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
制毒问题敏感,也是这次审讯的重头戏。心理专家们本打算留在最后,等他精神紧张环节过去,心灵最脆弱无援的时刻提问,没成想这孩子自己主动提了出来。
这种情况,只有两个解释,要不这个少年和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要么就是他有万全退策,能让警方拿不出足够的证据定罪。
就目前的口供来看,这少年真的没有想象中简单。
“我哥之前喝多,跟我提过,说是种合成药物,叫什么什么氯氨,我记不住。”
两位警官的脸色都不太好,更别提隔板后面的记录警官们。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立刻报警?是被恐吓威胁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我没信他,他以前喝多了还跟我说他被外星人抓走强奸过。”
“……你的意思,他那是醉话,对吧。”
“我当时是这么觉得的。”
“根据知情人供认,说秦一封死前那个晚上,在卫生间接到你们父亲的死讯,然后马上又打了个电话,让手下干掉你。”
“呵。”秦朗笑了一声。
“为什么笑?”
“他就这样,疑神疑鬼的,总觉得父亲会把所有财产全都给我,想杀我也很正常。”
“你既然知道,就没有先下手为强的想法?”
“我打不过他。”
“……好,暂且不说这个。我们在你房间里搜到一个临时号码,上头只跟一个人联系过,您方便透露一下对方的姓名吗?”
秦朗默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叫什么名字?”
“……薛易。”
“果然是他。”
便衣警官低声念了句,转头离开了审讯室。
………
机翼冲上云霄的时候,薛易的后脊一阵一阵的恶寒,薛靖才给他撑开了纸袋,拍着后背吐了好半天才停住。
“好了。”薛易推开他递水的手。
飞机已经过了起飞阶段,稳稳地进入航线。
“你平常也不晕机啊,唉,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告诉你,反正你知不知道都没什么用。”
“带我来不就是为了……难道叔叔不准备帮他?”
“你让我怎么帮一个杀人犯。”
“是嫌疑犯。”薛易缓缓眨了下眼,纠正道,“他不会杀人。”
“你根本不了解他家的情况。”薛靖才摇摇头,“秦一封和秦朗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薛易深吸
了一口气,胸很闷,依旧坚持道:“那他也不会杀人。”
薛靖才默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带你去看他吗?”
“为什么。”
“搞不好的话,你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你爸放我出来插手这件事,不是想拉秦家一把,是因为林碣石。”
“林碣石?”
“嗯。”
薛靖才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掏出手机记事本,在上头打了几个小字:生物制毒
薛易瞳孔收缩,心脏被狠狠捏了一把,后知后觉的凉意迅速蔓延开,游荡在每一寸骨骼下。
“照你爸的意思,是要保林碣石。林碣石是个傻子,还没查到头上就怂了,但这傻子的爸曾经拿命救过你爷爷,我们家也不能坐视不管。你知道,如果能证明他是被威胁强迫的话,关是免不掉要关几年,但至少不会吃枪子儿……”
薛易的十七年里,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那一瞬间的惊魂不定犹如五雷轰顶,巨大的信息量让他四肢发麻呼吸困难,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他不知道秦朗在这亡命之徒才能干出来的事里担任了什么角色,心里先是一空,而后一阵接一阵的恶寒,血压也越来越低。
薛靖才扶了他一把,揉压他的后背,不无担心地解释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但是总有一天我和你爸都要离开,到时候留下你一个人,你怎么办?”
头等舱里的空气快要凝固了。
薛靖才继续说:“秦朗绝对是知情者,国内警方介入调查的时候,发现他曾在医院走廊里殴打过林碣石,专家读取嘴型,证明他绝对不是不知情者。原本国外警方准备给他无罪释放,但就是因为这条监控视频。”
“哎,老秦家也是倒霉,老爷子刚死,俩儿子就一个化了血水儿一个免不了要挨个枪子儿……”
他其实不想告诉薛易,之所以带他来看秦朗,是因为那视频里头,怒气冲冲的少年口型:
“放你的狗屁。林碣石我警告你,少掺和薛易的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勾当,你最好摸着良心干,不然的话,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王法。”
“怎么,你和秦一封交易了那么多年,就没打听打听,秦家还有个小的吗。”
“呵,多一句嘴,下一个就是你。”
薛靖才想,也许少年精心策划的一场偷天换日,就输在了一个月前的那场争执中,争执的源头还是因为自己侄子。
“叔叔,你刚刚说什么,什么血水和枪子?”
