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沐城最不愿意听这些场面上的官司话,他的脸上俨然已经挂了一丝愠怒,却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是顾铭一次又一次的充当救火队员,大事化了的浇灭了时沐城那燃烧起来的怒火。顾铭与黄庸周旋着,时不时的抛出一点诱惑来见招拆招,倒显得比时沐城圆滑得多。其实他俩就是在唱黄庸面前唱双簧。
大权在握的对方,得罪了总是不好,即使龚月朝手里握着夺黄庸命的武器,可也不能太早使用。时沐城与顾铭都与他分析过了,他们如果拿出那个U盘来对付黄庸,到最后很有可能面对两种困境,一种是这个手续办下来,下个手续就可能会面临停摆的风险。黄庸万一就此退了,来个更难缠岂不是又要重新建立关系;二来是,大家玉石俱焚,结果可能还如第一种。现在的状况就是他们在战场上,白贺炜递过来的这个武器如果用上的话,很有可能就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细细打算,不如在不损害龚月朝利益的基础上,看能与黄庸把关系处到什么程度,再商量以后的对策,更何况他们也要顾虑到白贺炜的后招。
吃罢了牛排,黄庸用餐巾擦了擦嘴,露出一个极其满意的表情,笑看龚月朝,“龚总介绍的餐厅果然不错。”
“您谬赞了,等有机会,我们再去别的试试,这附近还有挺多不错的店。”龚月朝举起酒杯,里面猩红的酒液在高脚杯中晃出非常优美的弧线,他单手按住领带,半俯着身体,做出想要与黄庸碰杯的姿势,“我敬您一杯。”
“铛……”两支昂贵的水晶杯碰在一起是发出一声余韵悠长的脆响,黄庸看着龚月朝抿了一口酒,嘴上应声道:“好好好,有机会再去试试别的店。”他眯着眼睛品了品,说:“龚总这酒选得也是不错,是欧洲名庄的吧,果香浓郁,不涩,还带有橡木桶的香气,真是回味悠长啊。”
龚月朝说:“我对红酒不算太了解,直接让经理给咱们推荐了一支,喝起来还挺适口的。”
时沐城却在一旁哈哈大笑,说:“红酒这东西我喝不懂,在我嘴里都跟糖水似的,不如白酒有劲儿,这说起来我家里有瓶不错的白酒,藏了二十来年了,黄处长酒量好,有空咱们试试?”
“好啊。”黄庸顿时眉开眼笑,又与时沐城碰了一杯,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秦铮铮老早就来波尔餐厅的门口等龚月朝了,今天破了的这个案子让他心情很好,再加上龚月朝主动提出让他来接的要求,更给他增添了不少干劲。
他把车停在餐厅门口的停车场上,车没熄火,从音响系统里流淌出来一道好听的声线,正娓娓的讲述着一个情节非常紧凑的故事——这人是最近炙手可热的悬疑推理小说作者,笔名叫十九日。秦铮铮以前也听说过这个作者,但是并不了解,直到来了张州,才听同事说了不少关于他的事情。或许是职业因素使然,他本身就对这类小说颇感兴趣,再加上作者本人略有些传奇的背景,好奇使然,他便找来了几本拜读。只觉得这位作者文笔出色,故事环环相扣,精彩纷呈,还真是让他废寝忘食,因此耽误了不少事情。有时候是没空看书,就去下载了他亲自读的有声版本来听。
伴随着年轻男性流畅爽朗的声音,秦铮铮将视线停留在餐厅上的玻璃窗上,映入眼帘的便是窗边那围坐在一桌有说有笑的四人。
靠窗的是龚月朝,他左右手边分别是时沐城和顾铭,对面则是一个陌生人,想必是生意伙伴什么的。这竟是秦铮铮头一次观察交际中的龚月朝,他俯身敬酒,对着别人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真是礼貌而又优雅,这简直与他熟悉的那个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判若两人。
秦铮铮喜欢龚月朝,努力接近着这个人,却发现因为空白了那么多年,他竟然越发的不了解他了。
从音响中传出来的声音似乎已经不重要了,秦铮铮的目光自始至终的一直停留在龚月朝的身上,炙热的几乎要灼穿自己的车窗和饭店的玻璃窗,直接燃烧到他本人身上。
这时,几个人站起身,龚月朝利落的穿好大衣先行一步去结账,而后他们一边走路一边攀谈,相聚在门口,随后有说有笑的一同推门出来,龚月朝就跟在最后面,那个陌生人与他们握手道再见,不一会儿,应该是冯裴的车停在了店门口,把那个陌生人载走了。
龚月朝又与时沐城顾铭二人说了几句话才挥手道别,秦铮铮以为他没有看见自己,刚想拿手机打个电话过去,却看见龚月朝迈着大步朝这里走来,秦铮铮随手放下了电话。
可龚月朝来了,并不急着上车,拉开车门,没头没尾的问他:“你的车上有没有湿纸巾?”
