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鬓角蹭过鼻尖的触觉仿佛还在,有点扎,有点痒,李白低着头动不了,两只手紧紧抓在安全带上,一只压着小腹,一只压着心口。车子停在玉泉山附近一座别墅前,他还是没有松开,已经有个老妇人打着手电在院门口等了,杨家下车帮李漓扶人,李白就隔着黑蒙蒙的车窗看他。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好像是李漓的,杨剪倒不见有什么异常,把短发女生交到老妇人手中,一边往回走,一边脱外套。他刚把外套对折起来拎在手中,就被李漓拿了过去。
“……早不吐晚不吐,唉!”李漓的声音逐渐清晰,随后她拉开车门,又坐回后座,把叠成方块的衣服放在旁边,“我洗干净给你送回来,正好放寒假前一起吃顿饭。”
“不用这么客气。”杨剪拉开手刹。
“给我洗吧。”李白忽然开口。
“还是干洗店更干净,这种里面有羽绒的,把水浸进去也不太好,反正还是要再见面的,”李漓笑了,“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呀?”
“李白。”
李漓还是笑着,柔柔弱弱的,精神头却不小:“真的?我有个高中同学叫孟浩然!还是个女孩,学习可好了现在在剑桥念书。咱俩也是有缘,都是老李家的,下次吃饭跟你哥一块过来,我听朋友说了一家口碑特别棒的烤羊腿,一直想去尝尝,咱们三个肯定能吃完。”
听杨剪答应下来,李漓终于稍微安静了一些,她被送到她租在北大东门附近的公寓楼下,新盖的房子,车位设计得宽敞,车也不用再还回玉泉路,对于自己跟那位击剑运动员的关系她心里似乎有数得很。那件外套的确被她带上楼了,杨剪就凭一件高领毛衣往友谊宾馆走,李白要把自己的给他穿,他也不要,只是围上了那条出门前本就挂在他脖子上的围巾。他们都抱有一些侥幸心理,盼着能半路碰上一辆出租,但也没有,一路哆哆嗦嗦扛回了那家还在营业的酒吧前,又顶着严寒骑摩托回家,杨剪累极了,进门直奔卧室,倒头就睡。
李白把两双鞋子收回鞋柜,倒杯热水蹲在床边,轻轻给他脱毛衣,“哥,”声音也轻轻的,“你在外面着凉了回来还这么睡,肯定会感冒的。”
“你再喝点水,”他把毛衣叠好放回床角,指尖轻扫杨剪的眉眼和鼻梁,“别又流鼻血了,我的抹布就白弄了……”
他第一次提及自己的抹布。
但杨剪不回一声,已经睡着了。
研究生放假是在一月底,那顿烤羊腿还是吃了,杨剪和李白并排,李漓坐在他们对面。洗好的外套被细心包好,还是那样四四方方地放在她旁边的空位上。
这个女孩始终很清醒,很不知疲倦。这是继五官平淡之后,李白脑海里塞满的新印象。和她吃饭也果然不是进食那么简单,光华管理学院的高材生,的确是满腹才学,从石油问题到非洲草原,从神舟六号到互联网时代,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好像没有什么不是她略知且能点评一二的,杨剪保持微笑,心不在焉,总去看落地窗外在地上啄食争抢的乌鸦喜鹊,但也总能接上她的话题,李白则是半句话都插不进去。
要是聊聊服饰美容,聊聊国内外女明星的发型就好了,李白看着他们,默默地想。但也不是每个女孩都那么关心时尚,况且这个从深圳过来的阔绰姑娘,就算对穿衣打扮不那么关心,也跟“土老帽”搭不上关系。
这让李白连头都不想抬起来了,他起身面对桌子中央的碳炉,专心切肉,刀刃划在烧烤架的铁丝上,声音刺耳。然后他把羊肉和烤酥的羊皮全都盛在一个干净的盘子里,分出一半,推到杨剪面前。
李漓吃得很少,最钟爱的是那碗加了葡萄干的酸奶,李白也有一碗,但他不习惯那味道,喝了两口就想吐。还是忍住了,他又听到李漓提起杨剪在学校的事,说她叔叔对杨剪是真的欣赏,常在家人面前提起这么一个学生,以前做学院内发行的文艺刊物的时候,李老师是负责人,杨剪是偶尔投稿的业余编辑,李老师很喜欢读杨剪的诗。
李漓还不经意似的说,听说是同行,挺爸爸也对杨剪挺好奇的,很想见见,正好年前新开发区那边还有个电子行业的博览会,他还可以带上样品和手册过去露露脸,碰碰运气。
杨剪放下筷子说,我得跟我两个合伙人商量。
李漓笑出了两个酒窝,你把他们带上也没问题,机票我爸报销,她说着,端起盛满奶白羊汤的小盅,细细地抿。
发觉李白在看她,她又问:“一起去吗?现在深圳很暖和。”
李白却拒绝了。“年前忙,我请不到假。”好比一种乱了方寸的托辞。
那天回家以后,晚饭的时候,李白看着新闻联播突然来了一句:“以前那些院刊还能找到吗?”
