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叮”的一声。
到了。
B1702近在咫尺。
裴衔意的手劲无意识地大了许多,深深看着谢知:“真的要进去吗?”
他不是犹豫不定的人,可但凡沾上谢知二字,就会变得举棋不定。
谢知不安地蹙了下眉,和他对视一眼,摸出钥匙,开门,开灯。
尘封了五年的公寓一点点展露在眼前。
不知是不是错觉,空气里仿佛浮着某种腐臭的、烂掉的味道,一切都蒙了尘,像是陡然从一个鲜活艳丽的世界走进了灰色死寂的空间。
公寓里非常凌乱,家具与装饰品都像被什么暴力破坏过,原来白色的地毯也发了灰,花瓶破碎、装饰画歪倒,柜子上抓痕遍布。
还有客厅角落的立式钢琴、失手打翻的牛奶杯残片。
一切渐渐与模糊的记忆重合。
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猛地又袭了上来。
谢知脸色煞白,扯松领口,沉沉地呼了口气,大步往旁边的房间走去——门开车,床褥发黄发褐,隐约有警察取证的痕迹。
他怔怔地望了这儿一会儿,又拔足走向隔壁房间。
这个房间的布置格局和隔壁差不多,飘窗却破了个大洞,覆着层灰垢的玻璃窗与雪白的墙面、地面上血迹斑斑,暗红的血触目惊心,玻璃边缘沾着一圈毛,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谢知脑中嗡的一下。
模糊的记忆在踏进这间公寓后,一点一点,如擦去雾气的窗,明晰起来。
裴衔意低声叫他:“知知?”
谢知浑若未觉爱人的呼唤,手颤抖着碰了碰那面窗户,触电似的又缩回来。脑中发着剧痛,他忽然跌跌撞撞跑回客厅,坐到钢琴凳上。
裴衔意跟出来,沉着眉,心急如焚:“谢知!”
谢知呆呆地在钢琴凳上坐着,维持一个僵硬的姿势,半晌,在裴衔意打算直接把他抱出这里时,他红着眼,转回头,嗓音喑哑:“衔意,我……想起来了。”
两行泪从那双总是沉静清明的眸中落出,顺着脸颊跌下。
裴衔意简直胆战心惊,眉头深深蹙着,半跪下来抓住他的一只手:“宝宝?”
谢知的嘴唇动了动:“我记得……弹完那首曲子后,我很困。”
他困得出奇,意识朦胧,想说话却说不出,隐约听到父母在争吵。
“……我们真的有必要走到这一步吗?”
“那还能怎么样?亲戚?亲戚现在见了我们就跑!朋友?你那些朋友不落井下石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我们没必要一定拉上小知,他还那么小……”
“你也知道他那么小,他什么都不懂,除了弹琴什么都不会,等我们走了,他怎么活?啊?你要我的小谢知怎么孤零零的欠着债活下去?他离了我们就不行的,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们的儿子?我放不下他!”
母亲歇斯底里的嘶吼钻入耳膜,谢知趴在钢琴上,模模糊糊地想:不是的妈妈,我悄悄当过私人钢琴教师,还兼过职,我四肢健全,有养活自己的能力,没那么柔弱。
“……你说得对,”谢父似乎被说服了,喃喃,“我们走了,再有人欺负他怎么办。那些人肯定会欺负他的。”
谢知残存的一线意识忽然嗅到了股让他脊背发寒的危险。
可是眼皮实在太沉了,他睁不开。
狗在身边狂吠,他努力想要伸出手。
啪。
手边的牛奶杯摔到地上。
他被人抱着走进房间,放到床上。谢父谢母轮流给了他一个晚安吻。
“小知,以后就不用痛苦地醒来了。”
“让我们一家人就像往常一样入睡吧。”
“别害怕,爸爸妈妈就在隔壁。”
饺子还在狂吠,叫声凶狠又慌乱。他的意识再也挣扎不动,逐渐归于沉寂。
梦是窒息的、恐怖的,他深陷其中,感受到生命在流逝,怎么也睁不开眼。可他却清晰地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焦急的萨摩耶哀鸣着到处破坏、撕扯,但它很快发现,昔日陪它玩耍的男女主人精神失常、已经疯了。在他们也服下安眠药,躺到床上后,他冲回谢知在的房间,奋力地关上了房门。
它使劲撕咬谢知的衣襟,呜呜哀鸣。可它叫不醒谢知,于是怒号着去撞玻璃窗。
嘭。
嘭。
嘭。
一下接一下,一下接一下,血飞溅出来,染红这只骄傲漂亮的雪白大犬的毛发,它被彻底激怒了,终于在力竭之时,砰地一声,撞碎了玻璃。
