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的呀,我觉得很有意思。”谢韵之笑道。
“这部新作,我也有改成剧本的想法,到时候看我写的长度如何吧,再决定是改电视剧还是电影。我是很想把唐朝搬上荧幕的,而且要事无巨细,详尽考据。”樊澄道。
“……我开始同情未来要制作这部剧的剧组了。”谢韵之道。
“说得好像别人家的事儿一样,剧本要是出来了,你可得出演啊,跑不了的。”樊澄笑了。
“我吗?”谢韵之愣了一下,有些诧异怎么自己完全就没想到要出演这部剧。但也确实如此,连续出演樊澄的作品她还真没想过,满脑子都是避嫌了。
樊澄拉着她起身,安顿她上床,被窝里暖烘烘的,樊澄已经塞了热水袋在里面。等谢韵之躺下,樊澄关闭了酒店房间里的灯,在黑暗中躺在她身边,谢韵之顺势钻进了她怀里,被温暖柔软的怀抱包裹,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韵之,你想演电影吗?”樊澄在她头顶问。
电视剧演员与电影演员虽然都是演员,但实际上截然不同。其差别主要在于两点。一是演技的差别,二则是酬劳的差别。一个当红的演员演电视剧,酬劳是按集算的,国内电视剧现在动辄四五十集,主演一般都能拿到上千万的报酬。而电影则不一定了,一部电影的前期投入或许不过几千万,演员的报酬肯定不会上千万。而当红电影演员要价上亿,那可就不是一般小成本电影能请得起的了。那种非一般的电影,也不会去找电视剧演员,他们要找的是适配电影大银幕的面庞。换言之,现在处处都讲高级感,电影演员就是天生身段、面庞带着高级感的那一部分人。
如果要追本溯源,就要从胶片时代说起。那个时候拍摄电影胶片一格就是一格,容不得肆意浪费,而拍摄电视剧则用磁带,拍不好还能抹掉重来,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电影比电视剧对演员全方位的更高要求,无论是临场反应能力还是表演的精确与震撼,都非同一般。电视剧相对电影来说是非常生活化的,由于剧情复杂,台词量大,劳动量大,演员基本上需要不停歇地表演,赶工期,一场戏表演无差错,差不多,就可以过了。而电影则截然不同,电影导演精益求精,要求演员一场戏必须要表演出自己想要的结果才行,不仅仅是台词,眼神、表情、姿态、身体的任何部位都要算入表演的范畴,大银幕会将这些细节彻底放大,纤毫毕现,所以一场戏可以熬个数日也不罢休,这是电视剧所不能承受的,也就造成电影的表演难度和维度要高于电视剧。
行里有一句话:话剧是演员的艺术,电影是导演的艺术,电视剧是编剧的艺术。如果单纯讲表演艺术,话剧与电影其实不相上下,话剧因为是即时表演无法修改剪辑,考验的是演员的临场表现。而电影虽然可以修改剪辑,但比话剧更讲究细节神态的表现。
谢韵之出道是因为出演了张小琴导演的电视剧,很巧的是这个张小琴的名字和最近樊澄查到的万世影业的副总裁完全同名。但她们全然不是同一个人,导演张小琴是60年代生人,而总裁张小琴则是80后。
谢韵之自出道后就开始演电视剧,也曾尝试过两部电影,而且并非小制作,不过也不是挑大梁的演员,只是配角。她很快便明白电影演员与电视剧演员的差别,她觉得自己可能天生没被老天爷赏那碗饭吃。但是只要是个有事业心的演员,都有演电影的梦,都想演电影,她也绝不例外。她本接受了自己不能做大电影演员的事实,然而现如今樊澄忽然问起她这个问题,不由让她心头微动。
“我当然也想演电影……但是……”
“想演就好,我干脆先把电影剧本写出来,然后再改,或许会更轻松些。”樊澄笑道。
谢韵之奇怪地默了一会儿,樊澄感觉到她搂着自己腰际的手臂有些收紧。片刻后,谢韵之似是斟酌着语句说道:
“阿澄,你是为了我要写这个故事的,还是你自己想写这个故事?”
