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反过来想想,龚月朝自认对于这种观点是无立场辩驳的,因为他现在做得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有一天他的事情盖不住了,说出来,摆在台面上,他注定是众人同情的对象。他觉得话题敏感,便没有接茬。
但是不赞同这种论调的声音还是有的,“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还是觉得社会治安的关系。这下半年,光咱们立夏区都发生多少起案子了,警察又破了几个?哎,就这个还行,案发没到一个星期,就被立夏分局破了,要不也不会上大字报啊。”那老师一边说着话,一边翻着报纸,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
这位老师不念叨倒还好,一说起来,龚月朝想起这个星期里,相比于以往,秦铮铮确实安静了,也没跟他联系过,估计是在忙这个案子的原因。
下了班,龚月朝拎着学生送给他的东西正往家里走着,他脑子里想着晚上吃点什么好,可总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回头向四下里看看,又没发现有什么,直到他回了家,那种不好的感觉才消失。
龚月朝刚坐到沙发上,二饼便凑到他身边好一顿腻味,待他歇过了乏,揉够了猫,站起身来准备去翻冰箱找吃的,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兀自响了,这响声回荡在这空洞的屋子里显得有些突兀,把趴在茶几上眯觉的二饼吓了一跳,还不等龚月朝去接,这小混球来气了,直接用前爪把手机推到了地上,然后朝着龚月朝“喵喵”直叫来宣告自己的胜利。
“臭二饼。”龚月朝小声责备着,弯下腰捡起自己的手机,看见屏幕上显示出“秦铮铮”三个字来。龚月朝噗嗤笑了,指着二饼的脑门说:“你是不是认识字?我看你是真跟他有仇,那你别把火气撒我手机上啊,下次他来你狠劲挠他。”他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秦铮铮这家伙,估计是忙完了才想起他来?
接起来,话筒那边传来的那声“喂。”显得有些神秘了,带着一种好似从外太空传来的空洞与无助。“龚老师,你最近好吗?”这一声问好,把龚月朝从某种错觉中唤回到现实。
“挺好的。”龚月朝说。
秦铮铮的声音疲惫中带着嘶哑,他说:“最近有一起案子才办完,加班到今天早上才把报告写完,领导让我回家睡觉,我这才睡醒……啊……哎呀,都快六点了啊,最近都没跟你联系,是因为我太忙了。”他解释着,在弥补某种无助带来的歉意。
果然不出他所料,“我看新闻上说了。”
听他这么说,那头竟然立刻来了精神,声音里的睡意一扫而空,“嘿,老师,你看新闻了?记者采访的是我,我表现的还行吧?我还上镜吧,我这睡醒觉了之后,好几个同学都给我发微信问我这个事儿,说我怎么不好好刮刮胡子,还有说我傻乎乎的,你觉得我傻吗?”
这连珠炮似的提问确实挺傻的,龚月朝没好意思直接打击他,而是用一种更残酷的方式敲碎了他的美梦,“我是听同事说的,没看电视。”
“哦……”那头传来一声失落的应和,龚月朝仿佛能脑补出来茄子被霜打了之后的蔫吧,“那你看看呗,好像六点半的新闻还有重播……”秦铮铮哀求着。
龚月朝抬头看了眼挂钟,刚好六点,他拿起桌子上的遥控器,按开了电视,问:“哪个台?”
“随江电视台,六点半的随江新闻。”
“好。”龚月朝调好了台。
“嘿……”秦铮铮先笑了,似乎听见了话筒中传来播广告的声音,然后又压低了声音问:“那老师,你不会因为我是警察而烦我了吧?事实上……”
“嗯?”
