。
电话一通,闲聊了几句,雷浮潮便问钱春风:“萧凭病得特别严重吗?我总觉得他有点病傻了。”
钱春风笑了两声告诉他:“很严重,白天不用睡觉,可他也不爱下床,可能是发烧发得没什么力气吧。”
雷浮潮相当意外。
萧凭今晚明明满地乱跑。
挂断电话,雷浮潮冲着萧凭陷入了沉思。
此际萧凭依然没躺回床上去,只管绕在他身边黏啊黏的,不晓得为什么,目光奇亮,可惜脸色有些潮红,似乎的确在发烧。
算了。
雷浮潮决定顺着他这一回,早点躺下休息,这样萧凭就也会躺下休息了。
反正萧凭是在关心他。
·
三月中旬,萧凭的第一部 电影上映了。
片名叫《我属于光》,第一次听,雷浮潮就感觉这名字怪适合萧凭的。
季节很好,天气很好,满大街是桃花梨花,经风一吹,万花辞脱树枝,跌旋如浪流,粉粉白白,拍面温柔不痛。中午萧凭跑去电影院售票处买了两张影票,傍晚约上雷浮潮,一起坐了前排。
他从家里出发,到电影院门口等了二十几分钟,雷浮潮才姗姗出现,没有迟到,是他心情亢奋,来得太早了。
天色蓝黑,空气沉静,雷浮潮仿佛是和风一起来的,一走近,春风忽然就大了,吹得他头发飞扬,眼光飞扬,注意力也飞扬。
他注意到雷浮潮的长裤裤脚上沾了好几片花瓣,也许是不小心涉进了什么花瓣堆里,也许是走在桃花树底下遭遇了几朵落花的狙击,萧凭不得而知。
萧凭单是觉得怪好看的。
截止现在,他与雷浮潮似乎还不够亲近,顶多算是渐渐成了朋友,彼此谁也尚未琢磨透谁,他甚至连雷浮潮的口味脾性也摸不透彻:比如哪怕当天出门只有一场烟气重重的酒局等着,雷浮潮也坚持每天喷香水,风雨无阻,同时死不肯穿花纹稍多一点的衣服,认为那太招摇了。
“等多久了?”雷浮潮没留心到自己裤腿上的不速之客,开口打断了萧凭的走神,“进去吧,爆米花我买了。”
萧凭答应了一声,用力一吸鼻子,嗅到了一股淡花木香,偏偏分不清来源究竟是四周的纷纷乱花,还是雷浮潮今天喷的香水余香。
直到两人一齐坐进黑咕隆咚的放映厅里去,他才确定,是雷浮潮身上的香水余香。
很快电影就开始了,其实这部片子萧凭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先看过一遍,内心十分满意,才胆敢约雷浮潮一起来看的。
所以这一回他看得并不是很专心,时不时要扭头观察一下雷浮潮对电影的反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结果不多时,他就被雷浮潮看电影的状态给吸引住了,几乎忘记了要去看电影。
要说特别,雷浮潮看电影的状态也不标新立异;要说不特别,除去剧组的导演和剪辑师等工作人员,萧凭委实没见过有人看电影看得这样认真,眼睛将近一眨不眨。
以至于雷浮潮根本没发现,在他专心看电影的工夫里,他已经侧头盯着他的脸看了这么久了。
萧凭也不清楚雷浮潮到底是一贯如此还是破例为之,这么专注到底是因为这是他主演的电影还是单单全副投入对待电影本身,作为一个热爱这一行的电影演员来讲,无论哪一种可能性,都让萧凭感到一阵舒坦。
于是整桶爆米花全是萧凭一个人咔嚓咔嚓吃完的。
一直到片尾曲响起,放映厅亮起灯光,其他观众开始陆续离开,雷浮潮才慢慢回过神来,转头回视他,但没有立刻站起身。
萧凭没有漏过他一星半点的动作,当即见到他略一侧身,抱着与方才同样认真的表情对他鼓起了掌。
四方有不少其他正在离去的观众们循声纷纷望来,没认出萧凭藏在口罩底下的脸,也搞不懂为什么雷浮潮要冲着他一个人而非冲着大银幕鼓掌,一头雾水,很快又把视线撤走了。
徒剩下萧凭有点发愣。
“这是夸我的意思吗?”萧凭选择得了便宜还卖乖,立刻托上脸问。
“是。”雷浮潮一点也不介意直言赞誉他,“你比我想得还要厉害,你一定会成功的,你让我觉得认识你特别值得。”
后来萧凭无数次回想这个瞬间,始终形容不出当时自己心里那种洪流奔过一般的汹涌心情。
“噢。”他当时只能傻呆呆地回答。
雷浮潮却镇定得很,兀自眼睛一亮,笑容渐深,盯着他询问:“我要看到你成功的那一天,行不行?”
