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青心中莫名的不安,他一直紧紧地抓着李道玄的手,忽然他感觉李道玄慢慢地松开了他,他回头看去,李道玄停了下来,周身的仙家星辉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血雾状。
“师父!”
海市蜃楼冰渊的底下,孟长青扶着李道玄坐下,他给李道玄渡灵力,却发现渡进去的灵力有如融化的冰雪瞬间消失,他眼中出现了震惊。怎么会这样?星辉变作红色,这是道家仙人陨落之兆。
黑暗中,李道玄的脸色却是很平静,他打量着孟长青,轻声道:“我走不出这里了。”
孟长青脑子里好像嗡的一声,他猛地摇头,“不会,不会的。”他抓紧了李道玄,手中迅速施着术法,周身灵力瞬间暴涨。
李道玄伸出一只手去摸孟长青的头发,好像孟长青小时候那样,“海市蜃楼本质上还是魂术,强行在幻境中催动魂术你撑不住的,这样下去你要魂飞魄散。”
孟长青用力摇着头,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人彻底慌了,发现灵力渡不进去就开始渡魂魄,把魂魄强行化作雾状的灵力,再渡到李道玄的身体中。
李道玄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莫名一酸,道:“我有些冷。”
孟长青听见了这一句,“冷,冷……”他嘴里不停地念着这个字,脑子里却想不出办法,忽然他掌心放出几道暗灰色的魂符,一下子燃烧起来,那亮光里还有着血魄的红光。
李道玄来不及阻止,他看着亮光中孟长青惨白的脸,忽然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孟长青的脸色变得很恐怖,灵力在李道玄的身体中消失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颤抖着手融开魂魄给李道玄渡进去,海市蜃楼受到他心境变化的影响剧烈动荡起来,有雨水落了下来,顺着岩壁往下,李道玄坐在冰渊底横生的岩石下,雨没有淋到他,却打湿了孟长青的后背,一股股的血水淌了下来。
“长青,停下。长青!”
孟长青似乎没听见,燃烧的魂魄漂浮在四周,火光把他的脸照的有几分莫名的狰狞,在李道玄用力地抓住他的手的时候,他忽然提高了声音说:“师父,您累了的话就歇一会儿,不会有事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您不会有事的。”
“你听我说……”
孟长青直接就打断了李道玄的话,“不可能的!不会的!”
李道玄看着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话的孟长青,心一阵钝痛。
孟长青依旧不停地给李道玄渡着魂魄,魂魄迅速融化消逝,他浑身都剧烈颤抖起来,他想不明白啊,怎么会这样?若是他自己死在这里也就算了,他不过一个邪修,手上也有杀孽,上天要让他死他认了。可为什么李道玄要死在这里,李道玄生来就是道门金仙,修的是天道,降妖除魔泽被天下,终其一生没有做过一件错事,他为什么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这就是道?!这就是人间所谓的道?!
这就是他执着了一辈子、牺牲了所有、几乎为之付出了性命换来的结果?
燃烧的魂符熄灭了,孟长青怕李道玄冷,手中又要翻出魂符,却被李道玄按住了,“长青!”
