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应该会想念的。
没有照片的话,就只能闭着眼想了。
那天他到的时候杨剪不在,工作室的另外两位倒是热情,帮李白腾出位置,让他把东西放在厨房装土豆的编织袋旁边。其实根本用不了多大地方,这么多年过去,李白的全部家当还是只用一箱就能塞下,也还是那只老旧的箱子。曾经藏在床下的钱他也学会了往银行存。李白还买了一个海绵睡垫,白天卷起来晚上铺开,他就可以在走廊过夜。
收拾完东西他就要走,临行前说自己会尽快找到房子去租,借住的这段时间,有空也会回来做饭,未来的两位室友则坚持留他喝了杯速溶咖啡。他们一个戴黑框眼镜,一个戴无框,跟李白聊起过去。都是当年跟杨剪一组做创新项目在全国拿奖的老朋友,刚毕业的时候,他们三人攒了这么一个工作室,都觉得自己的千里挑一的佼佼者,能够在这互联网做主的时代发一笔财。
名字取作3T是黑框眼镜的主意,他觉得这意味着他们三个人各自的脑容量都有一个T那么大,无框眼镜却觉得不吉利,他说那部叫做《顽主》的电影里就有个3T公司,张国立、葛优和梁天演的,三个无才无德无业青年开了间皮包公司,意思是替人解难,替人解闷,替人受过,成天不干正经事。他才不想把自己的日子过成黑色幽默。
至于杨剪——李白记得,他以前就跟自己提起过这些,不过,对于工作室命名的好坏,从不在意。
黑框眼镜又说,自己有点想去考研究生,无框眼镜则表示再晃一年半载自己就得回老家找工作结婚了,否则时间都蹉跎了,到时候再闹个子欲养而亲不待,未免给北大丢人。
李白搞不清这俩高材生跟自己谈人生意义何在,他问:“你们跟杨剪聊过了?”
“还没呢,”两人面面相觑,“当初说好要一块干出一番事业……但现在真的,产品和创意有了,但中关村这地方机会多争机会的人更多,再牛逼,运气不好别人看不见你,那你就是没有投资投入不了生产,这是个死循环。老杨人很硬,怎么锤都锤不死心,是我们有时候有点跟不上了。”
好嘛,李白懂了,这是文化人念情分,怕尴尬,要让自己当传声筒。
他在电话里把所见所闻一一复述,注意着措辞不想让杨剪不好受,却也怕某些关键信息被遗漏在自己这儿。杨剪正在一个科技展销会上给人发传单,听他讲了长长一串儿却丝毫不受打击,笑着和他说,思考人生如何收场,那是中年人考虑的问题,我还没到二十五岁。
李白一下子放了心,想,你就算过了三十五,也不会像中年人。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四人挤在方寸之间的小格子里,虽然拥挤,但也和谐。不过工作室的三间房都没有窗户,小灰在大厦芯儿里闷着见不到蓝天,每天都有些郁郁寡欢。李白暗下决心,要是年前再没找到合适的住处,就只能再试着把它放生一次了。有一次趁半夜,他去跟
它聊天,想问问它的想法,猫头鹰咕咕咕地转脑袋,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倒被起床喝水的杨剪撞见了。
李白立刻没了声,而杨剪盯住他,也很安静,两人在模糊光线下相望,如此僵了一阵儿,就都各自回到各自的角落睡觉去了。
让李白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元旦前一天,杨剪一改平日的效率至上,费时费力地做了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天还没到下班时间呢,红色雅马哈突然“刺啦”一声刹车在玻璃门外,发怒似的轰鸣,李白手上没活儿,推门跑出去,手里立马被塞上了头盔。那人连回屋穿外套的时间都没给他留,载上他就跑,过了几个路口碰上红灯才停下,脱下夹克,反手甩到他面前。李白只穿了件圆领线衣,正冻得牙齿打颤,慌着伸手接住,还没来得及再做出反应绿灯就亮了,接着两人就上了环路。顶着疾风,李白把夹克反过来穿在前面,其实就只套上了两个袖子,再去抱杨剪,多少能裹住一点那人的腰,他觉得这是让两人都暖和的方式,但事实上走了没多久两人就都被这天气教训了一顿,李白露在袖口外的手指都僵了,想必杨剪也是,但是没有停下,杨剪不去停,李白也不想停。
他已然明白过来这是在去往哪里。一个多小时后,两人到了石景山,首钢集团的工厂旁边,在高架桥上途径那片废墟和平房。
“我问房东了,”杨剪开口,为了让李白听清,他声音用得很重,“今天开始拆,一下午就能拆完!”
