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050
龙渊紧握剑柄的双掌被刚刚一击的反力震裂,血水从指缝中洇出。
呀啊——他怒吼一声打算聚力再击,非要将这该死的锁链斩断不可。
“龙渊,”孔宣从披散的黑发中抬眸,将头靠在一侧被迫拉起的手臂上,声音里带着点纵容的嗔怪,有点宠溺的温和,“过来——”
龙渊立在他面前,双目赤红,呼吸浊重,紧抿的嘴唇依然不住颤抖。他离他很近,鼻尖几乎擦到对方的前额,毫不费力便能做出一个紧紧相拥的姿势。
但是他不敢,孔宣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好肉,吊起的手臂广袖下滑,露出雷击后撕裂的皮肉和见骨的焦痕;他身上的白袍血迹斑驳,到处是沾着火星的燃烬;虽然双脚踩地,可若不是被锁链吊着他根本站不稳。
“我X他妈的!”高贵冷艳的龙族太子,忽然爆出一句十分接地气的怒骂,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要被狂跳的心脏擂穿。
孔宣在喉咙里轻笑了一声,向前倾了倾身体,将头靠在龙渊肩窝上。
“太子殿下……好厉害啊!”他冰凉的额似有若无地蹭到龙渊的下颌,一缕发丝落进对方衣领里,“不如借点法力吧,快要撑不住了——”
在龙渊的印象里,这还是孔宣第一次在人前示弱和求助,小龙总对小助理爆棚的保护欲险些让他再原地爆炸一次。
龙渊这才敢轻轻将他拢在怀里,他颈间的珠坠放出柔和白光,凝成一线,缠着孔宣纤细的脖颈钻入衣领,从他心口处隐入身体。
头顶的黑云再次汇聚,渐渐显出漩涡的轮廓。
“回去吧。”孔宣撑起脸,看着龙渊的眼睛泛出笑意。
龙渊本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是这个人正憋着什么馊主意黑他。
他连忙断开与孔宣对视的目光,可是已经晚了,移开的目光再也无法聚焦在别处,龙渊眼前一片漆黑。
随即,龙渊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气流当胸推出去,落在他辨不出的什么方向。
“你!”
他刚刚将自己的法力尽数渡给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反过来就被他用自己的力量暗算,他是真瞎!
空中的雷鸣隐隐传来,孔宣遥遥瞪了金鹏一眼,“赶紧把他弄走!”
金鹏一嘬腮帮子,槽牙酸疼,将有眼无珠、身体被掏空、从头到尾被渣虐一遍的龙太子殿下拎起来就走。
“你他妈手松开!”
“你他妈别添乱!”
金鹏飞出结界,经桃源仙谷奔向人间,将雷光电火甩在身后,“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本来都他妈的受完一截儿了,你非得掺和个从头再来,是怕他不死吗?!”
出了结界,龙渊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俯瞰是人间烟火下的密集都市和碧波千顷。可这些如画美卷统统擦着他的视网膜飘走,停在脑海里唯一的画面只有孔宣代他遭受极刑的一幕。
金鹏将他随便往大街上一扔,“行了自个儿走吧,我还得去你家那个破会馆善后,诶你到底行不行?”
“不用打伞吧?”雨还在下,不大不小的,透着股冰冷的耐心,“不想淋雨前面地铁口自己买去,十块钱一把。”他说完,像是怕龙渊跟他借钱似的一溜烟跑了。
龙渊的一身衣衫很快被雨沾湿,他茫然地站在街边左右看了看,心里想的却是,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就是九十八个小时,四天零……零两个小时……九百,九百二十四年……九万……九万多少……
惊骇和疼痛后知后觉地一齐发作,龙渊胸口一热,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城市,什么时候多出一条他连大概位置都判断不出的路来?
龙渊茫茫然地想,我该去哪儿呢?
九天之下可安否?四海之内愿归否?孔宣也曾问过他相似的问题。
龙渊在心里说,殿下,我一直都平安顺遂,我愿意……愿意回到你身边。
待到恍惚有了意识的时候,龙渊已经沿着随机选择的一条路走出老远,仰头可见新雨初歇的苍翠山林,青石小径被冲刷得透亮,倒映着落日余晖。
阳明山,我怎么走到这儿了?我大概是龙族第一个来拜佛的太子吧?安忍他能帮我么,有没有什么人现在可以帮帮我?