樊澄微微一愣,一时间没回答上来。谢韵之则继续道:
“你是家,我其实不希望你为了我而去创作剧本,虽然你为我写了《追影者》,我真的很开心,也很珍惜这个把我们俩联结在一起的故事。但是……实事求是的说,一个故事如果它适合发展成,那它就该发展成,如果它适合发展成剧本,那就应该是剧本。我觉得……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适合拍成影像留下,能否拍好也都因人而异,不定因素太大。我也不希望……耽误你的前途。你本来是作家,你值得更高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国内的剧作环境并不好,会限制你的发展。”
樊澄抬起手来,轻抚谢韵之的长发,并在她额前吻了一下。
“你这是又想起万镜了?”她问。
谢韵之情绪似是有些低落,半晌后道:“我觉得,我总在拖你后腿,可她却能帮你。”
“瞎说,别乱想。”
“不是乱想,是真的……”谢韵之音调中掩饰不住的失落与难过,让樊澄的心隐隐作痛。
“我是剧作家还是家,是我自己决定的事,不是她,也不是其他任何人来决定的。韵之……我爱你,你给我点表现的机会好吗?你不希望拖我后腿,我又何尝希望看到你一直在电视剧圈止步不前?你值得更广阔的平台,我希望我能帮到你。”
“我……我不知道……我演过电影的,但我觉得自己不合适。”
“不合适有很多原因,剧本、角色、团队合作,很多很多的问题在其中,你不能全部归咎于你不适合演电影,这对你自己太不公平了。你需要再尝试,你的能力绝没有任何问题,你还年轻,现在正是最关键的转型期。这一次我来给你提供最合适你的舞台。”
“真的可以吗?我害怕……毁了你的作品……”
“怎么对自己这么没信心?”谢韵之的反应让樊澄心里很不好受,她认识中的谢韵之,应当是对表演非常有信心的,这是她的专业,是她吃饭的本领。她从不知道谢韵之也会对表演这件事表现出这种全无自信的状态。
谢韵之却不说话了,此时此刻她内心深处浮现了一段很幽深的记忆,这段记忆对谢韵之的影响很深远,但也因为太过微妙和难以启齿,使得她至今对谁都不曾提过。大二她跟腱受伤那段时间,因为有抑郁症倾向,曾去看过心理医生,希望医生能给她指一条未来的道路。那个心理医生是精神分析流派的,知道她演过戏,告诉她,她这样的人其实不能做一个出色的演员,因为她内心深处羞于表现自己。谢韵之拥有超强的超我暗示,这种超强的超我暗示几乎是无法破除的,源自于她在口腔期、肛/门期、性/器期接受的家庭的教导与熏陶,道德伦理束缚对谢韵之来说是深入骨髓的。她缺乏厄勒克特拉情结,因而缺乏对异性的感知和渴求。而大部分演员则本我意识非常强,很多表演完全是出于本能,超我等各种社会所赋予的伦理概念是不能够束缚他们的。这意味着谢韵之很难做到完全的解放天性,就不能够真正传神、深刻地表达角色。医生跟她说,你可能需要好好谈一次恋爱,最好能体会几次强烈的、直达灵魂的性/爱,如此才有可能解放天性。
当时接受完咨询,谢韵之就觉得无比羞耻,这件事被她藏在了记忆深处。后来她考入首影,她的导师也和她说过类似的话,她说谢韵之这类演员,属于技巧型演员,演电视剧是绰绰有余,没有问题的,技巧完全可以弥补。但如果上了大银幕就会原形毕现,演出来的人物是死的,不是活的,难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是老天爷没有赏饭吃。谢韵之好强,至今不愿承认这一点,也就从未和人提过。
“韵之……我有件事要和你说。今天在高速上,我接到了万镜打来的电话,她说节后第一期《人生》请的嘉宾临时不能来,她希望我能上。我已经答应她了。”
“哦,那你去吧。”谢韵之闷闷地说道,话语里还带着一丝心不在焉。
樊澄温声安抚道:“早点睡吧,明天是年三十,还得守岁熬夜呢。”
“嗯,晚安老干部。”谢韵之将往日里固定回复樊澄晚安微信的话口头说了出来。
“晚安。”樊澄笑了,搂紧了她的身子。
第七十一章
二月十八日, 大年三十, 樊澄一家三口携谢韵之一家三口拜访樊锦西老人。他们是上午九点半上门的,老人彼时已经买菜归来,买的是新鲜蔬菜,而年夜饭的存货, 老人早几日就已经准备好了。
