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沉默不语,叶子也没有立即开口,于是你眼睁睁地看着他欣喜的眸子渐渐黯了下来,清澈的浅棕色染上一抹显而易见的惆怅。
你对叶子毫不掩饰的失落手足无措之余,更是惊讶万分。毕竟叶子除了在对你表白的那天显现过明显的情绪,往后的日子里都只是一味对你关怀备至,从未向你表露心迹。无论是这种亲昵的肢体触碰还是他诚实的情绪表达都是以前的叶子不会做的。
于是你的面部肌肉更加僵硬,整个人像是一尊蜡像般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子凝视了你几秒,见你的确什么都想不起来后,才敛去眼中的恍惚,安肤性地顺了顺你的头发,呢喃着“没事,你会渐渐想起来的……”,也不知是在安慰你还是安慰他自己。
叶子并不知道你遗忘了哪些记忆,又记得哪些,索性将你们初见的事情从头说起。他说你们已经交往了四年之久,今年是第五个年头。你们本来过得顺逐美满,直到最近你突然精神严重衰弱,时常产生幻觉,你们平静的生活才蓦然被打破。
“起初我们都以为只是工作压力过大引起的毛病,决定先停下手头上的工作,修养一段时间,可没想到你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起来,”叶子的嘴角绷得紧紧的,似是在回忆那段往事,“来这家诊所是无奈之举,毕竟催眠这种疗法不稳定性很大……”
叶子之后的说辞与李医生之前说的基本一致,不过叶子明显对你发病的过程更加熟稔,不仅告诉你在来这家诊所前已经确诊患有双重人格,还将你服用过一段时间药物却依旧没有好转的事情告诉了你。
叶子告诉你,你们之所以会同意进行这个疗程还是因为李医生发现了你双重人格的病因。先前的医生都没有将这个人格与你的童年阴影联想在一起,毕竟那段回忆早已因时隔久远变得模糊不清,而你本人也并未对肢体接触有任何阴影。
“所以……我早在二十出头就和你交往了,而理发店的洗头小哥、自导自演的杀人狂、教我演技的余老师,以及找我出演电影的姜导演都是不存在的?”你抬起头,怔怔地望向叶子。
叶子愣住了,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于是立在一旁的李医生连忙补充说催眠中出现的角色必定与现实中的人物有共通之处,不可能凭空捏造,让你简单描述下这些他们。
你完全不记得叶子与李医生说的东西,可他们所谓的“催眠”却如同现实一般历历在目,于是你毫不费力便将他们形容了一遍。
叶子思忖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迟疑地开了口:“姜导演我是认识的,是与你先前合作过的导演,余老师似乎是你演艺圈的前辈,理发店的盛典是当年和我一起打工的学弟,后来出国进修了……至于你说的那个自导自演的杀人狂我并不认识,但或许是你以前认识的人。”
你顿时哑火了,这下彻底懵了。
难道你脑海里的一切真的是催眠,叶子和李医生说的才是现实?
你与叶子相顾无言,还是李医生无奈地打破了沉默,让你们先回去冷静冷静,才将你从窒息的沉默中拯救了出来。
“这不怪你,催眠可能会产生的副作用也是你我事先就知晓的,”叶子轻轻拍了拍你的肩膀,“先上车吧,我们回家再说。”
*
你坐在餐桌前,愣愣地望着手里拿着的水杯,静心等待叶子从厨房里出来。
你还未能从先前的冲击中走出来,双目失焦地盯着杯中的倒映,直到眼前传来盘子轻触桌面的动静,你才从神游中回过神来。
你抬起头,在目光一凝的瞬间愣住了。原来眼前摆着的不是晚餐,而是一个玫瑰花点缀着的红丝绒蛋糕,上面用巧克力酱淋着“5th anniversary”的英语花体。
“其实,今天是我们交往的第五周年纪念日,”叶子神色平静,语气轻柔,“本来无论你的病症有没有好转我都打算这么做的,但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会把以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他说到这里,眉头微蹙,眼里划过几分哀恸,可没过多久,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坚定,双眸中闪烁着令你心惊的炙热。
“我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时机,可我不想再等下去了。”叶子轻声叹道,绕过桌子一步步朝你走来,在你震惊的目光中拉住了你的手,神情庄重地在你眼前单膝跪下了。
你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手里握着的水杯一斜,几滴冰凉的液体抖落在你的虎口处。那一刹那,你像是被那水滴烫到似的浑身一颤,浑浑噩噩的大脑遽然醒了过来。
与此同时,叶子早已亲吻你的手背,并将准备好了的戒指从口袋中取了出来。
“我想要与你共度一生,无论生老病死……你愿意嫁给我吗?”
