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病房里现在就只剩下龚月朝和陈煜生两个人了,另外那两个什么时候走的龚月朝也说不清楚,陈煜生一直让他冷静点儿,但龚月朝哪里冷静得下来,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恶鬼附身一般,心底涌起一阵阵的恶寒,上下牙磨蹭着,发出“咔嚓咔嚓”碰撞的声音。见他这样,陈煜生往纸杯倒了一杯温水塞进他手里,就这一点点的温度,秦铮铮还是觉得冷,而且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被出来拉他的两个人扯断了似的,生生的疼着,可见他刚刚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来摆脱那两个男人的束缚。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龚月朝问出这话时,并没有去看陈煜生,眼睛只盯着那浅蓝色被罩上印着的“随江市人民医院”几个红色的字。
陈煜生握住他的手,说:“没有,你刚才听到的这些我也是才知道的,我要是早知道的话,就能避免这场车祸了不是?你想我们这些做律师的,很容易得罪人的,发生这种事情真的都是平常的,虽然我之前也怀疑有人在蓄意报复我,可我没想到是他。之所以把你支走,也是不想让你接触到这些糟心的事儿。小朝,你真的别多想,你这样子让我很害怕……”他的声音很轻柔,字斟句酌的,生怕触动了龚月朝敏感的神经。
“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龚月朝把那水一饮而尽,把那一次性纸杯扔在了地上,就要站起身来,随后,他的手被陈煜生拉住了,然后整个人失了力气一样跌坐在床上。
“你别冲动。”陈煜生劝道,“小朝,你别冲动……我腿不行,下不了床。”
“你告诉我,怎么才能不冲动?”龚月朝哑着嗓子,问陈煜生。他的眼睛通红,从里面迸发出的恨意就像一把刀子,恨不得直接捅进那些伤害过他的人的心脏。“他们在小时候伤害我,我以为自己能从仇恨中走出来,但是我做不到。你没经历过,他们骑在我身上,骂我是**养的;他们在校门口堵我,然后一群人轮番的扇我嘴巴,问我为什么报警;他们用从厕所里舀出来的水浇了我一身,大冬天的,我带着一身结成冰的尿骚味走在大街上被人家笑话;他们往我身上吐痰,践踏我的尊严……行,这些我都可以忘了,但是就在二十年之后,他们就因为你帮我说了句话就要报复你。呵……这世界哪有这样的道理?”说着,泪珠一大颗一大颗的掉下来,跌碎在被罩上,溅开了,晕成一圈圈的湿痕。
陈煜生用手拭去龚月朝脸上的泪,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好了,小朝,不哭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哭成这样,丢不丢人啊……”
龚月朝用牙咬住了嘴唇,就要把嘴唇咬个对穿,也没办法阻止自己心中的悲愤。
“我没事啊,这腿,就骨折了而已,养养就好了。我知道你对我好,从小你就对我好,明明自己受过那么多伤害还帮我,等我出院,咱们再从长计议,你答应我别冲动,行吗?现在风声紧,我不想你因为我的事儿把自己搭进去,那里面不好,你进去了是要受欺负的。”
龚月朝倔强着不说话。
“要不我给王医生打电话,你等会儿去跟她聊聊怎么样?”说着就要给王雨柔打电话。
龚月朝沉默着按住了他的手机,垂着头一声不吭的。
“小朝,你说句话。”陈煜生把龚月朝从自己怀里推了出来,看着他,龚月朝直接回避了他的眼神。“你别这样啊……你冷静点儿,听说我说,我心中是有计划的,等我出了院,咱们还像之前那样按部就班的安排。”
龚月朝缓了缓自己的情绪,在陈煜生殷切的目光中找回了自己仅存的那一点点冷静,说:“我没事了。”
“你还没答应我。”陈煜生捏着他的胳膊,说:“你跟我发誓,别冲动。”
龚月朝点点头,说:“我不冲动。”
“等我出院?”陈煜生再次确认。
“嗯,等你出院。”
终于得到了龚月朝的承诺,陈煜生松了一口气,他又抱了抱龚月朝,笑着揉龚月朝的脸,龚月朝回了他一个勉强的笑,却没人知道他已经在心里刚刚做了一个决定。——他不能等,等待只会让他们两个更加的被动了。张明峰这个人,还有王雪绛,应该是知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且很明显的达成了某种默契,势必要置他和陈煜生于死地。既然这样,那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眼看着就要迎来新的一年了,整个随江四处都洋溢着一种节日的喜庆气氛,路灯的灯杆上早早就挂上了红色的中国结和福字彩灯,各大商场的门口竖起了高耸直立挂满了各种装饰品的圣诞树,商场内的打折优惠活动层出不穷,并且应景的循环播放诸如《欢乐中国年》、《恭喜发财》这类音乐,人们一车一车的往家里拉各种商品,迎接不久之后即将到来的春节……