薛易耳朵蒙了一层厚厚的膜,听不清东西,就凑近了过去拉薛靖才的手臂。
“哦,这都是案子细节,我也算是半个涉案人员所以知道,你去了别和别人说。秦一封被化尸,据说头号嫌疑犯杀了所有活口之后当场吞弹,整个房间里全是血,就只有秦朗一个活人在打游戏。”
……就秦朗一个活人。
薛易眼前开始一阵一阵发黑,加上刚刚的晕机,体内的血氧含量迅速下降,手腕不自主地痉挛了几下。
“就很不对劲儿,他为什么正好在玩枪战游戏,就好像知道外头要发生什么一样,警方调出了他的游戏记录,他一个人也没杀死,但是死了十二次,刚刚好是散落的弹壳数,还包括头号嫌疑犯肚子里的那颗……”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到了身旁人的颤抖。
“……薛易!醒醒,薛易。”薛靖才一个激灵,赶忙把侄子上半身抱起来大喊了几声,空乘人员急忙赶到,通知了医护人员,将差点陷入昏迷的少年救起。
薛易睁开血
红的眼睛,手指捏住薛靖才的袖子,嘴巴张开,不知道说了什么。
薛靖才吓出一脑门汗,赶紧弯腰去听。
他说:“求你,救救他,他不会杀人的。”
“我救个屁,你先别说话,给老子把气喘匀!”
“……”
飞机降落在一个一片漆黑的夜晚,一下飞机,薛靖才的人立刻将他们送到了警察局。
薛易先是被警察盘问了一番,才被允许在被监视的情况下见秦朗一面。
薛靖才站在那儿,拍了下警官的肩膀,微笑道:“我侄子还小,你们不要为难他。”
厚重的金属门打开,秦朗纹丝不动地摊在座位上,双腿打开,姿势随意,下巴两天没打理,冒出一圈青色的胡茬。薛易走进来,站了五六秒,才喊出来秦朗的名字。
“操。”秦朗下意识地就骂了一句。
他扭头,手上的手铐咔咔作响,模样简直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狼,吼道:“我只是通了一个电话而已,你们凭什么把他也弄来!”
“你先安静!”
警官倒没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到,但是担心薛易会受到惊吓,于是伸手将薛易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结果这一下彻底激怒了秦朗,他大吼:“你别碰他!”
“秦朗。”薛易推开警官的手,一步走上前,“你先别激动,我不是被抓来的,我是来看你的。”
“你看我干什么,被拷在这儿有什么好看的!”
“……秦朗。”
“让他走吧,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秦朗是来真格的了,竟然憋出了几句十分蹩脚的英语,向那位警官重复了他的话。
薛靖才站在监视屏前,不由抿起了嘴唇。
这少年的行为是在保护薛易没错,但又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如果说他真的是想保护薛易,就不应该给他通那个电话,或者说通完电话就马上销毁电话卡。无论如何,也绝对不会是摆在房间里,等着警察来搜走,将注意力往薛易这里推。
所以,他这么做,应该是想引起薛易的关注,再取得薛易的信任,让薛家可以出手帮他一把。
对他来说,证据如果一直不足的话,无罪释放也是早晚的事,但秦家的那些股东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这个时候找靠山,除了薛家,没有更合适的了。
当初薛易和他爸出柜,他爸一怒之下没收住,简直是昭告天下薛易的性向,那帮小伙伴都跑了,为什么秦朗还愿意留在他身边?