望着叶子忐忑不安的眼神,你的大脑里却只有一个无比清晰、却让人胆寒的念头。
——李医生当时明明给你倒了一杯凉白开,可为何在你离开前都未曾再见过那杯水,就好像你手里握着的水杯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时,你选择——
【A. 答应求婚】
【B. 拒绝求婚】
【C. 摔碎手中的杯子】
第一百零九章
你已选择【C. 摔碎手中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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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骤然放慢了一般。
你的脑海中闪现过许许多多画面,第一次死亡后得以从头再来的庆幸、为了自由相继杀死盛典和程谨的瞬息、余老师了无声息的脸庞被盖上白布的刹那、叶子抹去你眼泪后眼里充斥着的柔情、姜导演在撕下那道貌岸然的伪装后所展现的恶意、元渊那席令人难以捉摸的话……
太多太多情感如同未拧紧的气泡水瓶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使你颤抖着双睫,不再去看叶子那双殷切的眼睛。
太真实了,你想道,无论是那段被冠上“催眠”之名的记忆,还是此时叶子脸上的忐忑与期待。
你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是现实——有一个爱你并即将谈婚论嫁的男朋友,一份自己热爱的工作,连同童年阴影导致的病症也已被彻底治疗。
你从未遇上杀人狂和某个表演型人格的神经病,从没有经历过一遍又一遍的死亡,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懦弱与逃避导致余老师的轻生。
一切生理疼痛与心理折磨都是一场虚假的治疗,现实比你的想象要美好很多,你的未来充满希望。
你的手上从未染上鲜血,你也不需要一辈子活在愧疚的阴影之下。
你虽然不记得与叶子相处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可他对你的爱惜和慎重让你明白只要自己答应下来,那么他就一定会履行自己话中的承诺,生老病死都至死不渝。
他会呵护你,用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来打动你,让你回想起以往那些甜蜜的回忆。你们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待年纪大了后或许会领养一个漂亮而聪慧的孩子。你们会渐渐老去,可你们的感情不会因为岁月流逝而逐渐暗淡,反而因为这些年来的相濡以沫而更加感激对方的陪伴……
你再也不用怀疑猜忌,也不再需要为自己仅剩的一条性命担心受怕——毕竟一个人一生也就这么长,生命也都只有一次,遇上那些倒霉事的几率微乎其微。
这是个唯物主义世界,所谓的世界意识只是你的空想,你也自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你只是个普通人,向往平静生活的泛泛之辈。
可是现实真的是如此吗?你所看的一切真的就是现实吗?
你听见叶子在迟迟未见你反应后自责的叹息。他牵住你的手,在你的手背上再次落下一个吻,告诉你是他太过心急,你不需要现在就答复,他可以等,希望能用真心换取你的真心……
你只是不住地摇头,依旧闭着眼睛不愿看他。
如果这一切都是虚假的,那么哪怕再美好也都是假的。
是的……自从你发现了水杯的端倪后,你就认定眼前的一切皆是虚幻,而他们口口声声强调的“催眠”才是现实。
你并没有那么高尚,不愿活在一个虚假而美好的世界里。
你只是有些怅然若失,还未探寻到事情的真相就被草率了事地透露了“答案”,像是在嘲笑你一路下来的努力。无论真相的背后究竟是更加肮脏的现实还是美好的蓝图,你都希望自己的坚持能够有一个结果,而不是一个玩笑般的童话。
你不愿沉沦在这个世界中,至少在发现真相前,你无法说服自己抛下一切疑问,心安理得地蒙住自己的双眼。
——是的,你做不到在这个安逸的世界里驻足。
在下定决心的瞬间,你陡然睁开双眼,五指一松,玻璃杯自你的掌心向下滑落。
你眼睁睁地看着玻璃杯在空中渐渐倾斜,透明的液体缓缓从杯口倾洒而出,像是慢动作电影般一帧一帧在你视网膜中回放。那一刻,你突然恍惚了,想起不久前的自己。
若是在你刚有记忆的那会儿问你是选择一个充满险恶的现实世界还是一个充满美好的虚假世界,想必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吧。
所以,是什么时候你开始主动探寻事情背后的真相?是什么才让你这个涉世未深的宅男有勇气走到现在,而不是崩溃自杀?
