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找了多久,他脑子里就一直回响着那个长白弟子的吼叫声,“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死地抱着李道玄,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感觉自己回到了现实中。他正要说话,忽然李道玄一把拉开了他,两人同时往右侧摔了出去,两人原本所站的位置瞬间被燃烧着的恶鬼淹没,李道玄落地时猛地又喷了一大口血出来。
“师父!”孟长青一下子翻滚起身抓住了李道玄的胳膊,反手用大雪剑挡住了冰渊里往上涌的恶鬼,声音极为惊恐,“师父您怎么了?”
李道玄周身的星辉迅速衰败下去,他吐掉了嘴里的血。
孟长青扶着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在他的记忆中,李道玄永远是强大的,永远不会受伤,也不需要任何人,他看着手背上湿热的鲜血,终于他颤抖着手一把将李道玄抓得更紧了。“师父,我们走,我带你出去!您撑着点!”他忽然回头看向那上方密密麻麻九百多尊菩萨世尊。
经文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九百多尊菩萨世尊已经醒来了七百多尊,全都望着底下愤怒的孟长青。孟长青浑身上下都是煞气,衣服被融化的冰雪打湿,也不知经历了什么,背后大片的鲜血连黑色衣裳都浸透了。他一双眼变成了纯粹的金色,这一幕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和他长得很相似的人站在他今天所站的地方,也是这样一双金色的眼。
李道玄察觉到了异样,下意识地将孟长青往他身后带。
因为用的是邪术,孟长青在鬼蜮之境反而没受到多少压制,他死死地盯着那些红袍僧,在想冲出去的办法。下一刻,他慢慢地闭上了眼,识海中有经久不见的细微波澜。冰渊中似乎有风轻轻地吹了过去,一缕缕烟雾似的魂魄从孟长青的周身抽了出来,一道又一道灰色的魂符出现在两人的四周,围了十多圈,上千多张魂符,在孟长青睁开眼的一瞬间同时燃烧了起来,汹涌的火光倒映着所有菩萨世尊的面孔,也倒映出了孟长青狰狞的面孔,恶鬼一瞬间汹涌咆哮。
《符契》,分付阴阳,穷极造化,是为魂术之巅峰。
过去了太多年,都没有人记得了,魂术本来就是专门降服魔物的术法。
灵体状的佛塔从上而下剧烈震动起来,尖顶忽然崩塌,雪吹了进来,飘落在了菩萨的头上、肩上,轰鸣的经文声真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孟长青命都不要了。
北地上空忽然出现了一束笔直明亮的光柱,上千张燃烧的魂符化作了一道长河朝着天幕而去。
两股力量相撞的那一瞬间,李道玄忽然出手了,道宗剑气贯穿了整个冰渊,北地万年不化冰雪全都涌了起来。高坐莲台的菩萨们在逐渐崩塌的佛塔诵着经文,经文不知何时换了,一层层的幻境像是莲花似的盛放在鬼蜮之境,在最后的那一刻,李道玄看见孟长青忽然抽身回来抱住了自己,似乎是挡住了什么东西,这辈子从来没有人挡在他的前面,李道玄还来不及思索,脚下一空,两人骤然跌入了磅礴的幻境中。
孟长青与李道玄消失了,佛塔、菩萨、恶鬼、长河也消失了,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冰渊,被涌过来的雪浪瞬间填平。
黑暗中,李道玄感觉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漫长的一生在他的眼前流淌了过去,从昔日上山问道,到后来下山游历,再到后来深山问道,他记起了很多早已经消失在记忆中的人与事。洞明大殿里依旧悬着那把剑,玄武山前的问道碑屹立不倒,他听见玄武弟子们在山上修行背书,有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越来越清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那真的是一个无比漫长的梦,四百多年一一过去,人间大梦初醒。
坐靠在崖壁上的李道玄缓慢地睁开了眼,融化的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下一刻,他感觉到有人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他侧头看去,黑暗中,孟长青脸色苍白得像是透明的魂魄,闭着眼靠在自己身边睡着了,两柄剑,大雪和白露被他抓着放在怀里。
李道玄看清他的一瞬间,眼神下意识变得温柔起来,紧接着他又打量了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
崖洞外,幻境叠着幻境,至少有上千个庞然的幻境密密麻麻地叠在了一起,连夜幕都是扭曲的,层层叠叠的星图挂在上面,星辰几乎成了流星似的条状。黑暗中下着雪,不时闪烁着鬼火似的微光。佛塔、菩萨、恶鬼消失后,整个鬼蜮之境化作了无数个幻境,贪嗔痴,七情六欲,每一层幻境都对应着佛宗意义上的一种欲望,走出一层又会立即跌入下一层,无穷无尽。
这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另一个地方,佛宗的地狱。
他们两人跌入幻境的时候,孟长青应该是清醒的,面对眼前的混乱景象,孟长青的应对方法是再造了一个小型的海市蜃楼出来,于是有了他们现在所待的这个角落。看了一圈想明白了的李道玄又看向孟长青。
睡梦中的孟长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睁开了眼,那是一双真正属于邪修的眼睛,猩红而粲然。离得很近,李道玄第一次看清了这双猩红的眼睛,除了颜色外,和他从前看见的没有分别。
他伸出手去,把孟长青脸上的血慢慢地擦掉了,孟长青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猛地抬手抱了上来,用力地抱紧了,“师父!”