然后它摔了下去。
十七层的高楼,大犬摔得骨肉淋漓。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被发现,物业报了警,拿着钥匙冲上来。
谢知所在的房间借由那个沾满狗毛与血的破洞,得以通风,保住一命。
低声说到最后,谢知喉间的嗓音已经残破不堪,甚至发出些微哽咽的声音。泪水布满了那张脸庞,他揪紧了裴衔意的衣领,死死咬着牙关,抵在他颈窝里无声痛哭,甚至不敢太用力,痉挛着倒气。
这桩惨剧终归被他血淋淋地翻了出来。
裴衔意脊背发寒。公寓里的这场自杀结得轻描淡写,他从未料到是如此惨烈。
他抱紧了谢知,不断亲吻他的头发,颤声道:“不要忍,知知,宝贝儿,哭出来,我在呢。”
耳边的声音无限包容温和,谢知浑身颤抖,随即,他终于失声痛哭,将一腔痛苦、委屈、伤心、愤恨淋漓发泄。
哭到最后,他模模糊糊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意识飘忽不定,整个人如在雾中,踩在云端。
等到清醒过来时,已经不在那间公寓里了。
谢知身上盖着裴衔意的外衣,裴衔意稳稳地背着他在走,像是几年前从山谷下背着他往山坡上走那般。
他也是他的救赎。
远处是他们开来的车。
天空是灰靛色的,明月高挂,夜色悄声蔓延。
谢知沉默了会儿,哑声问:“裴先生,爱一个人是放不下吗?”
裴衔意脚步一顿。
他侧过头,温和地看着谢知:“是舍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投雷~
第52章
谢知模模糊糊又想起许多事。
幼年时抱着他坐在钢琴边,带他弹响第一声, 启迪他弹琴的母亲;故作严肃, 将他高高举起, 不自觉露出笑意的父亲;缠着他一起玩飞盘, 不然就在地上打滚耍赖的饺子。
他们的确是爱他的, 但那种偏执的爱意更似掌控欲。
于他们,他或许更像一件珍贵精致的珍藏品。在以前,展现的是扭曲的独占欲,而在决定离开这个世界时,他们可以不顾他的意见,擅作主张地要带他一起走。
来自至亲的利剑才最狠厉。
他甚至连当面质问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们放不下,裴先生舍不得。
回到家,谢知有点筋疲力竭, 放纵的哭泣带来的损耗竟然那么大。
迎着裴衔意担忧的眼神,他的嘴角勉强弯了弯, 示意自己没事。
裴衔意并不觉得没事, 皱着眉催促着谢知快去休息。谢知迟缓地点点头,进了浴室,半个小时后还没出来。
裴衔意不太放心,敲了敲浴室门, 没有得到回应, 心里一慌,推门而入。
谢知坐在花洒下面,淋着凉水, 浑身衣衫湿透,闻声抬起眼来。水顺着他的脸庞身躯淌落,微乱的额发间,那双黝黑的眼眸也似浸润在水里的珍珠,蒙蒙带着点雾气。
瞅见裴衔意错愕心疼的表情,谢知怔了怔,解释:“稍微清醒一下……”
裴衔意沉着脸走过来,挽起袖子,将花洒水温调高,一言不发地替他洗头发。
谢知下意识抬手抓住他的衣角,缓缓阖上酸涩的眼。
裴衔意的动作很轻柔,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洗好之后,他扯过张大浴巾,将谢知包在里面,抱出浴室。
他的脸色不好看,谢知有点仓皇,于是乖乖的,由着他动作。
湿漉漉的衣物被剥离,裴衔意目不斜视,仔细地擦去谢知身上的水,为他穿上睡袍,吹干头发,又在他冰凉的唇间吻了一下,亲亲他的额头。
“睡吧,宝贝,”他说,“你太累了。”
裴衔意请了一天假,陪在谢知身边。
他看上去像只冬日被抛弃的小动物,只有靠在裴衔意身边才能汲取温度。
但他只消沉了一天。
第三天早上,谢知的状态就恢复了不少,看上去平静不少,拒绝了裴衔意继续请假陪他的举动:“你才刚回去,不能总请假。”
随即他独自去了趟墓园。
当初从医院醒来后,谢知身上的钱已不多,身体太过虚弱,谢家的几个亲戚意思意思帮忙办了个简单的丧礼,没管他的狗。他清醒后,执拗地要给狗也买块墓地,被骂脑子有病,园方也不肯答应。
恰逢黎葭赶来,二话不说,立刻找人帮忙,顺利为饺子下了葬。
等到能站起来了,被黎葭搀扶着去墓园时,谢知脑中的记忆也彻底模糊了。
他不敢去回想那一天了。
抵达墓园,站在墓碑前时,谢知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如何的。