“我也问了!”李白大声回道。
空寂而笔直的大路,他们高高在上,用余光去瞥,又忍不住转脸去看。挖机和推土车之类的重机械已经聚起来了,还有卡车,好多好多辆,还有好多戴着安全帽的人,只是那么一小片破房子而已,颇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架势。还没上工地的设备和人都挤在废墟边的马路上,所以那条路被已经被暂封了,他们无法下去靠近,只能从环路上远观。
这一段高架路还是太短,并且禁止停车,很快,李白就算把头扭到极限也瞧不见任何了,而放眼环顾,四周不是新盖的高级小区,就是正在建设的快速公交专线,确实也没地方能让他们借去停留片刻,去目睹那片破烂被拆解的过程。
于是杨剪在下一个路口下了高架,在地上调头,折返,又挑了个最近的路口再上来,如此绕圈,好再次开过那条视野宽阔的路段。
仿佛不知疲倦,他就这么带着李白一遍又一遍地绕,累积起来可谓是千里迢迢,却只换一次一分多钟的走马观花。他们最终没有错过那排平房的倒下,李白的小屋在最末端,是那排房子里面第一个被推倒的,那个玻璃顶棚,那张被两人弄塌又修修补补重新支起的小床,那个可以晒衣服也可以挂腊肉的铁杆架,夷为平地只需一瞬,全部粉碎在挖掘锤下的几声巨响中,遥遥地听,也相当模糊。灰色小方块的解体放在一大片灰色中同样是模糊的,还不如工人头顶小小的几粒橙红刺目,但他们尽量放慢了速度,去经过,去看,也都记住了。
这是第十四圈。
李白有些恍惚。
二零零二年初,他独自一个,只把这地方当成暂时歇脚的旅店。
二零零六年最末,却有杨剪执着地把他带来,被风和尾巴后面的车子驱赶着,狼狈地,马不停蹄地,送别共同的巢穴。
这是命运吗?这是人为的吗?注定的吗?他该得的吗?他绝对不能放手的吗?怎么会,真的,有一个人出现在他的垃圾人生里,现在依然没走。浪漫主义,英文是Romanticism,李白想起常在杨剪带给他的书中看到的词,死记硬背,觉得美,不想忘,却刚刚明白这个抽象概念如何扣上实际。
就是抛弃实用而选择发疯,就是在冰冻中头痛欲裂涕泗横流却浑身都烧起了大火,就是现在死掉,没人在意,他们的鬼魂也会为彼此鼓掌。因为此刻他们在一起,被遥远且已经消亡的东西吸引,也相互吸引,着了魔,入了迷,随便怎么说。小屋的坍塌是共同的刻痕,好像李白第无数次想到的那件事,割两个口子,然后握手,等伤口永远长在一起。之后,他们回到那个早已不再新鲜的路口,不必再次折返了,杨剪停在街边一个冒着焦香味的糖炒栗子铺前,回头定定地看着李白,呼出大片大片的白气。
他说:“我找到房子了,搬出来和我一块住吧。”
第28章 天下第一幸福
那套房子就在清华南路旁边的一所家属院内,夹在两所高校之间,六十多平,环境清静,邻居基本上都是北京大学的教职人员。事实上李白以前就来过一次,是二零零五年,夏天最热的那一会儿,他去了杨剪的毕业典礼,进到宏伟的邱德拔体育馆,跟众多家长站在一起他梗着脖子,在黑压压的上万人里找杨剪的身影,在一团团方阵接二连三的高声念诵中,等杨剪学院的口号。
期间还有一个面善的中年女人拍肩提醒,同学你学士服呢,学生区域在那边可别找错,实在是太热情了,吓得李白转身就走。后来典礼结束了,那些团起的方阵渐渐化开,人们各找各的亲朋,继续拥抱合影,李白也径直朝物院的方向摸索。
那里还聚着一小撮人没散,边缘是几个杨剪的同班同学,李白很眼熟。这个班里,甚至在这个学院里中,早就有好多人认识他,带着点戏谑的意味,他们叫他“小朋友”“老弟”“杨剪他弟”,但怎么叫李白也不应,只是四处扭头张望,一听到背后那声“小白”,他就跟草原上的羚羊一样灵敏,转身一溜烟跑了过去。
杨剪和几个哥们站在一块,正在打电话,方才看李白越走越远,他就捂住手机叫了一声。李白把新开的药塞进他包里,挨在他身旁乖乖地等,听他重感冒的鼻音,玩他学士帽一角垂下的穗子。这情形被旁边拿佳能相机的公子哥连拍了好几张,李白就躲在杨剪肩后,阴森森地瞪他。
“好了,”杨剪放下手机,“李老师说能来。”
公子哥把卡片机挂在腕子上,拍手大叫:“剪哥牛逼!”