秦铮铮虽是不解,可对于龚月朝的需求总是尽量满足的,正好自己包里有,便随手指着放在后座的背包说:“那儿有。”正想伸手去够,龚月朝径直拉开了后车门,把他的包拎到自己怀里,坐在副驾驶上。
“老师,可以走了吗?”
“走吧。”龚月朝说着,不客气的拉开秦铮铮的包,翻了翻,掏出一整包的湿巾,抽了好多张出来疯狂的擦手。
“疯狂”——秦铮铮觉得自己用到的这个形容词丝毫没有夸张,他甚至只能想到这个词,龚月朝擦完了一遍,就又扯了一堆继续擦,完全是一种病态的举动。秦铮铮有些担心,伸手抓住了龚月朝,连问了几句:“老师,你怎么了?”
龚月朝慌张的抬起头,眼神里流淌出一丝不安的情绪,下一秒钟,秦铮铮就被这个人搂紧了怀里。
对于这个突兀的拥抱,秦铮铮原本是欣喜的,可还不等他嘴角聚起一个笑容,却发现龚月朝的身体竟然在微微发着抖,他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问,只能下意识的来回摩挲轻抚着龚月朝的脊背以示安抚。
明明比他大了好些年纪的龚月朝,此时就像个没安全感的孩子,与刚刚在餐厅里神态自若与人周旋的商人判若两人。大概又过了几分钟,龚月朝才终于安稳下来,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只说了句抱歉,从他身上离开。
龚月朝把手里攥着的湿纸巾团成团,扔进自己座椅后面挂着的垃圾袋里,扯了扯皱了的衣服,松开了系得很紧的领带,跟秦铮铮说了一句:“我没事了,咱们走吧。”
秦铮铮却没动作,车内的空调很暖,那位作者讲述的故事也依然在充当着背景音,他愣怔的看了一会儿龚月朝,用自己那双温暖的手握住了龚月朝的,问:“老师,你确定没事了?”
龚月朝的手还带着纸巾的湿气和清香,却一点温度都没有,冰冷冷的,几乎将他手心的温度也要夺走一般。龚月朝下意识的想把自己的手往回抽,可秦铮铮却用力的禁锢住了他,只说:“老师,你别怕,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在。”
龚月朝不再挣扎,只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对他说了句“谢谢”,闭口不谈自己到底怎么了。
车子终于上了路,龚月朝甚至表现得很安静,越是这样,秦铮铮却越是担心。
随后,龚月朝的手机响了,他把电话接起来,对那头吩咐道:“嗯,冯裴,送到了?行,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那好,你明天早上把车从里到外洗干净了再来接我……我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他应付冯裴的声音带着冷漠,还有一点点压抑,话也没多说,径直挂了电话。
因为两个人都有心事,一个开车没走心,一个坐车没走心,直到秦铮铮的车停在了他自己家楼下,才发现因为他心中的某种期冀在作祟,竟直接就把龚月朝的人请到了他家。
龚月朝似乎也发现了哪里不对,这四周对他来说是极其陌生的环境,正想问秦铮铮,秦铮铮只好有些尴尬的解释起来:“我这一个没留神就开回了我家,老师,要不咱们上去坐坐吧。”
龚月朝看得出秦铮铮的小心翼翼与期待,他又不想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传递给对方太多,刚才自己那种突兀的表现已经足够神经质了,在这样下去会把孩子吓坏的。秦铮铮已然邀请过自己太多次,这次不知有意无意直接把车开到了自家楼下,再拒绝总是不好,于是点点头,径直开门下了车。
车外的冷空气更让他冷静了些,他习惯性把手揣进口袋里,准备跟在秦铮铮身后走。谁知秦铮铮却在锁好车之后绕到他身边来,再一次强行的把他那温暖干燥的手顺进了他的口袋里,扬起他那阳光干净的笑容,对他说:“老师,咱们走吧。”
第八十六章
老楼楼道里的的声控灯已然不那么灵敏,非要搞出极大的声音来才肯亮,而且是一层楼一个亮度。刚进一楼时,还是昏暗的小黄灯,可到了三楼,却已经变成了光亮的节能灯。
或许因为夜深了,整个楼里基本上没什么人再出入了,甚至跺下脚都还能听见回声。除了他们上楼和衣服摩擦的声音,就是爬楼梯发出来的喘息。走廊的灯光时明时暗的,照着他们,投下两条长长的阴影。因为楼梯很窄,两个人并行总有些吃力,龚月朝好几次都想松开秦铮铮,可秦铮铮却紧紧贴着他,拉着他的手不放。
龚月朝从那只干燥的手上感觉到了一丝汗意,却不觉得厌烦,源源不断供给他的热量甚至把他一晚上的不愉悦都渐渐赶走了。