“哎,不开心的不说了。”秦铮铮打个岔绕了过去。“老师,你别烦我了,我是一特正直的好警察,始终以为人民服务和维护世界和平为己任。”
龚月朝恍惚了着,竟一时间答不上来。他先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又想到了陈煜生的忠告,他犹豫着,本着一种不忍心伤害秦铮铮感情的心态说:“我会尽量调整的。”
“那就好。”秦铮铮笑着说,似乎很开心的样子,他话音刚落,龚月朝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
“铮铮,你醒了吗?醒了的话,就出来吃晚饭了。”
“哦,好。”秦铮铮先回了对方,又跟龚月朝说:“老师,我妈喊我吃饭,我先挂了哈,有空再聊。”
“去吧。”
电话挂了,龚月朝没心思做饭了,擎着手机翻起了该点什么外卖。犹犹豫豫的翻了好久,等他好不容易下好了单,再抬头,电视上正好播着秦铮铮跟他说起的那条:“我市警方侦破一起恶性强奸杀人案,目前,犯罪嫌疑人已经被刑事拘留。本台记者报道,近日,我市立夏区西郊发生一起恶性杀人案件,被害者李某,女,23岁,锦平市新寺乡柳树屯村人,在某洗浴中心工作……”电视中的女主播一板一眼的用没什么情感的播音腔冷淡的播读这一起新闻,电视上出现一张属于被害人的被打了马赛克的照片,模模糊糊中依稀能看得出这女孩子消瘦的脸颊和清俊的面容,还不等人把这照片再仔细端详一番,画面便切换到了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年轻小伙子身上。他俊朗的外表,笔挺的身材,星眉剑目的,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想必是领导觉得他形象好,才把他从幕后推到台前来。龚月朝也算见过刑警队那三瓜两枣,秦铮铮真的算是长得出色的那一个。只听他一板一眼的用打好草稿的官话和套话介绍案情,胡子拉碴,仿佛几天没睡的脸上挂着颓唐的神色,倒是真的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傻气来。
龚月朝一边等外卖上门,一边从茶几上抓了一包蒜香青豆吃,秦铮铮首次上镜也表演完了,他把一包青豆都倒进嘴里嚼着,正想拿起遥控器调台,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见是陈煜生家的固话,他突然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因为他和陈煜生之间的交流不是微信就是手机,陈煜生家里那部形同虚设的电话号码几乎从未在他的手机上出现过,而且他每次去都不见响一次的,待他接起来,听筒中便传来一阵抽泣声,“干爸,干爸……”
是苗苗……龚月朝赶紧问:“苗苗,你怎么了?”
“干爸,刚才我爸的助手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爸出车祸了,他现在人在医院,我……我害怕……”
龚月朝心里一紧,汗毛全都倒竖起来,又问了遍:“你说什么?”
“我爸出车祸了,现在在市医院,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女孩儿抽泣着,声音十分慌乱。
龚月朝开了外放安慰她,迅速穿好了衣服,抓起放在门口柜子上的钥匙,便说:“好了,苗苗,干爸说不哭,干爸这就去医院,你等我电话,好不?”
“干爸,我也想去……”
“苗苗,好好在家,等我安顿好你爸,我去你家接你,乖。”
小女孩抽泣着,呜呜咽咽的算是答应了。龚月朝用最快的速度下了楼,冲出小区,跑到路边拦车,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会开车是多么的重要。
冬日夜晚的风很冷,刀子似的刮在他的脸上,生生的疼着,有种液体顺着眼角滑落,可刚滴了一滴出来,他便倔强的抹去了。
陈煜生他一定会没事的,那个人的命顽强得跟野草似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正经的人往往都活得长。
正好这时,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停在他的面前,他拉开车门,坐上去,对司机说:“麻烦你,到市医院。”
第二十七章
龚月朝在出租车上想了很多关于陈煜生的可能,越想越觉得恐怖,手心的冷汗不断的在冒,打这个人的手机又一直是关机状态,心里烦躁不安,又默默忍不住迷信起来,把能保佑陈煜生的神佛都求了一遍,然后便强迫自己要坚强一些,不要被这种不良的思维左右情绪,他向窗外看了一会儿,在这个过程中,先狠狠地骂了一顿自己,很快玻璃窗中反射出他的眼神就带了一层冷漠的冰霜,变得异常的坚定。
到了医院,龚月朝跟急诊室的护士问清了陈煜生的病房,搭电梯的时候还觉得速度太慢,可当他真的找到病房,站在门口,却又犹豫了,他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了那扇白色的门。
这是一间双人病房,房间里很安静,打着温柔的灯光,这里被一道布帘隔出来两个空间。靠门这边躺着一个女人,正在睡着,响起均匀的鼾声,他又往里走,才看见一条腿被吊起来在半空中,整个人裹得跟木乃伊似的陈煜生。
陈煜生原本是睡着的,听见他的脚步声便醒了,他的眉头紧皱着,脸上哪还有往日滋润的血色,惨白的,嘴角还有些没被擦干净的血渍,脑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眼眶上带着一圈青紫,这副惨样,就连相识多年的龚月朝都没见过,可怜兮兮的,又有些滑稽,龚月朝见了就笑了,他这一晚上的愁容和担忧,全在见到陈煜生惨样之后一下子散了。
陈煜生见他不仅不着急,刚进屋就笑话他,用没打针的左手够着旁边茶几上的一包纸巾丢了过去。“小朝,你个没良心的,这可疼死我了,你竟然笑话我。”
这一下子力道又狠又准,可见是没受什么内伤,龚月朝接稳了纸巾,上前两步放回到桌子上,从他病床边挤了个空坐下来,小声问:“除了腿的问题,没别的事儿了吧?你开车怎么这么不小心?怎么就你自己在这?”
