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了这个老小区,龚月朝从车窗探出头去回看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分明看见属于那个家里的玻璃窗后面,站着一个女孩儿在目送他离开。
秦铮铮说这家酒店是两年前开的,在经济开发区那边,路程不算近,龚月朝已经觉得这个城市变得陌生,更不知道那所谓的经济开发区是什么地方。秦铮铮一边开车,一边像个导游似的介绍着随江这几年的变化,一路过去,或熟悉或陌生的建筑物闪过,就要进入经济开发区主干道的时候,龚月朝发现了他以前接受心理治疗时的那栋楼就在路边。
路是新修的,他不认得,但是房子是过去的,这他是记得的,诊所的牌子依然挂着,当年从外面传进来的很多关于王雨柔的信息早已被他埋葬在心底,这会儿见了,触及到了很多以前的回忆,但往事已然没必要再提,听说曾经给予他帮助也回避出来作证心理医生已经为了人妻,就这样各自安好,一别两宽。
到酒店楼下,秦铮铮与他一同下车,帮着从后备箱拿出了他的行李,正想与他一起进去,龚月朝却说:“你开了一天的车了,就先回家休息吧。”
“那你晚上去陈律师家怎么办?我送你吧……”秦铮铮很委婉的用去陈煜生家需要车做借口,表达了想和他上楼的意愿。
可龚月朝知道,秦铮铮一旦迈进那个房间,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控了,他不想这样,于是说:“我会打车。”他说着话拉开了手里拎着的包,掏出被麻线捆扎的整整齐齐的四十多封信,厚厚一沓,掂在手里就像一块敦实的方砖,递给了秦铮铮,“你给我的每一封信我都收得好好的,就还给你吧。”他知道自己这样做简直无情而又冷血,可当他下了不再吊着秦铮铮的决心之后,就觉得自己有必要这样做。这些信是秦铮铮亲手搭起来的桥,他觉得由他来拆掉比较好。
秦铮铮看看他,又看看那些信,抖着的手抬了起来,又放下了,不解地看向他,“老师……龚老师,我……”他的眼圈复又红了,也不管是不是在外面,有没有人看着,颤抖着声音问:“我真的不行吗?是我不够真诚吗?”
龚月朝只是摇头,“我的想法之前都跟你说清楚了,而且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我这才出来,自己都还没稳定没立足,情啊爱啊这些都是牵扯精力的东西,我还不想考虑。我不能给你什么承诺,还自私的耽误着你,这对你不公平。铮铮,你是个好警察,真的,我能看得出来你对工作的那份热忱,也让我对这个职业改观了不少。你要好好工作,对得起你内心对于职业的热忱,等将来成家了,生个小孩儿,才是你最美满的人生。”那一沓子信实在是够重的,他不愿意擎着了,见秦铮铮不肯收,便干脆放在后备箱里。
然后,他转身就往酒店的大门走去,没有回头。
他甚至能听见从身后传来的秦铮铮的哭声,尽管这里充斥着各类杂乱的声音,他也能很清晰的听见。但他依旧决绝的走进了酒店,酒店的那扇大门,似乎成了他对过去和将来的一种切割。
就在这日,这时,他完成了这个仪式。
以后便再无挂碍了。
第五十三章
哗哗的水声是这个相对安静的房间里唯一的背景音了。
龚月朝脱光了衣服,站在洗手间的半身镜前,仔细的端详着自己。
镜子里出现了一副精瘦的身材,薄薄的一层皮肤下面,便是几乎能数得清根数的肋骨,谁见了他,总会刻意去评价他的身材。因为他实在太瘦了,自从今年年初受了伤,好像伤了元气,在里面吃得又不好,掉下去的肉便再也没涨回来。似乎每个人都说他长胖一点太难了,是啊,心事多、心思重,就好像吃进去的食物都浪费在了思虑上,身体一点都没有得到补给。
他左肩膀上有块粉红色的肉疤,在他那光洁的皮肤上显得有些狰狞。他用右手触碰上去,当时那种痛斥心扉的记忆又重新回到脑海中,他闭上眼睛,努力了一会儿,才将那痛感摒弃掉。
这身材,实在是没有美感的,他开始幻想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能多长些肉这件事了,镜子里的自己变成圆圆脸的那个样子,想想就觉得好笑。