“我是一本都没留。”
“就是没想到,你以前还是个诗人。”
杨剪把碗放上茶几,揽他的肩膀,“你才是大诗人。”
李白侧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你是二郎神。”
杨剪愣了一下,好像有点来气,气得他直笑。他知道李白现在也许最想听的是什么,但他就只是笑。新区博览会的事情他跟两个同学商量了一下,黑框眼镜欣然同意,无框眼镜却一定要回家陪父母过年,李白也没再提同行的事,好像未曾后悔,那这一趟就成了双人工作的行程。
出发的日子是二月五号,离年三十还有小半个月,临行前一天,李白没上班,非要留在家里帮杨剪收拾行李,充分利用他的装箱天赋,塞得满满当当,提起来都觉得沉。他又在浴室支起折叠椅,让杨剪坐在上面,给人围了圈从店里拿的围布跟橡胶垫,帮他修剪发型。剪着剪着发觉杨剪的少白头似乎更严重了,距离上次染发才不过四个多月,好多发根都白了,远看不明显,得拨开来才能看清里面的斑驳。
李白嘲笑自己的迟钝,又翻出店里进价最高的染发粉,调成膏,在这新家里面第一次,如往常一样,给杨剪染发。
不过这回出了点意外,抹完染膏摘了手套,准备静置四十分钟的时候,李白才发现这手套漏了一只,弄得他左手五根指头都是乌黑,要不是涂得那么入神他一定能早点察觉的。于是之后那静置的四十分钟变成他跟杨剪各自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厨房,抽油烟机开着,一张报纸平铺在两人之间,他们一根接一根地猛抽烟,苦大仇深的,又不时被对方逗笑,也不管抽不抽得出什么味道了,目的只是把烟灰攒起来在报纸上堆出一个小山,然后泡进凉水。
烟灰水能把此类膏剂从皮肤上清干净,这是李白的经验,于是杨剪也知道了。抽得咳嗽又打开窗户透气,李白对着洗菜池里的灰水盆,泡在冰凉凉的温度里搓手,杨剪固定好窗子站在旁边看他,他忽然说:“我其实想去,但去了我也不能干什么,听不懂,看不懂,只能给你拖后腿,好像占人家便宜似的,所以我就不去了。”
“我是觉得你和那么多陌生人接触会比较不舒服。”杨剪说。
“嗯,我会,”李白还是低着脑袋,点了点头,“情人节能回来吗?”
“估计不能。”
“那过年呢?”
“我尽量。”
指缝里的黑色淡了,但还是有印子,李白继续更用力地搓洗,水花被他溅了起来,“我老是在想,我最开心的时候,到底是在干什么。我觉得现在就可以算,烟灰是我们一起抽的,然后你头上留着我抹的染发膏,还在看我洗手,这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了。”
杨剪贴在他身侧,左手压入水面,捉住他的五指揉他没掉干净的黑斑,“别老说最,”开玩笑的语气,“一辈子才过去多少,你就开始总结经验了。”
李白的手却和他别着力气,按在盆底不让他动,也不让他抽离这盆水,两人的手指就在那层波动的浑浊下苍白着,紧紧钉在一块。同时嘴上也是变本加厉:“你是我见过最帅的人,是我最好的哥哥,我最最最最最喜欢你。”
杨剪无奈了,用右手抱他,“你是我见过最笨的小孩儿。”
李白不做声,头低垂得更深了,身体隐隐地,渐渐地,显露出抖动。整个人悄无声息。直到有水珠在灰水表面砸出小坑,啪嗒,啪嗒,一声连着一声,杨剪才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
李白在哭。
李白突然哭了。
“……别哭啊。”杨剪抓着李白的手从水中抽出,扶正他的身子让他面朝自己,然后半蹲下去看他的脸。实在是有些笨拙,他给他擦泪,还带着烟灰的涩味,但那些李白想听的话,他没办法再一笑而过了,心里是急躁还是跟着难过,一时间也没法分清,他只能认真地望着那双泪眼,用鼻梁去拱那湿润的鼻尖,“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会接你的电话,回你的短信。年三十如果我没回来,十二点你别睡了,要醒着。”
“小白,你别哭啊。”他只能把李白搂进怀里。
第30章 最爱你的人是我
俗话说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那些家中有舅又没信心坚持到来年二月龙抬头的朋友,当然选择在年前就把发型问题解决好,也讨个迎新的好彩头。