陈煜生没消气,别过头不看龚月朝,也不回答他,腮帮子鼓着,气得跟个要爆炸的河豚似的。
龚月朝玩心起了,用手指去戳他的脸,“河豚”立刻撒了气,还瞪了他一眼,只见那双平时妖娆的眼睛透着一抹凶光,恨不得剜掉龚月朝的一块肉,压低声音说:“死小朝,你看我现在这样没法揍你对吧?”
“你哪里舍得揍我,对吧。”龚月朝笑着给他掖了掖被角,打岔说:“你给苗苗打个电话吧,丫头着急了,在电话里直哭,还说要过来。”
陈煜生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明目张胆的摊在龚月朝面前,说:“手机借我。”
“你手机也坏了?”
“出事儿的时候放车上了,我当时就被气囊弹晕了,警都是我那个助手报的,手机不知道掉哪儿了。”
“难怪打你手机一直都是关机,急死我了。”龚月朝掏出手机,还贴心的帮他把电话给苗苗拨了过去,陈煜生接过手机,耐心地哄了好一阵子,才安抚住小丫头,挂了电话,便说起出车祸的过程。
陈煜生所里新来一个助理,是他直系的学弟,研究生毕业,小伙子不仅学习好,样貌也出色,长得又高又帅的,成绩好,司考是拿了高分的,理论功底极其扎实深厚,看问题透彻又明了。说到这儿,龚月朝阻止了他,“哎哎哎,你停停,我说你是不是被车撞晕了头了,这么好又优秀的孩子,给你当助理?你可别闹了。”
“嘁,我没闹,招他的时候,我还纳闷呢。他可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啊,虽然比不上人家国内最高等学府的学生,但也算国内拿得出手的法硕,而且他还是当地土著,毕业之后随便找个律所干个一、两年都是能独当一面的角色啊,结果大老远的跑北方来给我拎包,我也以为他脑子不清楚。”
“那我估计是相中你了。”龚月朝下定结论。
陈煜生立刻否定,“小朝,你别瞎说,我人是你的。”
他说完这话,帘子那边传来一阵轻咳声,龚月朝原本想骂陈煜生,但想到隔墙有耳,便换成了暴力处理,在他没受伤的胸口怼了一拳头,恶狠狠的压低声音警告他说:“陈煜生,你别瞎说。”
“好好,不瞎说,言归正传。”
这个助理叫韦江远,哪哪儿都好,就是还不会开车,用韦江远的话来讲,他上学的时候心思都放在念书上了,并没有空学车。于是陈煜生,堂堂一律所主任,带着助理出去办事儿开庭,都自己开车。其实也挺好,陈大主任的新车带派又拉风,再加上他本人那风骚的作风,还带了个高大帅气的年轻小助理,走到哪儿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陈煜生在描述这段的时候,还不忘用他没被扎吊针的左手比划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色,这十分符合陈煜生的浮夸的做派,但是在龚月朝眼睛里却是……可怜而又不正经的好笑。
事情发生在今天下午,陈煜生带着韦江远去中院开一个上诉的民事纠纷,案子金额本来不大,但是两方矛盾突出,涉及面颇广,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力,中院很重视,特地启用了刚上马的数字法庭进行全程庭审直播。陈煜生没有畏惧,越是观众多就越有表演欲,他上庭前,那必定是做过很多准备工作的,外加法条法理烂熟于心,逻辑思维清晰,脑子转得极快。在庭上,他口若悬河、指点江山,甚至有点夺了审判长的气场。案子开了两个多小时,直把对方的律师辩得无话可说,冷汗直流。等法官敲了法槌,他才敛了锋芒,放下心来。当事人委托的使命又完成一部分,便跟法官在法庭上闲扯了一会儿淡,约好某天的麻将局,才心满意足的领着韦江远走出了市中院的大门。
他和韦江远上了车,按照既定路线回律所,他一边跟韦江远复盘庭审,顺便分析讨论案子最后的可能判决结果,一边专注于驾驶。
韦江远比他学历高,脑子活,很多观点足够新颖,角度刁钻,说起来头头是道,就是毕业时间短,经验略显不足,还有点学院派的作风,有些东西用于实践的话就会显得实操性不高。不过陈煜生认为,这个孩子再锻炼上两年肯定是不输他的,反而还会超过他。陈煜生生来大气,并不觉得自己被助理压了一头,因为他喜欢这种有挑战性的伙伴,甚至觉得这个人值得栽培,才会倾囊相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