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在被捕后向妖怪们做出跪舔的姿势,学着他们的样子恶声恶气训斥族人,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萨沙被族人唾弃,连带他可怜的母亲一起被孤立,那个老实的女人只会默默垂泪,在所有人都休息之后独自打扫岩洞赎罪。
梅罗王子对昔日伙伴非常失望,加之那时他身体很不好,常常对萨沙发脾气,用最犀利的语言斥责他。
每每这种时候,萨沙那无所谓的眼神便隐隐流露出一丝痛楚,紧闭双眸沉默以对。
终于,黑袍妖怪们将采集投喂的工作交给了舔狗萨沙,他得以穿上黑甲衣自由出入岩洞,不再同其他人一样被关在囚笼里。
萨沙再次出人意料地没有乘机逃走,而是尽心尽力地做着这份遭人白眼的饲养员工作。
每次采集回来,他都会给好朋友梅罗带一份特别的礼物,也许只是一捆最鲜嫩的海草、一块漂亮的花贝壳,或是一只宠物海星。
有时为了收集到足够多的食物,萨沙不得不冒险去浅海区或者更远的地方,好几次都带着伤回来。
其中一次他伤得很重,被虎鲨群围堵在一艘沉船的暗舱里,等待投喂的族人都以为他终于无法忍受这种生活独自逃走了。
两天之后,萨沙拖着食物回来,将一小盒浸了水的糖果送给梅罗,那是他在沉船中捡到的。
“很甜,我尝过一颗,没有毒,可以吃。”
巫师用了海鲛族的秘术才好不容易救回萨沙的性命,而那盒被王子打翻的糖果却融化在咸涩的海水里。
萨沙一天天好起来,王子却一日日衰弱下去。
海鲛族的王子,拥有海鲛族世代相传的高贵血统。
海鲛族历代的巫师也都出自王族,只有拥有王者魂灵才能继承王位号令子民,或者成为掌握海鲛族秘术的巫师。
若是在和平时代,梅罗王子的前程将一片光明,他将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和最快乐的生灵。
然而,阶下囚的生活对王子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妖怪们需要一个牧羊犬似的“牢头”,而不是一个一呼百应的王储。
他们最想消灭的就是他这个纯正血统,绝不会让他平安活到成年,正如他们对塔依公主肆无忌惮地迫害折磨。
妖怪们腐蚀了王子的鱼尾,让他漂亮的鳞片纷纷剥落,王子痛苦不堪。
鱼尾对鲛人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象征,就如同雄狮的鬃毛、孔雀的尾屏。
尤其是男性鲛人,失去鱼尾如同被阉割,简直生不如死。
他们毁掉王子的鱼尾,夺走公主的双臂,逼迫她们织绡,拿走他们的珠泪,让他们依赖同伴的尸体苟活……用最残忍的方式凌虐海鲛一族,想将这群海洋中最自由快乐的生灵驯服为卑贱顺从的奴隶。
“如果不是为了延续海鲛族,”巫师双唇颤抖,手背和脖颈的血管泛出灰蓝,“没有人,没有人愿意继续活下去——”
众人沉默,龙渊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乱我海洋者,必死!”
孔宣在袍袖下一点点揉他僵硬的手指,看着海边嬉戏的鲛人们,心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些乐天派灭族,他们简直是这世间最治愈的种族没有之一。
至于龙渊,他刚刚在自己的地盘找到有灵智的古老海洋族支,就是个如此命运多舛的濒危物种,难怪他心情不爽。
“什么是‘钵’?”英令对绕腾半天说不到正点的发言相当抓狂,肯定不是安忍他们用来要饭那种。
梅罗再也忍不住,珍珠泪如雨下,噼噼啪啪滚得到处都是。
“王子的身体故去,他的灵魂将归于大海。”巫师继续她神神叨叨的言论,“但是萨沙没有让梅罗的灵魂随波飘走,而是向他献出了自己的身体,成为他灵魂的钵……”
众人虎一脸,纷纷用眼神表示,这难道不是在讲神话故事吗?说好的海鲛族只是类人的普通种族呢,献舍什么的太超纲了吧?!