他好像看到远方有一片迷雾,父亲母亲相携着,冲他挥了挥手,转身钻进那片雾中。雪白的大狗也在,他冲谢知汪汪叫了几声,微笑的天使脸上又展露出笑容,然后也转身扎了进去。
腐烂在皮下的伤口被剜开彻底清除,反而好了许多。
至于随之带来的伤痛,会在时间的治愈与爱人的陪伴下慢慢痊愈。
裴衔意相信谢知能撑过来。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骄傲太过、反而易折的脆弱孩子,既渡过了惊涛骇浪,就不会溺亡在平息下来的海面中。
果然,谢知出去一下午,回来时眼眶微红,情绪却已经彻底稳定,让小D准备好出发,明天返回剧组。
听到他要离开的消息,裴衔意也不意外,拉着他的手指撒娇似的摇了摇,又亲了一下:“我一直在的。”
两人像往常那样,平和地渡过这个夜晚。
隔日清晨,谢知准时睁开眼,轻手轻脚地拿开裴衔意箍在腰间的手,洗漱回来,换好衣服,在晨光中于裴先生微蹙的眉间烙下一枚吻,熨平他的眉宇,低声说了再见。
这次离开时的心境和上次完全不同。
那点以前不敢说出口的依恋和不舍不再遮遮掩掩,坐上车时,谢知光明正大地回头看了眼。
正巧撞上窗边望着他的人的视线。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触,谢知笑了笑,挥挥手,钻进车里。
《戏衣》剧组多灾多难,先是男二搞事,临时替换了一个,再是男主出车祸,网上报道这部电影多灾多难,也不知道最终出来票房会是多少。
谢知不在的时候,游导先让新进组的男二补拍了一遍独自的戏份,又将其他人的单独戏份也拎出来拍了,虽然打乱了拍摄的顺序,倒也没少忙活。
得知谢知要回来,游导不太放心,再三确认了谢知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又去了个电话,向裴衔意确认,才放心下来。
离开半个多月,小D带了点礼物,剧组每人一份,在工作人员里混得如鱼得水。
当初裴衔意特地招来小D陪在谢知身边果然很对。
谢知找到游文骥,抿了抿嘴唇:“抱歉,游导。”
剧组里的倒霉事,说起来都是他引起的。
游文骥看他的脸色还好,的确没有勉强自己的意思,笑着摇头:“行了,没事最好。先去准备准备吧,哪里不舒服随时告诉我们。”
陆彦博冷着脸瞟了他两眼,严肃地嗯了声。
回到久违的休息室,化妆师还没过来,小D倒了热水递上,谢知才喝了口,休息室的门嘭地被推开,不知道打哪儿窜出来的黎葭呜哇哇地叫着扑过来抱住谢知:“谢小知你回来怎么都不告诉我!!!”
谢知及时张开双臂,稳稳当当地将水杯放下,一滴也没溅飞出来。
他好笑地拍拍黎葭的背:“你不是杀青了吗,以为你不在B市。”
黎葭吸吸鼻子,眼圈有点红。
门边的宗溟轻咳了声。
黎葭放开谢知,上上下下地瞅他,眼中全然是对朋友的担心关切:“看来裴衔意把你照顾得不错。哎,宝贝儿,我怎么感觉你变了?”
谢知疑惑:“?”
“感觉你好像……”黎葭犹豫了下,寻找适合的说辞,“好像挣开了什么,看着比以前轻松多了。”
谢知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
说出来黎葭估计会哭得比他凶,还是不说为好。
门边的人不紧不慢地叩了叩门:“宝贝,回来了。”
黎葭:“我不!”
宗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只好跟着坐进这个休息室。
黎葭出现在剧组里的原因很简单。
他杀青了,宗溟没有。
外头流传着黎葭被宗溟包养的八卦,他倒是心眼大,一点儿也不在乎。
化妆做造型换好戏服,出去时正巧撞到叶南期。对方打量了会儿谢知,笑得像只狐狸,意味深长。
谢知瘫着脸,漠然想:我就这么容易被看穿?
叶南期也不逗他了,捧着剧本,陪他找感觉。
离开许久,谢知本来入戏就不快,要找回虞淮的感觉大概不容易。
宗溟大马金刀地往旁边一坐,睨了眼谢知。
之前黎葭为谢知的车祸事故心急如焚,这次又着急跑来看他,他反倒不像以前那样吃醋了,老神在在地靠在旁边,跟学霸看着优等生教差生似的,偶尔提点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