孟长青的声音里全是后怕,没人知道刚进幻境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那时候他与李道玄跌入幻境,他带着李道玄来到这角落,海市蜃楼落成后,他回头看向李道玄,忽然就发现李道玄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孟长青有那么一瞬间感觉李道玄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心好像一下子就全空了,也不知道疼,就是空,什么念头也没了,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愣愣地喊了很多声“师父”,最后没了声音,他慢慢地抓住了李道玄冰冷的手,抱着两把剑在他的身边躺下了。
回过神来的孟长青更用力地抱紧了李道玄,你还活着,他心里这样想,手上更用力了。
李道玄感觉到肩膀上的潮湿,轻声问道:“怎么了?”
孟长青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止不住似的,李道玄没继续问,轻轻抚着孟长青的背,等着他冷静下来。
一直到孟长青自己松开了手,李道玄才终于问他:“为什么哭了?”下一刻,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进来?你不知道怕吗?”
孟长青刚醒,他人还是愣的,死抓着李道玄的手不放,也听不懂他说了什么,脑子里就记得李道玄生气时才会用反问的语气,他就说:“我、我错了师父,师父您别生气。”
李道玄说不上来心里是种什么滋味,他看着孟长青身上晕出来的血和魂魄,“疼不疼?”
孟长青下意识摇了摇头。
李道玄望着他不说话了。
孟长青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层层的幻境和海市蜃楼交织在一起对他神志的影响很大,经历大悲大喜,心境又剧烈波动,他现在脑子里全是乱的,他见李道玄不说话以为李道玄更加生气了,立刻改口道:“没有、没有关系,师父您别生气。”
李道玄生平第一次,他说不出话来。他终于一把将孟长青压到怀里抱紧了。
他们两人今日或许真的要葬身在此地,可李道玄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死也没有什么。蜉蝣朝生暮死,上古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人活一世,四百多年,但尽今朝。他抱紧了神志不清的孟长青,低声道:“我没生气,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我醒着。”
孟长青还要抓着李道玄坐起来,忽然就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力进入了自己的识海,他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幻境中的光和物都是扭曲的,发着荧光的雪吹了进来,照亮了李道玄的半边身体与半张脸,衰败的星辉星星点点越来越弱,他看着紧紧抓着自己睡过去的孟长青,许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没有生气,这里太危险了,我心里不愿意你过来。”他又轻声道:“你来找我,我总是高兴的。”
他抬手一点点擦掉了孟长青手背上的泪水,擦完了,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泪水。
风雪在幻境里回旋不息,流火状的微光闪烁着,一万年春,一万年秋,而在幻境外,不过才过去了短短的一瞬。
谢仲春一行人站在北地月亮城外,看着那北方逐渐壮大的暴风雪,黑夜里一点光也没有。所有在北地的道门修士一起设下的降魔阵就在面前不远处,像是一挂瀑布从天穹流淌而下。北地佛宗的人也来了,几大寺庙的住持全部在场,佛宗因为宗旨的缘故,所收的佛修弟子大多是普通人,这些年又式微,几乎没有懂得术法了。他们看了暴风雪很久,有人慢慢地闭上了眼开始诵经,越来越多的人闭上了眼,他们站在空旷的天幕下诵唱着经文,像是古老画壁上的情景。