可年底了,立夏分局的干警们就更闲不下来了。
似乎这个时候聚会往往是一年中最多的,喝酒的人多了,酒后斗殴事件屡见不鲜;蟊贼也想做完业绩赶紧回家过年,跟雨后春笋似的争先恐后的往外冒;恶性伤害的案子更是层出不穷,秦铮铮整日跟着领导跑现场,回单位就要开案情分析会、写材料,他不得不挤占原本就不够用的私人时间来完成案头堆满的工作,可丝毫没见成效,那些霸占了他桌子的案卷还是在呈现指数性的增加。有时候干完活了想回家,抬头看看时间,还是决定在单位睡吧,更别提去想其他的事情,就连他刚被装好玻璃的车,还停在4S店里,没空去拿。
好不容易盼到了元旦假期,领导们松了口,给他们放了一天的假,秦铮铮这才回了家,先睡了个昏天暗地,被饿醒后,爬起来找吃的,坐在桌边一边吸溜着他妈妈给他煮好的一锅面条,一边打开了被他冷落了好几天的微信,这才意识到,距离上次跟龚月朝联系,好像是半个月之前了。今天正好过节,便赶紧发了个红包给龚月朝,上面写:“龚老师,新年快乐。”领导的所谓嘱咐早就被他置之度外,但等了好半天不见人领钱,于是又发了条信息过去:“龚老师,你在忙吗?”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答,直到他把这一锅面都吃完了,手机还是安静的。
他安慰自己,可能龚老师有事没空理他,放下手机,端着锅去水池刷干净了。再回客厅看了眼挂钟,下午两点,他换好衣服,拎着包,出门去取车。
随江前些年为了发展经济,在城市北边的漠山区搞了个汽车城,于是4S店基本都集中在那里,一家挨着一家,很是规整。秦铮铮喜欢车,每次过来给车做保养都会四处看看新车型什么的,他目前买不起更贵更好的车,但过过眼瘾总是好的。今天难得有时间,还没有急事,从公交上下来,一家家的逛过去,前段时间绷紧的神经一下子都松开了,他开心得不得了。
路过丰田时,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正跟那里的工作人员交涉,他瞅着那男人眼熟,停下脚步远远的看着,这才想起来,这不是龚老师的那个朋友吗?怎么很久不见,人还坐了轮椅了?他身后还站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斯斯文文的,看起来很顺眼。那龚老师呢?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想想还是作罢了,这人对他有敌意,回忆起那次并不愉快的接触,秦铮铮退缩了。
他拿了车往回开,等红灯的时候,摸出手机看了一眼,龚月朝还是没理他,红包也不收。他暗自想,这真不是好兆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师生情,眼瞅着又要崩塌了。他想,不如晚上给他打个电话吧,毕竟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建立在沟通的基础上的,自己这样子阶段性的示好,不仅起不到什么沟通情感的作用,而且早晚会被龚老师拉黑名单的。
开车回家,接上母亲,一起去姥姥姥爷家过节。
秦铮铮的姥爷祖籍是山东的,早年闯关东过来的,后来参军入伍,又随部队来随江搞建设,全家人便定居在了随江,直至今日,两位老人还保留有山东口音,保持他们在老家时的生活习惯,正所谓乡音难改,鬓毛已衰。秦铮铮的性格,除了遗传父亲的,还有他姥爷骨子里的倔强。秦铮铮上面有两个舅舅,下面两个姨,他母亲排行老三,平时姥姥、姥爷是靠三个女儿轮番照顾,儿子的作用不过是年节的时候团聚一下,就这都算孝顺了,但是老人家的心依然偏向儿子,什么好东西都要给两个儿子留着。
今日是阳历新年,他二舅一家出去旅游了,大舅家的表姐刚出了满月找借口没来,他们母子到的时候,二姨和小姨正坐在客厅里面择菜,两个姨夫则在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表弟表妹还在读大学,马上要考试了,就都没回来。这一家人很久没见到秦铮铮了,都说他瘦了很多。他母亲就抱怨说,自从他当了警察都没好好休息过。秦铮铮坐在一旁憨笑,把后来又重新买的保健品摆在了姥姥姥爷面前,跟长辈扯起了家常。
说着话,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他以为是龚月朝回了他的信息,谁知道竟是张展发来的江湖救急:“铮铮,借我二百块钱,发工资还你。”
张展虽然总找他借钱,但是还得也及时,秦铮铮转了钱给他,张展说了句谢谢,就再没其他的了。
高中班级的群里总是很热闹,新年红包不停的在刷屏,不只是谁说了一句:“据说龚老师提前离校了。”大家都沉默了,原本文字和语音轮番跳动着的屏幕一下子安静下来。