“那萨沙呢?”安忍问,如果现在这个萨沙的壳子里装的魂魄其实是梅罗,那身体原来的主人去哪儿了?再说什么魂归大海之类的废话,他有点儿想用九环锡杖敲晕对方。
旁边一直抹眼泪,用珍珠将龟壳砸得叮叮当当的梅罗终于开口,“他死了,做了我的钵,他的魂魄就会飘散,再也不回来了,呜呜呜——”
巫师右掌抚心,“他与大海同在,永远守护族人。”
讲到这儿,所有人都听懂了,那个叫萨沙的少年为了拯救自己的伙伴和族人,不惜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利用海鲛族特有的献舍秘术搭上性命搞了一次李代桃僵。
这个聪明、勇敢、坚强又隐忍的少年的确让所有人动容,他以一己之力守护了族人,延续了王族魂灵。
梅罗王子自此一夜长大,他像萨沙那样一如既往地照顾族人,他发誓不让自己的伙伴白白牺牲。
为了不露出马脚,他甚至亲手剖开了自己的尸体,取出鲛脂制作鲛人灯。
孔宣抬眸,“这种秘术,海鲛族人人都能用吗?”
“它只是个信仰,”巫师答,“生命对于我们来说是神赐礼物,应该尽情享受方不辜负;生命的消逝也是神的旨意,不必强留。只有那些觉得对方重于自己的生命、失去对方就像失去光的人,才会来我这里起誓,求得咒语。”
“事实上,这么做的人,并不多。”
鲛人生性乐天,内存条自动屏蔽痛苦记忆,好了伤疤忘了疼,给点阳光就灿烂,一天到晚穷开心……然而对萨沙来说,梅罗比他的生命更重要,失去他就像失去光……
咒语,终于说到了咒语。金鹏指了指那张字条,“是这个吗?”
“这是他们逼我的,”巫师声音颤抖,“用全族人的性命——”
龙渊忽地起身,目光犀利如剑,“不可能!”
“你们刚说,献舍为钵的人,魂魄会散去,身躯里完全换成另一个人的魂魄?”孔宣捻着指尖,隐约觉出哪里不太对,“有没有可能,原来的人魂魄仍在,两人共用一个躯壳?”
梅罗听了老鳌的翻译登时一怔,像在仔细感受着萨沙的魂魄,半晌否认地摇摇头。巫师也表示绝无可能。
孔宣和其他人对视一眼,这就奇怪了!
他们遇到的几宗夺舍案件,无论是苟全胜、何栋还是海宁One那个赵福,全部都是原主尚在。
难道这一样的咒术,神魔妖鬼拿去用用还会附赠隐藏技能?
第63章 063
英令又跟巫师确认了一些献舍秘术的细节,诸如咒术泄露的时间、被献舍一方如何在施咒中配合、是不是在有水的环境里才能产生效果等等等等,随后嘱老鳌送他们回浅海休息。
谈了一场这么不愉快的回忆杀,大家都不轻松,巫师一副脱水干蔬的样子,梅罗几乎哭出了一个珍珠冢。
“看来根源是在他们这儿无疑!”金鹏将贯日往沙地上一戳,“老子真是太久没管海里的事儿了——”
龙渊不屑,“海里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你管!不过是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跑来白吃白喝,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刚烤了两条海蛇。”
“烤海蛇怎么了?!老子当年吞蛟屠龙的时候你还是个受精卵!信不信连你也吃!”
“别逗了!”龙渊嗤笑,“连个蛋都咬不动,用不用艾医生帮你推荐个假牙技师?”
“推你马——”
孔宣蹙眉,西施捧心般按住肋下的伤口。
“怎么了?”龙渊赶紧扶住他,“伤口还疼?”
其实他头更疼。
幸好这招有效,金鹏也一秒噤声,只余安忍手里那个破了音的游戏机在哔哔叭叭乱响。
“GAME OVER!”安忍遗憾地从掌机上抬起头,还是差一点没能破掉X-art的最高纪录,“怎么,你们吵完了?那能说正事儿了么,有吃的没?”
大伙儿都忘了,这还有一个需要投喂的。
英令觑着龙渊脸色,将金鹏剩下的小半截烤蛇递给安忍,“你就当是烤肠好了。”
安忍:“……”
“锁龙井官方认证,黑袍妖怪就是妖蛟。”孔宣切入主题,“妖蛟搞到献舍秘术,进而用到人类身上,用散布‘求雨仙儿’这种游戏引诱别人上当,惹火烧身将不干净的东西招到自己身上。”
“可巫师说,咒语生效并不需要在雨天,而且献舍的人会立即魂魄散尽而死,这又怎么解释?”英令问。
安忍:“或许是妖蛟改良了咒语,唔,就好像符篆之术也能融合改良一样,你们孔雀明王不是就很擅长这些么?”
他说这话的语气酸溜溜的,像是对封噬血璃珠的那个符咒仍然耿耿于怀。
“鲛人运用咒语是在海里,也许雨天只是满足了周围有水这个条件。”龙渊抱臂来回踱步,“至于改良咒术,你们觉得妖蛟那种杏仁儿大的脑子够用吗?能换成汉语拼音拟声出来对他们已经是极限了吧!”