你觉得自己似乎变了。可这种变化并不是性格遽变,而是人格上的逐渐饱满,好似一张简笔画被二次加工,又重新着色。
你不再是那个头脑简单,整日没心没肺的宅男,你学会收敛自己的情绪,懂得了负面情绪为何物。
你不再是张白纸,原本就印在纸上的图案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浮现出来。与此同时,新的花纹画在了旧的上面,于是两者相融,变成了一副崭新的画作。
你看着那杯水在空中慢慢下坠,在杯底即将触碰地板的刹那,一个发自内心的疑惑陡然蹦出你的脑海。
究竟什么才是真的?
——那个曾经天真的你,还是如今饱经世事的你;这个美梦般的世界,还是那个充满危险的世界;回忆里那个与你长得别无二致的阴郁脸庞,还是现在这张带着迷茫与困惑的脸……
你听见有什么东西在你耳畔边炸了开来,穿透你的耳鼓,直达你的大脑,那一刻,你鼻息间急促的呼吸声被放大了无数倍,你的眼前仿佛看见了一朵在夜空里熠熠生辉、转瞬即逝的烟花……
“不——!!”你听见有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融在那团嘈杂的噪音中,似一根细长的针直直扎向你的意识,却又因为什么无形的隔阂被阻拦在外,“停下!我叫你停下!!……”
你觉得那个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却怎么也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那道呐喊上。
冥冥之中,你仿佛听见秒针滴答滴答的声响,看见那玻璃杯壁与地板的距离从5毫米缩短到3毫米,从3毫米缩短到2毫米,再从1毫米缩短到0.5毫米……
近了、近了……
你屏住呼吸,心脏越跳越快,你能感受自己全身正小幅度地战栗着,额前的汗珠滴在你的眼皮上,顺着你眼睫毛的缝隙,流进你的眼球……
“啪——”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你一个激灵,双目一眨,整个人条件反射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怎么了?”
你踉跄地撑住桌沿,晃了晃脑袋,低头一瞧,便见对面坐着的李医生一脸茫然地看着你,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还没能从方才的状况中抽离,僵硬了好几秒后,才梗着脖子将视线落在办公桌上立着的名牌上,上面俨然写着“李鑫”二字。
李医生困惑地盯着你的脸,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的笑了:“你是在紧张那个被摔碎的杯子吗?”他站了起来,快速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后,冲着你摆了摆手。
“没事,那玻璃杯不值多少钱,先搁那儿,等你走了再收拾。”
你怔怔地扭过头,视线向下移去,这才发现自己脚边躺着一个从中间碎成两截的玻璃杯,地上尽是水渍,将你左脚周围的地毯都染深了一个颜色。
“反正只是水,没什么关系,”李医生按了按水笔,用笔尖敲了敲纸面,试图唤回你的注意力。
“你刚刚说到双重人格?”
你猛地抬起头,直直盯向李医生,可他却低垂着眼脸,像是没看见你针芒相对的目光似的,无声地叹了口气。
“双重人格这种病症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双重人格之所以叫双重人格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住在一个皮囊里,你近期既没有出现短时间的断片,也没有出现情绪波动反常的情况,这样的自我诊断实在过于草率。”
李医生接着又问了你几个问题,一边写着笔记,一边对照着上次你来就诊的记录表。半晌后才抬起头,向你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
“放心吧,还是焦虑和压力过大导致的应激反应。你没有双重人格,只是因为失忆的缘故,一时还无法接受以前做过的事情。这很正常,需要时间慢慢调理。”
李医生说到这里顿了顿,眼里的笑意一敛,神情变得有些严肃。
“不过从你刚才的回答来看,你似乎有点抑郁症的苗头,不需要服药,但必须心生警惕。”
你愣住了,不可置信地反问道:“抑郁症?”
“没事,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抑郁症都成现代病了。”李医生轻描淡写地摇了摇笔杆,望向你的目光却依旧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