龚月朝辞职的消息本来是小范围的在流传,慢慢的全班同学都知道了,大家都以为真的要等到学期末,之前还商量邀请他参加同学聚会什么的,但是大家看见这个消息之后,纷纷刷起了感叹号和省略号。
秦铮铮看着手机愣住了,拿着手机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竟然才知道这个消息……
“你说铮铮这孩子,走哪儿手机都不离手,快别玩了。”母亲在耳旁絮叨着,他却置若罔闻。
原本他还对于领导的劝导嗤之以鼻,但现实却让他浑身发冷,不是自己疏远的龚月朝,而是龚月朝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真的不过就是龚月朝教过千千万万学生中很不起眼的那个,一直以来都是他太过自以为是了。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晚了。
第三十章
想到这里,秦铮铮赶紧起身,跑到阳台给龚月朝打电话,谁知电话那头传来生硬而又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究竟怎么回事儿?秦铮铮又播了一遍,竟然还是同样的结果,然后打开微信,给杨清源拨了个语音过去,毕竟他杨清源的表哥跟龚月朝在一所学校上班,他多少能从杨清源那里打探到一些内部消息。
然而杨清源在电话里面跟他说:“据我所知,龚老师差不多有一周时间没去学校了,谁都联系不上他,戟校长对外说是他提前批准了龚老师的辞职申请,实际上他被气得要死,学校里面议论纷纷的,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他应该是彻底被警察抓走了,毕竟你们请他去过一次,那次对他的影响一直都没消除。所以你看,咱们班同学都在群里说这件事,这中间的隐情,我是不敢在群里说一点儿的。”
秦铮铮一时间有些慌乱,磕磕巴巴的说:“我们没抓他啊,我这边年底了,特别的忙,我就一直都没跟他联系。我在想,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儿?”
“反正学校里没人知道。”
“没报警?”
杨清源听见就笑了,“秦铮铮,你自己就警察,这种问题你还问我?而且学校有什么立场报警。”
直到电话挂了,秦铮铮还处于一种失魂的状态,他站在阳台边回忆了一下最近他们接触过的案子,没有任何一件是与龚月朝相关的。因为太忙,甚至队里几乎再不去管关于区政府大秘的那一系列的案子了。而且他这人在人情世故上总是有些迟钝的,很多时候不是旁人提醒他都意识不到自己的疏忽,等参透这其中的内涵的时候,明显已经晚了一大步。
秦铮铮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那就是想去龚月朝家看看,而且立刻马上就动身的那种,因为据他所知道的龚月朝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不会甩下那么多的学生突然失踪。秦铮铮始终都记得,在他念书时,有一次龚月朝得了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多,脸上通红的,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那种,但也没见他说过半句难受,更没让别的老师代课,还是扛着上完了一天的课才去打针,第二天还能站在讲台上。那次之后,秦铮铮知道龚月朝是做任何事都是有礼有节,规规矩矩甚至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那种人,他怎么就会突然消失呢?这太诡异了。
“铮铮。”母亲在客厅里喊他,打断了他的思路。
秦铮铮回到客厅,问母亲:“妈,你喊我?什么事儿?”
“你二姨夫说单位发了米面油,你开车去给拉回来。”说着,递给了他一张白色的兑换票。
秦铮铮接了过来,看了眼地址,发现那粮店就在龚月朝家附近,他赶紧穿好衣服,出了门。
秦铮铮先去了龚月朝家,当他按响门铃时,门里并没有之前对他的回应。他又继续按了几下,里面依然没有动静。正这时候,住在龚月朝家隔壁的老太太打开门探出头来,对他说:“感觉这孩子好几天都没回家了,你看门口那垃圾,就一直都堆着,他以前可从来都不会这样的。”
他顺着老人指着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果然放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还落了一层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