巫师说过,这咒术也不是百分百成功,实际上献舍成功的案例并不多,翻墙版效果就更难说。
英令不无担忧,“现在看来玩这个的人真不少,年轻学生居多,就算百分之一成功,那数量也相当可观了!恐怕光是筛查一遍都得一年半载。”
“他们改良咒术留着活人的生魂绝不是出于善意,唯一的可能是利用生魂掩盖妖气魔息。然后呢?这么多妖魔鬼怪顶着人类的壳子是想在人界开化装舞会吗?”
孔宣问题一抛,众人皆沉默,只余远远传来厚重的海浪声。
“阿弥陀佛,”安忍将蛇骨埋进沙土,象征性地捏了个坟包,“当年我在无间深渊附近捡了一些大魔,不自量力地想能渡一只算一只,毕竟他们都是连九重天也无可奈何的存在,灭不掉只能往无间地狱一丢,就像人类那些几百年都无法自然降解的白色垃圾。”
“尾大不掉,积重难返,那些无间地狱里的大魔能够彼此吞噬,强者消化了弱者变得更强,所以封印不过是饮鸩止渴,掩耳盗铃。”
“七千年的安宁转瞬即逝,想来这波腥风血雨不止掀在了海洋里吧——”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甘以佛血度魔?”孔宣语气不悦,“真那样的话,九重天上的神佛早就死光了,现在连你的明光寺都要住满小鬼儿。”
这种以身饲虎、动不动就想跟人同归于尽、三贞九烈理想主义男圣母神马的最幼稚了!
鉴于安忍目前什么事都想掺和一脚的寂寞空巢老人身份,孔宣决定给他一点人道主义关怀,不跟他计较。
英令魂不守舍道,“我怎么觉得是自己渎职呢?要是真有那么多骗舍的东西藏在周围我们一直没发现……”这也太可怕了!
孔宣赶忙打断他,“圣母癌还会跨物种传染吗?要渎职也是谟多那只秃……算了,安忍你荤都没戒,好好的剃什么头发捡骂呢——”
安忍:“洗头麻烦。”
“先不论人界有多少骗舍的,只要除掉根源早晚都能清理干净。我和明王殿下在海底遇到的妖蛟有两只,一死一伤。”龙渊摸了摸脖颈上的珍珠海螺项链,“逃掉那只会魅音,这就有点麻烦,等会儿再问问梅罗他这项链能不能批量生产。”
“落入锁龙井的蛟还不能算死,”那简直是生不如死!
孔宣此刻仍然后怕,要不是靠着附在龙渊身上的那一缕魂及时将他拉回来,恐怕他就要眼睁睁看着龙渊给那井阵困住,一点点消磨凌迟。
劝阻的话孔宣说不出,龙渊绝不会因为惧怕一个井阵而退出行动,他对海洋的责任感与生俱来,没人可以阻止。
何况,孔宣知道目前以自己的力量无法替他解决问题,他无法像从前在雾灵山那样自己冲在前面把小青龙护在身后,只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放他出去试炼一番刷点儿满足感。
龙渊长大了,他渴望独立面对问题,甚至保护他人,再不是一颗需要被鸡妈妈保护的蛋。
孔宣清楚自己应该换一种方式爱他,说人话似乎叫做帮他‘自我实现’什么的,毕竟龙族都比较有理想,不像鸟类只爱来去自由。
龙渊听了他的半截话,已然明白他的担忧,抚掌在孔宣肩上捏了捏,“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有机会体验我在思过崖上那种滋味,我会非常小心。”
他们又仔细分析了骗舍事件的诸多细节,联系前因后果,梳理出一个清晰详细的脉络,初步拟定对策。
一直讨论到安忍肚子狂叫,才发现太阳已经跌下海平面,大半天已经过去了。
夕阳投下一道细长的身影,有人沿海岸向他们走来,逆光模糊了来人的面容,那步态却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慢动作鬼步舞?太骚浪了!
“太子,哥哥!”
“梅罗?!”
所有人惊得满地捡下巴,这小子什么时候长出腿儿来了?不是说失去鱼尾就如同被阉割吗?泡小哥哥神马的需要牺牲这么大?
梅罗踩着半斤二锅头的太空步,上身还是那件乞丐露脐黑甲衣,底下一圈豁牙狼齿的滴水海带裙,两条新鲜出炉的人腿白生生软绵绵,光脚站在石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