其他同学们也都是很开心的样子。
散伙饭请来了一个人缘极好的老师,那就成了谢师宴,班里乌央一大帮人都想跟系里公认最棒的专业课教授喝两杯,包厢都坐不下,那家属当然不会在邀请范围内。但李白偷偷跟了过去,是西苑那边一个挺火爆的川菜馆,他在前台通过描述杨剪的长相问到了房号,真走到跟前了却又莫名发憷。贴门听了半天,名校学生高谈阔论起来总像辩论,甚至打仗,李白却只能偶尔在其中听到一点杨剪的声音,很零散,那人今天蔫蔫的,好像不怎么说话,也不爱抢风头。
身后忽然一热,是服务员端着沸腾的水煮鱼要进屋上菜,他赶紧把门给人让开,然后落荒而逃,一直跑到店门外,在街边银杏树下蹲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只知道要是方才在门缝里和杨剪四目相对,自己恐怕会很想死——他逃跑前看到杨剪了,确切地说,是杨剪的肩膀。那人穿的是正红色的T恤,袖口有两圈细细的黑条。
所以现在应该快速离开,假装从没来过。不幸的是,李白一蹲下就挪不动地儿了,就像有些时候,他蹲在冬青树下。这一回他既不够隐蔽,也忘了跑得更远。将近十点钟,那群春风得意的“状元郎”一个个酒足饭饱,从店里晃悠出来,杨剪夹在醉得东倒西歪的同学间显得笔直极了,清爽极了,李白一眼就看到了他,而他也一样,一眼就瞧见了树下那个疑似跟踪狂的白色影子。
由于很早就考了驾照,人也发着烧没有喝酒,开教授的车送人回家的任务自然交到了杨剪肩上。他先是把人扶进后座,接着,很自然似的,在同学们围在后面跟老师道别时,他独自站在还没熄灭的车灯前,朝僵蹲在那里装蘑菇的李白招了招手。
之后李白坐在副驾驶上,生平第一次,他坐在一辆轿车的这个位置,仍觉得不太真实。对于他的不请自来,杨剪好像没有丝毫的意外,没有反感,也没让他解释。听着后排教授闭目养神讲醉话,一个看起来得有三四十岁的大男人,跟愣头小子似的把嗓门抬得老高,义愤填膺地反复强调,你不读研可惜了,你应该考我的研究生,你应该继续做实验,发文章,不要去搞什么芯片,说着说着居然开始哽咽,而杨剪仍旧只是客气地回上两句,不见有丝毫动容。
他是心不在焉的,只有车开得专心,均速前进,不超不抢,遇到红灯也不压线。
李白更惊讶了,会载着他沿五道口的铁轨把摩托飙冒烟的人,在愿意的时候,也可以把车开得这么稳。
把老师送进家门,杨剪身上那层紧绷的壳子才解冻,五层楼都没下完,就在灯光昏黄的楼梯拐角,他忽然往李白身上靠了靠,骂了句他妈的,又说,终于完了。
额头贴在颈侧,是滚烫的,李白扶住他,几乎是双手搂着他往下走,“我以为同学聚会是那种很开心的事。”
“是开心,”杨剪笑了,“但更累。”
“那……烦吗?”李白轻声说,“所有人都很烦,绕着你飞,像虫子。”
杨剪还是笑:“没有人绕着我飞。”
“我烦吗?”李白鼓足勇气问出这句话。
杨剪拧了拧他的脸蛋,“你抱抱我吧。”
李白怀疑这人今晚呼吸了太多酒气,也醉了,是被熏醉的。那怎么能开车呢?那怎么,还能走路呢?两脚都不该沾地。杨剪要是永远都要他扶就好了,一直发烧会很难受,他就用更多的舒服去弥补。这么想着他就头脑一热,不仅是抱,抱完直接把杨剪背到了一楼。
那应该是杨剪第一次被吓到,在李白面前。他浑身都僵了,声音压得低低的跟李白说你他妈脑子真有毛病啊,李白却一个劲儿地笑,身上的人没有挣脱开来把他推走的意思,他感觉得到,步伐轻快得像是要飞,出了门洞,听见杨剪悬崖勒马似的那一声“吁”,他才勉强停下。
紧接着两个人就踉踉跄跄地踩到了草地里。
有过这么一出儿,李白对这套房子印象极为深刻也是无可避免。那天草叶剌在脚脖子上的痒他都记得。而这套房子对于杨剪来说,意义似乎要简洁明了得多——房间的主人,那位年轻有为惜才如命的李教授就要出国做访问学者去了,为期两年,愿意把公寓租给他住,一个月只象征性地收六百块钱。
因此,踏进房门时看到李白激动得眼眶红红,他发愁的重点仍然还是屋里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