***
林间木屋里,释不相狗腿地奉上热茶,还不知从哪儿淘弄来个电吹风帮龙渊烘干衣服。
两只和尚,为什么会有美发工具,他一定是脑抽走错了。
这是龙渊第一次见安忍,莫名觉得他有点眼熟,大概是慈眉敛目的样子跟院里的大佛很像。
安忍穿了身白粗布的僧袍,脖子上挂一串琉璃佛珠,脱掉草鞋盘膝坐在矮桌旁的蒲团上,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不慌不忙,具备去中高级茶室打工的职业技能。
就是那茶看起来不怎么像样,大概是从林子里随便摘的什么叶子,茶汤几乎没有颜色。
龙渊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苦涩从舌根一路蔓延到五脏六腑。
“此茶曰‘随心’,甘者甘之,辛者辛之。”安忍提壶又帮他续了一碗,“小僧本想择一日拜会太子殿下,不曾想太子殿下先登门了。”
龙渊不再去碰那茶,“大师可曾听说过火雷印?”
“听过一点儿,”安忍透过花窗看了眼渐暗的天色,雨又下起来了,雷声隐隐,“古早有仙界帝君为魔惑心,纳娶妖妃,涂炭六界,引得天道降怒,给雷追着劈了九九八十一天,魂飞魄散。如今有……”
龙渊大概是给那句魂飞魄散吓着了,眸光一震,连忙打断他,“能化解吗?”
“天刑不可停,要是强行阻断的话,还会从头再罚。”安忍啜了口‘随心’,神态甘之如饴。
龙渊:“那换人呢?如果罚错了人,换个人受刑总可以吧?”
“不可。天道降罚不以神佛的意志为转移,就连佛祖和帝君也不过是天刑的执行者。”安忍略一沉思,“太子殿下想代孔雀明王受罚?”
龙渊苦笑,“不是我代他,是他代我。”
安忍:“往事不可追,既然殿下找回了神格,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龙渊:“比如……怎么揭下那该死的火雷印。”
安忍:“不是,太子殿下是四海霸主,应该想想如何护佑四海升平,东海的海啸……”
龙渊:“那个还是小了点儿,我在的话可能更大些。”
安忍:“……”
龙渊:“我来向大师请教火雷印。”
安忍:“太子殿下风华正茂,盛年当值,就不想做一番事业吗?”
龙渊:“是印便能结也能解,为何火雷印不行?”
安忍:“近来世道不太平,当年凤凰的涅槃之火都没能炼化魔君,无间地狱可是你们东海的近邻。”
龙渊:“所以你从哪儿读来的知识,把你所有关于火雷印的文档考我一份。”
安忍:“@#¥%……”
龙渊:“火雷印#¥%……”
五个时辰后,天快亮了,安忍将泡得快发酵的冷茶一饮而尽,好他母亲的苦涩。
龙渊:“火雷印……”
安忍不停搓脸,摆手跟释不相说,“赶紧打个电话给龙家,让他们来接人,就说……龙少爷要出家。”
龙渊:“我不出家,那个火雷印……”
能一口气唱九九八十一遍安魂咒的安忍膝盖一软,好想给他跪下,莫不是他认错了人,这哪儿是龙王太子,明明是唐僧转世吧!
劳伯斯特听说自家主子要当和尚,一路哭出了个大明湖,也顾不得‘妖不近佛’的铁律,亲自带队来接人。
龙渊看起来没什么异常,表情淡定,举止得体,就连彻夜未眠该有的疲惫都不明显。
他看见劳伯怔了一下,像是见到陌生人,耐人寻味地打量了一遍,“红头发也挺好看的,以后别染了,染多了对身体不好。”
劳伯斯特紧张地捋了捋发须,“那个……”他看出来了?怎么可能!