谢家夫妻时隔多年再见樊老, 倍感亲切。老人也对谢家夫妻的到来十分欢迎,从进门开始, 两家大人们就聊个不停,往事一桩桩一件件脱口而出,记忆的画面便如深井之泉汩汩涌现。樊澄和谢韵之作为年轻一辈, 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事,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大人们偶尔谈及两个孩子,她们也是在旁陪着笑脸,充当听话的好孩子。樊澄还偶尔插科打诨一下, 一贯地充当父母的吐槽对象和谢韵之的挡箭牌, 谢韵之则显得格外乖巧可爱, 仿佛精致的娃娃可以任人打扮。
樊澄在陪聊的过程中,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思索起现如今中国大多数年轻人过年回家时的真实写照。家中长辈一年未见,必然要对你从头到尾指手画脚一番, 左一个不顺眼右一个不对劲, 纠正错误、指引未来就成为过年主题。并且年轻人们将会犹如被抓入看守所的罪犯,失去隐私权,遭遇三堂会审。从你的工作状况问到你的感情生活, 收入高低与结婚对象是他们持有的直戳你内心的有力武器。不知为何就连你租房的水电费多少,每个月吃饭花多少钱,花呗欠了多少没还,学习强国积分几何,以及你家阿猫阿狗的近况也不放过。年轻人识相的便坦白从宽,不识相的便要成为全家人攻讦的对象,重复被纠正错误、指引未来的这一悲惨过程。
有一句百试不爽的自我开脱,叫:我这还不是关心你。有一种暴力干预的美化借口,叫: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有一种来自父母的情感压迫,叫:我为养你含辛茹苦,你却不听话。传统文化让中国式父母视子女为自己的私有财产和人生延续,掌控欲极强。大中国的年轻人饱受其害,现如今滋生了诸如租女友回家过年、过年主动要求加班等等奇特的社会现象。这或许也是一种中国特色吧。令人乐见的是社会风向现在已经变了,近些年这样的情况其实有在改善,父母们在尝试着接受孩子已经长大,要放手的现实,而孩子们也在学习体谅父母那种焦切的、总是希望一手抱揽操办的心。
总之大过年的,何必搞得大家都不开心。父母有父母的担忧,孩子也有孩子的难处,互相让步,皆大欢喜。至于那些莫名其妙、口无遮拦的七大姑八大姨,已经成为春节最不受欢迎的对象,给面子便只是社交寒暄层面的客套,不给面子则一句话:与你何干?更多的纠缠,便全无必要了。
幸运的是,樊澄和谢韵之的父母亲并非是这种类型的父母,她们也从未体会过“春节被支配的恐惧”。樊澄脑子里天马行空一顿胡思乱想,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中午,母亲程蓓蓓起身准备去厨房做午饭,樊澄便也主动起身去帮忙。梁云刚准备起身就被老爷子拉了回来,两位父亲也同时准备去帮忙,谢韵之见状顿时也坐不住了。
“那么多人去厨房做什么,都回来,谢盛、小云还有囡囡,你们是客人,不能麻烦你们做饭。立东做饭就是个不靠谱的,让我们家媳妇和孙女去就行了,你们尝尝我们家媳妇和孙女的手艺,可棒了,哈哈……”
老爷子发话了,众人坐回了原位。
谢韵之听父亲、樊立东叔叔和老爷子聊起了国际局势,便津津有味地听。这方面樊立东是几十年的专家;谢盛是资深的军迷,同时也对世界各国历史和地缘政治由来如数家珍,十分有见地;老爷子是遗留的民国大家,是历史的亲历者、见证人,现如今依旧坚持着看报学习知天下的习惯,看法见解也丝毫不落时代窠臼。三人谈起这个话题,那可真是十分精彩,谢韵之不知不觉间也学习了许多。
“这么说来,伊朗看来未来有希望称霸中东地区啊。”谢盛笑道。
“美国做的蠢事,让波斯活过来了,古老文明可是不会轻易倒下的。”樊立东笑道。
“哈哈哈,老樊,等会儿手谈一局?”
“没问题。爸,您要不要也来一局?”
“就你这臭棋篓子?我懒得和你下。也就人家谢教授愿意陪你。”老爷子损起自己儿子半点不留情面,樊立东被说了个大红脸。
厨房的香气已经飘来,午餐比较简单,老爷子前天已经包好了饺子,主食便是饺子,佐以老爷子早间刚采买的新鲜时蔬,大家吃过后,轮到樊立东和谢韵之洗碗。樊澄则陪着母亲和谢家夫妻,围着老爷子烹茶聊天。
这还是谢韵之与樊立东见面后第一次单独相处,她有些紧张。早就听闻樊参赞的大名,见面后果真名不虚传。刚才樊立东也展现了他多年驻外的远见卓识,现在突然独处,谢韵之竟然有些不知该如何相处了。若是太过恭敬,则显得拘谨生疏;若是太过放松,则又显得不大尊重。这个度可真是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