浴缸的水很快就满了,他抬脚踏了进去,温热的水顿时淹没了他半截腿肚,突如其来的热度使得他从下到上的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缓缓坐到水里,浴缸里的水便溢出去了一部分,他深吸一口气,将整个人都沉在这水中,顿时,便有种漂浮着的不安稳感以及水压让他的意识有了一阵短暂的空白。——就在那一瞬间,他卸掉了过去沉重的包袱以及对未来生活的不安与憧憬。他战战兢兢地过完了前面三十多年的岁月,几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和体会。他竟享受起这种感觉来了,但随着体内的氧气在急速消耗,大脑发出了危险的信号,他吐出几口气,将最后一点氧气耗尽,终于在极限的边缘,扶着浴缸从水里钻了出来。水珠便顺着他的脸颊密集的滴落,他搓了搓脸,嘴角咧出一个弧度来。
自由,真好。
他将自己从里到外清洗得干干净净,拉上了遮光窗帘,又在门口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关掉所有室内光源,开足了冷气,将自己裹紧厚重的被子里,昏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几乎无梦,他醒来的一瞬间,似是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也忘了身在何地,如果不是这张床的床垫太软,他甚至还以为自己依然在那牢狱之中。
外面有些声响,他起身拉开了窗帘,幽幽夜色中,在远处的几点光的照耀下,竟然能看出丝丝的秋雨正飘然的落着,打在玻璃窗上,形成了光怪陆离的斑点。
夜晚的霓虹灯,是那个过于偏僻的监狱里所没有的。这一千多个日子,每一晚,除了塔台的探照灯和月光,他几乎看不见其他颜色的光亮。远离繁华与喧嚣之后,他突然觉得这种热闹显得格外珍贵。
龚月朝也将窗子打开,一瞬间,一股沁人心脾的泥土的香气伴着凉意在一瞬间浸透到了他的鼻腔,他贪婪的吸了几口这样的空气,伸了个懒腰,终于有了出狱的真情实感。
想起来还要去陈煜生家拿东西以及接回二饼,龚月朝变得兴奋起来。
他哼着歌,从空了大半的行李包里找了件T恤,套上的那一瞬间,想起这衣服还是秦铮铮给他的。这孩子在他身上投入了很多心思,很多金钱,就这样被自己这样无情的拒绝了,他还是有些不忍。金钱好还,情债难偿,他只希望秦铮铮快点走出来,他也好轻松些。
从房间出来,坐电梯下楼,中间上来一对痴缠的情侣,也不管还有外人在场,搂搂抱抱,就啃在了一起。还真是碍眼,也不成体统,不过三年时间,社会已经开放成了这样吗?龚月朝都替他们红脸,他别过头不看,电梯厢里挂着的一则卖楼广告吸引住了他的视线。
广告上是用软件做出来的概念小区,底下有一排小字,这样写:“翠玉花园,你理想中的家。——随江雪峰建设工程公司董事长王雪绛携全体员工期待您的到来。”
原来这几年,随江的平面广告水平依然没有提高。不过,看起来王雪绛在拿到了时沐城的那部分股权之后,过得还挺不错。
电梯停在一楼,那对男女终于从胶着的状态分开,先一步出去了。他跟在后面,按照墙上的指示来到大堂,正要出门,一个穿着制服的经理模样的人喊住了他,问:“请问,您是龚月朝先生吧?”
“对。”龚月朝点头。
“哦,那太好了,这边有点东西给您,看您房间挂了勿扰的牌子,就打算等您下来的。”那个经理很有礼貌,给人很好的印象,他转身去前台拎了一个纸袋子出来,对他说:“这是时沐城先生让我转交给您的。哦,对了,这里面还有一封信,是个年轻小伙子留下来的,我见都是留给你您的,就放在一起了。”
纸袋子里面是陈煜生给他的手机,当时放在了时沐城的车上忘了拿,至于那封信,应该是秦铮铮留给他的。
他道了句谢,不急着走,踱步到休息区,先拆开了手机盒子,把那个比他以前用的手机大了不止一圈的手机请了出来,找到开机键,长按几秒,一颗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出现在屏幕上,他随手把手机揣在了裤子口袋里,又把盒子放回袋子,这才拆开那封信。
好像上一次看秦铮铮写给他的信是一个月之前,当他那熟悉的字体呈现在他眼前时,竟有种没来由的亲切感。信纸是这家酒店提供的,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个年轻人坐在他这个位置,在午后的阳光下写了这封信。
信不长,内容是这样的:
龚老师:
你好!