孟长青猛地挣开了李道玄,他根本冷静不下来。李道玄忽然伸出手掰着他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低声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
孟长青明显愣了下,过了一会儿,他才看着李道玄的眼睛接下去道:“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何其光,同其尘。”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
“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致虚极,守静笃。”
“万物并作,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孟长青已经完全背不下去了,猩红的眼里全是泪水,却还是看着李道玄低声道,“知常曰明,道乃久……殒身不殆。”
李道玄擦去了他脸上的泪水,“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忘了自己是玄武弟子。”
孟长青点头,眼前模糊一片。
李道玄也有几分说不下去了,却还是道:“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从小到大你做的都很好,鬼城一事,你做的是对的。”他看着孟长青的眼睛,“上善若水,你是我见过的最诚善的弟子,我从来没有后悔收你为徒,也没有真的对你失望过,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雨水冲刷着崖壁,溅出巨大的声响。孟长青抓着李道玄的手上绽出一条条的青筋,他似乎在极力忍着什么,下一刻就要崩溃了。
李道玄周身的星辉越来越淡,红光却越来越清晰,他见孟长青低下头,道:“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有想明白,人世间的情爱是什么,道可以问,情比道更艰深,常常让人不知道如何自处。”他安慰似的摸着孟长青的头发,“你我是师徒,你与我之间,总是隔了一层,你是真的有些怕我,不大爱和我说话,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也没办法问你。”
“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是我的错。”眼泪夺眶而出,孟长青终于听不下去了,心疼得几乎在抽搐,怎么会这么疼?他几乎在哀求李道玄,“师父我都听您的!我以后做什么我都先说!我什么都告诉您!您撑着点,我们可以出去的!”他伸出手去拉李道玄起身。
海市蜃楼剧烈震荡,李道玄不知为何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低声道:“我一直不喜欢吴闻过,他当年上玄武那两回,我能感觉到我不喜欢他,你师伯问我,觉得他如何,我忍着没说话,但我心里是清楚的,我不喜欢这一届的长白大弟子,甚至不愿见到他第二眼。”
孟长青竭尽全力克制着情绪点头,“我知道,他是魔物。”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道:“不是的。”
孟长青先是以为他说吴聆不是魔物,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真的被震撼了。别的都可以忍,这一句真的是崩溃了,“师父。”他抬手用力抱住了李道玄,心境波动剧烈到了极点,反而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来。这一颗心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好像将李道玄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都体会了一遍,除了疼就再也没有别的感觉。孟长青后悔了,他真的从来没有这么悔恨过,他以为李道玄是道门金仙是圣人,是那块冷冰冰的道碑,不是的,从来就不是的。李道玄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他错了,是他错了,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懂过。
这是世上最真挚的感情,从来就摆在他的眼前。孟长青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他用力地掰开李道玄的手不顾一切地给他输着魂魄和灵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李道玄活着,他要带李道玄出去,他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来弥补这些年来的遗憾和错失。终于,他的魂魄撑到了极限,海市蜃楼轰然崩塌。
远处高天浮现出一个个庞然端坐的身影,一眼望去,层层叠叠的,像一座巨大的红色浮屠佛塔,经文声响彻整个天地,菩萨们垂眸望着他们,眼神像是怜悯。
孟长青终于停了下来,掌心全是精魄雾化后又凝成的血珠,大约是明白事已至此,他不如之前那么激动崩溃,他抬头望着李道玄,低声说:“师父,我爱你。”这五个字,也不知道是错过了多少年,才终于说了出来。
李道玄眼中动容,他抬手摸孟长青的额头,“我知道。”三个字带着点颤音,几不可闻。
孟长青抓紧了李道玄的手,他要李道玄活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今天一定要李道玄活着!道门的金仙不能死在这鬼蜮之地,李道玄绝对不能死在这十八层地狱一样的地方。《符契》最后一章记录了一种万物尽灭的术法,从来没人试过,因为那要以摧毁魂魄为代价。孟长青闭上了眼,没有任何的犹豫,一道又一道的魂魄从他的身上抽了出来。
李道玄一双眼中有震动的波澜,他看出来了孟长青想死,他看过《符契》,他自然知道那本书最后一章写了什么术法。在孟长青施法的时候,他握着数道剑气的右手终于慢慢地松开了。他眼中有很深的不忍,那是一种太过复杂的感情。
孟长青正在凝神催动魂魄,下一刻,数道剑气从近在咫尺的地方涌了过来,猝不及防的孟长青直接被剑气震了出去,“师父?”
李道玄站了起来却没有看他,他道:“这不是你能解决的。”
孟长青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剑阵,挡住了他的去路。
在往前走的时候,李道玄心中有许多的念头划过去。
这不是孟长青的宿命,即便是用以命换命万物尽灭的术法冲开了这层层的幻境,也无法消灭这些魔物。李道玄压下了心头全部的情绪,看向远方壮观无比的神话景象,无论道宗还是佛宗的书上都有过魔物的记载,却没有人想过有朝一日这种东西会卷土重来,而这一次,当年驱逐过它们的佛宗圣人们早已经不在了。
这一次,驱逐魔物的责任轮到了道宗来承担。
这,是道宗的宿命。这,就是道门圣人们的宿命。这是他的命,不是孟长青能扛的。
李道玄从进来的第一刻起就知道了他该做什么,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孟长青会出现在这里。也许真的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在最后的时刻把心中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而今一切都该结束了。不知是什么光落了下来,他身上原本衰败尽的星辉忽然又盛了起来,越来越盛。
孟长青的眼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他忽然不顾一切去冲开挡着自己的剑阵,“师父!不要!”