·
八月底雷浮潮和萧凭又小小地吵了一次架。
原因是雷浮潮最近应酬的次数太多,而且常常不得不喝到凌晨才脱身;烟还没戒,这几天滴酒不碰、宿醉已消尽了,抽烟时偶尔还是会有点胃疼。
雷浮潮声称“有点”,那大概就是很疼了。
此前他身体底子不好,有些小毛病,但胃一丁点问题也没有。萧凭很警惕,迅速把这件事摆上了重要事项的列表,每天东提醒西提醒,口气也严肃,很快惹得雷浮潮不高兴了。
其实萧凭心底清楚,他应该哄哄雷浮潮。雷浮潮也不是自愿被灌酒的,铁定又不舒服又委屈,好声好气地哄一哄,哄顺了毛,事情就好说了。
不过他一急起来,有时候控不住脾气。
雷浮潮认为在其他时刻,他统统没这么凶,所以很不高兴。的确如此,然而那只是因为雷浮潮最让他关切着急而已,他一点都不想惹火雷浮潮,他希望没人惹雷浮潮,雷浮潮每天开开心心。
萧凭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总而言之,在萧凭生日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又吵了架。雷浮潮怏怏不乐地戴着耳机在沙发上听音乐,萧凭见状干脆也戴上了耳机玩电脑。
只不过两人谁也没有离开沙发,一人占据一边,看也不看对方。
蛋糕已经买好了,今晚下班雷浮潮就带回了家里,是一只做成花果山水帘洞图案的水果蛋糕,蛋糕上方竖立着一个彩色孙悟空糖人,萧凭喜欢得不得了,眼里连溢小星星。
想不到气氛闹成了这样。
当然了,事实上,雷浮潮在听的是舒缓心情,或搞笑或温柔甜蜜的歌曲,时不时要看一眼手表,尽力争取在十二点以前彻底消气,以便好好地给萧凭庆祝生日。
萧凭在查找哄人攻略,他二少爷出身,从前几乎没干过这事,很不熟练,往常卖乖全靠自身的性格就很乖,超出性格以外的事必须得学习学习才做得来。
十一点五十分,两人各自暗暗瞥了对方一眼,心里感到对方态度冷硬,面沉如霜,这个生日恐怕是没办法一起过了。
萧凭挺沮丧的,他不是想让雷浮潮忍下火气陪他过生日,只是想和雷浮潮一起分享那个他特别喜欢的蛋糕。
沮丧之中,萧凭想了一想,决定自己送给自己一个生日礼物。
他要把自己的QQ昵称改成雷浮潮的名字!
说办就办,一想到这个主意,萧凭的心情登时晴朗了许多,麻利地动手打开自己的QQ资料,三下五除二,把昵称从“夏天想游泳”修改成了“海上明月共潮生”。
往后十几年,再也没改掉过。
不过这次登上QQ,萧凭意外地有了新发现。
他几乎不用QQ,尤其鲜少用QQ和雷浮潮对话,一来因为雷浮潮更喜欢玩微博,微博上他们互动频繁;二来因为他们朝夕相处,住在一起吃在一起,没什么必要在QQ上说话。
因此这次灵机一动忽然爬上线,他才迟迟看到雷浮潮的QQ昵称也变化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早已改成了“凭虚御风”。
萧凭不由得一怔。
原本雷浮潮是叫“海上明月共潮生”的。
另一厢,雷浮潮一直在拿眼角偷偷看他,余光能扫到一点点他电脑页面的大致模样。先前萧凭在浏览的页面雷浮潮丝毫不认得,现在出现的这个QQ界面,他终于认得了。
虽然偷看萧凭的目的不是为了看清萧凭在用电脑玩什么,只是为了偷看萧凭,但雷浮潮下意识也瞧了一眼自己的QQ。
一瞧就瞧出了变化。
萧凭的QQ名变了,今天下午还没变呢,估计就是刚才修改的。
噗嗤,雷浮潮禁不住乐了一声,几乎同时,发现坐在半远不远处的萧凭也翘起了嘴角。
两人自然而然地正式扭过头对视了一眼,随后停顿两秒,双双迸发出一串大笑。
一笑泯别扭。
雷浮潮摘下耳机站起身来,又对了一次表,目送秒针走过“12”这个数字,立即两掌一击,倾身祝道:“萧凭,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