又给你写信了,很久没动笔,感觉手都生了。
你上楼之后,我真的有种冲上去追你的冲动,但是我忍住了,我觉得自己那么做是在讨人嫌,会让你更将我撇开,所以我才决定写这封信,等下会拜托酒店的人转交给你。
我觉得,你所担忧的,还有你拒绝我的原因都是不成立的,怪我嘴笨,没解释清楚。其实,我从没怪过你,也从来没觉得你在吊着我,我知道你的心情,也曾经站在你的立场思前想后,给自己找理由开脱。
你的心情我理解,我能理解,但是我接受不了这个结果。因为你都还没有感觉到我的真诚以及我对你的心,你就对我说了拒绝。而这些,我原本是打算在你出狱之后,一点点的呈现给你的。
在我看来,时间不是问题,距离也不是,我妈更不是。你所认为的,全都不是什么问题。
所以,你就把这一切交给我来解决吧。
你说希望我结婚,生子,那只是你希望的而已。因为我的路,我都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既然选择了,我就没打算回头。
三年半的时间,是足以让我成长起来的,我真的已经不是那个七、八年前还在读高中的小孩儿了。你才真真切切地接触了我半天而已,都还没来得及看到我的成长,就说了拒绝,这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
相信我,龚老师,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哪怕只有一点点,都是我的胜利。
秦铮铮
这大概是秦铮铮写给龚月朝最短的一封信了,纸上工工整整的字迹,比以前有了挺大的进步,内容也不再是过去的“思想汇报”了,而是呈现给他的一颗坚毅的决心。
龚月朝读着就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想起几年前那个少年,就站在篮球场上,在一场PK中输给他之后,露出那不服气的神情,挑衅地对他说:“龚老师,你等我打败你。”
就这样,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变了,其实一点儿都没变,真是幼稚死了。
龚月朝吐了槽,收起这封信,塞回到信封里,装进了那个袋子。
他走出酒店的大门,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坐上车,跟师傅报了位置,很快,车子便驶入了雨中。
龚月朝从出租车上下来,就被小区保安拦住了,保安是个年轻人,面生得很,想必是新换的。他报了陈煜生的名字,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不是坏人的样子,也没废话,就让他进去了。
雨已经小了些,龚月朝没带伞,雨丝打在身上有微微的凉意,地上汪了不少的水,没走几步,他的鞋子就湿了,他按照记忆找到了陈煜生的家,从院子看去,偌大的房子,唯独两间卧室开着盏昏暗的灯。
他正要按门铃,一条英姿飒爽的大狗便从院子角落的房子里冲出来,堵在院子的门口,“汪汪”的朝他叫着,还以为他是什么坏人。
“八条。”龚月朝喊它,那条狗明显怔了怔,但马上认出了他,立刻愉悦地摇起了尾巴。他蹲下来,把手顺着栅栏的缝隙伸了进去,八条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先让他揉毛,后来又舔又咬的,咬也只是在逗趣似的,显得兴奋极了。
这会儿,客厅的灯亮了起来,很快门也开了,穿着一身运动服的小姑娘从屋里出来。她也跟八条似的,看见他先愣了,随后便跑下来,赶紧开了院子的大门,紧紧的抱住了他。
“干爸!干爸!我想死你了。”
龚月朝笑着,抱紧了已经长大了很多的陈苗,下午时从妹妹那儿得到的冷遇,很快便在苗苗这边找到了填补。
“干爸,你想我没?”
“当然想你了,你都这么大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浑身散发着一股青春洋溢的气息,她嘿嘿笑着,在八条的阻拦中,将龚月朝拉进了屋子,八条也要跟进来,苗苗嫌弃它身上湿,强行将它关在了门外,气得八条一边挠门,一边“嗷嗷”直叫。
客厅的沙发上,趴着一只胖胖的狸花猫,猫正睡着,还打着小呼噜,来了人也没把它吵醒,龚月朝换好拖鞋便上前几步,一把将那胖猫抱了起来。这猫被吵醒了,正不满的要伸手拍他,应是认出了他,爪子愣是架在半空好一会儿,便收了回去。
“喵呜”一声叫,满是心酸和委屈,龚月朝将它举起来,将脸贴在他那柔软的肚皮上蹭了好久,蹭得二饼这辆小火车咕噜咕噜直响。
“二饼,想我了吗?”
“喵……”
“二饼想你想的都快得相思病了。”苗苗补充道。
那年冬天,龚月朝决定要报复王雪绛,只得将它暂时寄养在相熟的宠物店里,还拜托宠物店的小伙子在约定时间送到陈煜生这里来。那天送走二饼,这只聪明又敏感的猫已经很不开心了,等他关上宠物店的那扇门,还能听见二饼不满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