道宗的封印外,佛宗弟子们正在默诵着经文,谢仲春站在城上望着北地的天空,忽然他眼中慢慢浮现了诧异,星辰一颗颗地闪耀起来,浩然的星辉第一次布满北地的天空中,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横亘了大半个天空的巨大星河,光耀了数万里冰川雪原。雪花一朵朵地往下落,无声地落在了众人的肩上。
鬼蜮之境中,孟长青看着李道玄周身流溢的光彩和剧烈动荡的幻境,他已经猜到了李道玄要做什么,睁大了眼,“不要!”他冲了过去,幻境却忽然被数道剑气割开,孟长青眼前所有的景象一下子远去,刹那间隔了千万里,风往后吹,他吼了出来,“不要!师父!”
佛塔开始崩塌、经文声越来越响、天边有红光出现,八百多尊菩萨全都昂头睁开了眼,红色的僧袍被吹开,露出一张张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魔物面庞来,他们全都死死地盯着李道玄,蛇似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李道玄也望着他们,两道真人剑袖飘荡开。李道玄在那一瞬间忽然回忆起了当年拜入玄武的场景,巍巍黄庭,道祚绵长,天生圣人,泽被神州。下一刻,他闭上了眼,魂魄骤然飘作了千万缕。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万物并作,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道乃久,殒身不殆。
菩萨们全部吼叫起来,在亮光中如铅粉一样化开。李道玄也消散在了光中。
道门六千年来第一位道门金仙今日陨落在北地,与生于鸿蒙的魔物同归于尽。
幻境一瞬间分崩离析,孟长青眼前的画面却仿佛放慢了千万倍,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亲眼见到那一幕的他几乎是疯了,“师父!不!”他拼尽毕生力量冲撞着剑阵。
万物都湮灭在了那光芒中,“啊!”孟长青终于猛地挣开了剑阵冲了过去,眼前的一切却全部化作了尘烟。他伸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幻境破灭了。一切又回到了现实中的样子,星河光耀万里,天空亮如白昼。
浑身是血的孟长青不可置信地看着虚空处,“师父?”他的眼睛睁得极大,极恐怖,没有任何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来。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什么都没有留下。孟长青呆住了,鲜血从他的身上淌下来,在雪地里迅速地晕开一大滩。“不、不可能……师父?”没有任何的回应。
有那么一瞬间,时光错流,那个在呆愣在雪地的年轻剑修仿佛一下子又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在长白宗山脚下无处可去的七岁孩子,他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师父,没有名字,什么都没有。
一生坚守本心,执着问道,痛苦过、愤怒过、怨恨过,却从来没有这么痛不欲生过,孟长青脑子瞬间空了,这一生所求,究竟是为了什么?
空荡无物的雪原上,找了很久的孟长青忽然没了所有的动作,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他忽然跪倒在了原地,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的吼叫,像是要把这颗心从喉咙里给呕出来。
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李道玄带着新收的小弟子上了山。
放鹿天虽然只有李道玄一个人住,但宫殿很大,有许多的空屋子,有的屋子里摆满了书,有的屋子里满是阳光,还有的屋子推窗出去就是大片金色的银杏林,李道玄为小徒弟挑了一间走廊深处靠近书阁的空屋子,宽敞干净,檐下还挂着串样式普通的平安结。
第二天的清晨,小弟子早早地醒了,坐在床上看着窗户外晨曦的微光,他忽然爬了下来,穿好鞋子跑出了门。在尚显得昏暗的凌晨,他穿过幽深寒冷的长廊,小心地推开一间间屋子的门,一路找到了正殿,李道玄刚起了,坐在窗前看书,小孩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轻轻地响了起来,他放下了书望了过去,正好看见门开了一小条细缝,探了半个很小的脑袋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