路上龙渊问了下海宁One的情况,得知英令他们将事情做了雷击意外处理,真正的赵福也苏醒过来,便放心了。
劳伯斯特:“虞小姐很担心少爷您,刚还非要一起过来接您,被七小姐拦住了。她受了点惊吓,医生说手上的伤可能会留疤,到时候再医美解决,据说还能人工重塑掌纹,她嫌自己的感情线不够粗。”
龙渊不说话,也不肯回大宅,执意回去那间跟孔宣一同住了三个月的公寓。
伊丽莎白被龙七接走了,不很大的房间里格外空旷,连静音时钟都能在他异乎寻常的听力里刷得存在感。
巨幅落地窗上蜿蜒着无数条细碎的雨线,汇聚、分流,折射着幽微的天光。
龙渊靠在孔宣常坐的躺椅上,长腿交叠,出神地看向窗外。
那里,是朱雀星群……属火,主繁衍生息、赐祥瑞,戍守六道轮回……在伴生星的北方,是朱雀星群中唯一的一颗白色亮星,虽然这会儿他并不怎么亮……
殿下,那一刻你是不是就想把一切都告诉我?结果因为我太没用了,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要掺上几脚乱。
所以,你曾经对我失望过一次又一次了吗?
龙渊想起自己从九重天上被迫离开的那一天,血璃珠一事爆发,但坏消息并未传到雾灵山,他以为孔雀明王私下处置惩戒他一番就可以了,大不了去思过崖上倒悬半个月。
之后孔宣提着九条锦鲤回来,煮了一大锅非逼着他吃下去。
次日清晨,龙渊睡饱了跑去寻孔宣,见他提着“银河”面朝桃源仙谷方向等自己。
龙渊嬉皮笑脸地凑上去,“人界的桃子熟了,殿下是不是想去摘?我带你去——”
孔宣转头看他,面上不带一丝表情,就那样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他那面具似的表情快要裂开来。
龙渊刚要开口,孔宣抬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别怕,龙渊,不用害怕……”
龙渊意识到了什么,挣脱孔宣的手,但他徒劳地张大眼睛,视野里填满了浓雾,什么都看不见。
他慌张地伸手去抓孔宣,好几次都抓了个空,“明王,殿下……你在哪?你要做什么啊?”
紧接着,龙渊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剧痛席卷了全身,他痛苦地伏在地上,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殿下,殿下,我好疼,太疼了……”
被“银河”抽是什么滋味,还没有感觉到鞭子加身就骨肉支离、痛不欲生了吗?
不可能,不会的,他见识过银河的威力,被它抽到他的魂儿早没了。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头顶,将他沾了冷汗的发辫拢向脑后,随即那只手在他颈上的珠坠上停了一会儿,珠坠瞬间热得发烫。
龙渊不再疼了,取而代之是一种极度的疲惫,他努力睁开眼睛,虽然依旧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不想自己一闭上眼睛又重新睡过去。
龙渊紧紧抓住孔宣的手,那只手柔软却冰凉,将他小心地从地上扶起来,牵着他走向未知的某处。
更小一些的时候,龙渊还是个孩童模样,孔宣偶尔也会这样牵着他的手在山间散步。孔宣不爱说话,听着他叽叽喳喳地问些蠢问题,随便答上一句半句。
饶是不谙世事的小青龙,这会儿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大概就是因为血璃珠,孔宣在罚他吧。
龙渊抓紧孔宣的手,一路随他跌跌撞撞地走着,拼命忍住一问究竟的念头。孔宣会怎样罚他?肯定没有倒立那么简单,他这次犯了大错,会狠狠打他吗?还是让他以后都看不见东西成了个瞎子?
他皮糙肉厚的不怕挨打,但是他不想变成瞎子,他喜欢看见孔雀明王的样子,他还想逗他多笑一笑,他笑起来特别好看。
他会不要自己了吗?像刚出生时那样,被人丢在无间裂隙里一睡就是数万年?
不要!龙渊终于有点害怕了,他不要被丢下,他不想离开朝暮峰!
“殿下,”龙渊两只手上去拉扯,“让我再看看你,看看你行吗?”
这会儿他好像没什么力气,连山路都走不稳,孔宣却毫不迁就地拉着他一路向前,那只手握得很紧,紧到让人生出一种不想放开的错觉。
不知走了多远,他俩终于停下来,有细微的风从身畔刮过,带着迷蒙花果香。
桃源仙谷?是要贬他下界?
那怎么行!天庭小报上讲过,下凡的人会失去记忆,在红尘里一滚就是数十年。他去红尘里打个滚倒是没什么,那明王殿下呢,就要一个人在雾灵山孤单上几十年,几十年就是几万个日日夜夜。
龙渊终于有些后悔了,他不该听信人言去炼什么倒霉催的血璃珠。
他徒劳地“看”着对面的孔宣,探手摸到了他一手紧握的“银河”。
真的不能挽回了啊!龙渊绝望地想。他不会求他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不能让明王殿下看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