恐怕在医院里揍林碣石那次,都是设计好的。
“臭小子,不管人是不是他杀的,手段倒挺老练的。”
两个孩子后面再说什么,已经无关重要了,薛靖才去看守室旁边等了一会儿,从警官手里接过腿脚都发软的侄子。
薛易把头埋进薛靖才的怀里,小声地呜咽道:“叔叔。”
“乖,咱们回去。”
“他绝对没有杀人,秦朗不会杀人。”
“你怎么知道不会,不是没有亲自动手就不算杀人。”
“秦一封到底也是他最后一个亲人了,他怎么能……”
薛易话说到一半,突然如遭雷劈地站住了脚。
记忆往回推,推到秦朗要离开那天,他们俩坐在出租屋的沙发上,秦朗曾这样说:“我知道,如果这次我爸不行了,我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
秦朗的逻辑向来谨慎,比如他要是没有拿下房本的话,就一定会说‘那破房子’,而不是‘咱家’。
那么他说‘没有亲人’,意思就是他知道秦一封会死…
…
薛易胳膊上的汗毛一瞬间就立了起来。
感受到他的僵硬,头顶上温柔的声音缓缓响起:“乖,别哭了,你累了,咱们先去吃点东西睡一觉,秦朗那小子身强力壮的,一时半会儿关不死。好了,不哭了啊小易乖,是叔叔不好,不该跟你讲那些,叔叔不好。”
一路无言。
薛靖才安置好侄子,点了吃的放在床边,简单吩咐了几句,又连夜去见了几个朋友。他过来不是度假的,得把事情安排好,一圈转下来后已经快要天亮。
自从下了飞机之后就没停过脚,他已经很累了,但还是片刻也不敢耽误地开车回到波士顿的大房子。
一楼的卧室门虚掩着,薛靖才轻手轻脚地拉开一条缝,探头先看了下。薛易侧卧在柔软的大床上,清晨的晦亮从窗外投射而入,在他身上盖了一圈青色的微凉。
他还没醒,被子搭在腰际,两条胳膊的皮肤裸露在外,渗出点点凉意。
“小易?”
他走过来,把被子往上拉,少年突然就动了,在床单上不舒服地挪动两下。辗转间,薛靖才发现他耳根透着一层醒目的绯红。
薛靖才赶紧低头,借着薄薄的晨曦,竟发现他鼻尖儿沁着细小的汗珠。他把他抱起来一点,伸手一捧额头,灼手的温度立刻传了上来。
床头上还放着他临走前买来的食物,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一口都没动。
“小易,醒醒,你发烧了,起来吃药……”
薛靖才说完才想起来,这房子买下以后八百年没住过了,哪里会有退烧药这种东西。他只好将快要醒过来的侄子拍了两下,哄他又睡下,独自一人披上外套出来找药店。
因为不熟悉这里的缘故,导航几次显示已经到达目的地,但他就是找不到药店的提示牌。
“操。”薛靖才心里燥的不行,一掌拍在了方向盘上。
突然,有人敲了敲他的车窗。
“怎么了?”他用英文询问了一句。
来人看长相也是个亚洲人,样貌英俊个子很高,见他用英语,便也用英文对他道:“这位先生,你挡住我的车了,我车技不好开不出来,可以请你把车往前开一点吗?”
“行。”薛靖才就要关车窗,突然想起来什么,哎了他一声。
“怎么了先生?”
“药店在哪?”
“就在那儿,先生你看到那个便利店了吗,那个白色的灯。”
薛靖才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终于发现了一块醒目的标志,他道了声谢,一踩油门把车子让开了。
后视镜里,那个英俊的男人返回自己车子旁边,将手里的热水杯递给另一位青年。那人身材也很好,卫衣帽子扣在头上,腰细腿长,靠在车上弯着腰。
薛靖才猜他大概是犯什么急性病了,接过水来马上扣了两粒药扔进嘴里,英俊的男人还扶着他,轻轻拍他的后背,将他往自己怀里拉了拉。
他一边熄火一边啧了声,叹道:“果然欧美比国内开放。”
薛靖才从药店出来的时候,那两个人还站在那里‘腻歪’,丝毫没有要把车开出来的意思,薛靖才把药放在副驾驶上,降下玻璃吹了声口哨。
那边两个人同时抬头,站在里侧的男人扬了下下巴,模糊的轮廓突然清晰,让薛靖才小小地惊了一下。
那个戴帽子的,眼熟?
待要再看一眼,高个子就转身拉开了车门,有意要挡住似的,将他的同伴小心翼翼地送上了副驾驶,落下头顶挡板。
“眼花了,怎么可能是陆总。”薛靖才不想再多耽搁,点火,飞一般地把车开了回去。
再推开房门,床上的人依旧没动静,只是换了个姿势,他面朝门侧卧,双手捧着手机,眼底红红的,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