住惯了高层电梯房的龚月朝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爬过这样的楼梯了,拾阶而上,望着四处沾染着积年累月脏污的墙壁,思绪难免会有些飘忽……曾几何时,他也这样一步步爬着楼梯,喘着粗气,打开门便是属于他自己的避风的港湾,怀里抱着二饼,窝在装修简单的家里,听着电视里播放出来的声音,缓缓睡着,有时候也许会被缠绕了他多年的恶梦惊醒,可睁开眼睛,回归到现实,也不免会庆幸得来不易的安稳。
人总会根据境遇改变生活态度,跨过了一个人生的分水岭,开启了新的生活,说起现在倒也很好,因为抛弃了过去,与此同时也没了记忆里的味道。
今天因为一些熟悉的因素回想起了那段日子,更觉微妙的是,陪在他身边的还是在那个冬天突兀的闯入他生活的男孩儿,缘分这种东西是何等的神奇。
一直到了秦铮铮家门口,龚月朝的思绪都是飘忽的,身旁的男孩儿说了句“到了”,他们紧攥着的双手才慢慢松开,秦铮铮掏钥匙,开门……这时候,声控灯一下子暗了下来,周遭顿时被黑暗所笼罩。
“咳……”伴随着秦铮铮发出的声响,走廊里的灯又亮了,这一瞬间,龚月朝低头一瞥,竟然看见秦铮铮的手在没来由的发抖,他这是老房子,入户门是那种老式的厚重防盗门,秦铮铮把钥匙插进锁孔,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拧开的,打开门的瞬间,秦铮铮似乎叹出一口气来。
他在紧张吗?只因为几年之后,换做龚月朝闯入他的生活了吗?
龚月朝想仔细看看秦铮铮详装镇定的侧脸,可他却先一步进了屋子,随后把这房子里的所有灯都开了个遍。
顿时,黑沉沉的房子充满了光亮,这光亮甚至还在秦铮铮脸庞镶了一道边,似乎此时,秦铮铮将他领进了门,关上那扇厚重的大门,便了却了一番心事。
房间乍一眼看上去还是很温馨的样子,谈不上一尘不染,却也很整洁干净。
秦铮铮把包随手扔在了沙发上,介绍道:“老师,你看我这租来的房子还行吧,里面有两个卧室,都是阳面,白天阳光可好了,我还琢磨着,要是把二饼抱来它肯定能喜欢晒太阳。”说着,他挠挠头又笑了:“我也没怎么收拾,就凑合住着呢,你别嫌弃。”
龚月朝四处张望着,一开始还有些恍惚,从楼道的时候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直到秦铮铮喊他换拖鞋才回了神。
说起来,秦铮铮将这里布置的还不错,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有两盆蟹爪兰开得好热闹,争奇斗艳的,五斗橱上还有一个玻璃鱼缸,里面养了几尾小金鱼,此刻正欢快的游着,这些活灵活现的东西,将这屋子渲染得活泼了许多,秦铮铮远比他懂生活,会生活。唯一有些不足的,就是那过时的装修显得与面前这个年轻人有几分格格不入了。
“这里还挺好的。”龚月朝应和道。
“是啊,离我单位挺近的,平时不用开车就能上班,有需要去加班也可以随叫随到。”秦铮铮念叨着走到冰箱前,拉开那扇门,拿出了两瓶矿泉水后,一股脑的倒在电水壶里,回身又对他笑,“老师你随便坐,或者随便看看,我给你洗点水果,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一直把话说完,秦铮铮倒也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突兀,他闪身进了厨房,也不知道翻腾点儿什么出来,没一会儿,水声就起了。
虽然秦铮铮让他随便看,龚月朝却也没肆意的闯入更私密的空间,刚才进门时大概看得差不多,就再没心思在意细节了。他坐在沙发上,刚想掏出手机来处理些事情,目光却被电视柜上摆着的一个相框吸引住了,他视力不错,待他细看了一下,手甚至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
龚月朝哪里还顾及什么,赶紧站起身走过去,举起相框细细端详起来,他看着看着,眼泪顿时模糊住了视线,他的心脏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生生的疼着。
其实相框里就镶着一张很普通的照片,是秦铮铮一家三口的合影,还是他们刻意去影楼照得全家福那种,三人都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脸上荡漾着龚月朝还没来得及体验便已消失了的幸福。这种照片,几乎每家每户的相册里都会有类似的,它会记录一家人最为幸福的时刻,也会作为一个用来回忆过去的物件,秦铮铮刻意把它摆出来,想必也是用来回忆和祭奠的,因为照片中站在他右侧的父亲已经离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