东方美发营业时间早十点到晚九点,店里总被各路男女老少塞满,妈妈烫卷,小孩乱跑,前台小丫头跟小孩奶奶一块追在他身后给糖,试图把人抓住哄哄,让他安静一点,这场景几乎每天上演,可谓其乐融融,喜气洋洋。
对此李白素来有种抵触,他无法想象其中的温馨,只觉得吵,而他又是48元的档位,不算太贵,但也绝不便宜,属于那些想要追求品质又不愿花大钱请总监的讲究人的最优选择,同时他还得负责指导手下两个学徒烫染、打蜡、焗油,根本闲不下来,也躲不开鸡飞狗跳,弄得他不时怀念Ben当老板时生意惨淡的那两年。
情人节那天李白过得非常开心,他在午饭的时候接到了杨剪的电话,而不是平日里那些一眼就能读完的短信,他发一大段,杨剪说“好”,杨剪问“中午吃了什么”,他恨不得把宫保鸡丁里放了几味调料都查清楚写进去,而这些对话每句之间往往隔着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的时差,让人觉得不新鲜,很寂寞;或者有时候,他耐不住了就拨去电话,数十五秒挂断,再盯着某个地方发一会儿呆,比如店门口不知哪儿来的碎玻璃渣,比如自己啃得坑坑洼洼的手指。他只敢等这么一会儿,要是不接就说明杨剪很忙,那铃声和振动就成了打扰。
那天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是他的手机,被杨剪拨响。李白放下盒饭躲到仓库里接,蹲在一箱箱堆得老高的焗油发膜后面,听着杨剪的声音,他一开始只会傻笑,真真切切地听了几分钟后,他的语言才恢复流畅。
没办法,人情绪太激动的时候是很难伶牙俐齿的,毕竟这是这些天来第一通没有被匆匆挂断的电话,除此之外,李白每天盼着的就只有睡前道晚安的那一分钟了,或者不到一分钟?时间总是很晚,杨剪也总是马上就要睡着的样子。
这次杨剪和他聊了很多,这些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事情顺不顺利。李白也有很多要倾诉的,他满鼻子都是纸箱的臭味,腿也蹲麻了,一口气说个没完,杨剪就笑笑地和他说我听着呢,别着急。后来休息时间过了,李白恋恋不舍地钻出仓库,他的盒饭已经被收走了,手机和袖口都攥得潮湿滚烫,他看了看店门外瓦蓝的天空和挂在枯枝上迎风招展的红塑料袋,心想,深圳原来是那样的啊。
一定是又美又时髦的城市。
有一件事非常奇怪:那段日子李白很少睡觉,他在上班时犯困,靠浓茶吊着眼皮,除去少言寡语对客人不够亲切之外倒也没出什么差错,反正平时他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然而等到好不容易下班,回到家中,他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了。
这套房子还是太新了,才一个月,现在他一个人待着,总有种借住旅馆的错觉。他会想念高架桥边的小房子,想念半夜工厂烟囱传来的轰隆声,还有那块给他遮风挡雨的玻璃。想着想着他又会觉得自己多事,无聊,一无聊起来就想找点事做,旧的单词书已经背完了,杨剪还没给他新的,旧杂志也不好看,打开电视,还在播放节目的就只有几个台,其他都是千奇百怪的电视购物广告,那些商品李白不会用,也买不起。
但李白是不会任由自己无聊下去的。
也就是情人节的那天晚上,他打开杨剪书桌上的那部台式机,看完了磁盘里存着的鲁鲁修最后两集,在杨剪的草稿本上画了一个长发飘飘的C.C,写:情人节快乐!然后他又蹲在沙发上啃了一个西红柿,发了会儿呆,跑回电脑桌前拨号上网,输入灯灯以前给的地址,索然无味地看了会儿录影,什么感觉都没有,第二个西红柿都啃完了,他连裤子都没脱,倒是被网页右下角的广告吸引了目光。
“小e机器人聊天室,私密,体贴,智能,您的午夜最佳伴侣。”
李白舔舔指缝间横流的酸甜汁水,挪动鼠标,双击了左键。上来就要他填写用户名,他想了想,输入了一个字母L。
屏幕黑了,接着闪出两行白字:
2007/2/15/00:34
L、小e进入聊天室。
小e:晚上好!今夜星光灿烂,很高兴与您相遇,让我们开始聊天吧!我叫小e,是因为我生活在IE浏览器里,那么请问,您为什么给自己起名“L”?
L:我叫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