有人来了又走了,谢仲春就一直站在城头看着那北方极尽黑暗处,他知道李道玄在那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李道玄现在怎么样了,但是他能预感到,这将是场人间罕见的灭顶之灾。若是放在几百年前,他一定已经冲了进去找李道玄,可如今长白两位真人已经死了,道门只剩下了他与南乡子,他若是也失踪了,这道门必然大乱。他们肩上担着先祖留下的责任,再没有人可以随意所欲地做出选择。
他知道这道理,李道玄也知道,以师兄弟三人的默契,今日消失在北地的是谢仲春,李道玄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
但是谢仲春仍是一刻也没有从那风雪深处移开过视线,似乎希望能看见那里忽然走出来个人。李道玄是天生道门金仙,是自黄祖后玄武天赋最出众的那个弟子,能通人间四时,修的是天道,他这样想着。他刻意不去想当年师父们对他们师兄弟三人说的话:即便道者如黄祖,也有化作黄土的那一日,生死无常,本就是自然天道。
站着看了许久,谢仲春想起了同样消失在北地风雪中的孟长青,他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感慨。当年孟长青身死在道宗阵法中,吕仙朝不知所踪,李道玄下了一趟山,回来后头发全部成了白色。李道玄什么也没说,但他与南乡子其实心里都猜到了点他去做什么,聚魂。后来再见活着的孟长青,他们心中也彻底确定了。道门中的确有死而复生的神奇事情,但那是福泽和天命都极为优厚的圣人才有的罕见际遇,几千年也不出一个,孟长青死前怨气极重,他哪里可能有这种机会,再看看李道玄那头白发,什么都全清楚了。
这是真正的逆天之举,看看道宗对鬼魂弥留人世的态度,就知道道宗有多忌讳这种倒行逆施的事了,更何况那是自小便是信奉道法自然的李道玄。他与南乡子真的没想到李道玄会为了徒弟做到这份上,可李道玄真的去做了,谢仲春想起孟长青那一日纵身跳入北地风雪中的情景,若是孟长青真的死在了北地,这段过往前尘到今日也算是了结了。
身后,负着清明剑的李岳阳走了上来,她对着谢仲春道:“师父,已经修书回玄武了,掌门真人最迟十日就会收到消息。”
谢仲春注视着那北地黑暗深处没有说话。
第 103 章
孟长青睁开眼的时候,神志还没有清醒, 身体的第一反应就是找李道玄,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 他抬头看去,李道玄正看着他,风轻轻吹动着雪色的长发,两袖剑纹清晰无比。孟长青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是枕在李道玄腿上睡的。黑暗中只有稀薄的光,他盯着李道玄的脸看,好像忘记了说话。
李道玄低声道:“醒了?”
孟长青坐了起来, 他伸手握住李道玄的手, 又慢慢地去抓李道玄的手臂, 似乎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幻术是世上最容易遭到反噬的术法之一,有人用着用着就彻底迷失在了幻象中, 也有人变得无法相信真实。
李道玄感觉到孟长青一点点摸着自己,那只手摸到了他的手、他的肩、他的头发,就要触碰到脸的时候,却停住了。
孟长青眼中恢复了清明。
两人在黑暗中注视着对方,不知道为什么谁也没说话,很多年后,孟长青仍是记得这个像是梦一样的场景。
“师父。”
“你醒了?”
孟长青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鬼蜮之境的幻像中, 风雪卷地而过,一望无际的冰原倒映着扭曲的夜幕与流火状的星辰。孟长青来到海市蜃楼的边缘,望着外面那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庞然幻境, 他在想着要如何从这里出去。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咳嗽声,孟长青一下子回头看去,“师父您没事吧?”他立刻跑到了李道玄身边低下了身,他担忧地看着李道玄,李道玄现在的状况绝对称不上好。
“没事。”
“师父,我们得尽快出去,您撑着点。”这地方简直就是为了克李道玄而存在的,孟长青不敢想象,如果海市蜃楼崩塌了,这里是个什么景象,趁着他神志还清醒,他们要尽快想办法离开。
李道玄握着他的手,轻点了下头。
幻境一层又一层,真的像极了佛宗传说中的地狱,织造的海市蜃楼在其中蔓延开来,像是地狱中照进了一束细细的光。孟长青与李道玄沿着那道光走了很久,却好像只是一直往黑暗深处走去,有人传说,在地狱里,能够照见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