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玄很少出门,偶尔去紫来大殿与掌教喝茶,更多的时候就在山上看书。
孟长青耐着性子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李道玄出门,李道玄前脚刚一踏出大门,他忽然冲了出去,“师父!”
李道玄一顿,不知是想到什么,没说话。
孟长青忽然有些紧张,“师父,您出门吗?”
“嗯。”
“师父,您、您什么时候回来?”见李道玄望着他,孟长青心中莫名发虚,结结巴巴道:“师父,您回来我给您做饭。”
李道玄打量了他一会儿,没出声。
孟长青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擂鼓似的,他下意识咽了口水,也不敢再问了,低声道:“那师父,您,您早点回来,对了,我我我书抄完了,我放在您书案前面了。”说着他往后退了点,不敢再挡着李道玄的视线。
李道玄一直看着他,终于道:“天冷了,自己多加件衣裳。”
孟长青忙点头,过后,头低得更低了,也不敢再看李道玄。
李道玄走出去一段路,忽然回头看了眼。
被抓个正着的孟长青冷汗瞬间下来了,脸都憋红了,忙又把头低下去,不敢让李道玄看出来自己心虚。
李道玄微微一顿,看着孟长青通红的耳朵,忽然回头继续往前走,没再看孟长青一眼。走出去大概十几步,他的脚步极轻地顿了下,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孟长青偷偷打量着他,既没判断出李道玄到底去哪儿,也没刺探出来李道玄什么时候会回来,这种情况下,他决定速战速决,目送着李道玄离开,等李道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他立刻往回走,直接穿堂过院进了李道玄的房间。
屋子里点着熟悉的水沉香,孟长青不自觉有些腿脚发软,却没犹豫,他怕来不及,立刻在屋子里翻找了起来。
孟长青不敢用道术,屋子里如果有修士用过道术,李道玄绝对能一眼看出来,只能靠手小心地翻。孟长青从香炉后面的书架开始找起,动作小心但是迅速,一本本把书拨出来,又一本本推回去。
李道玄的屋子很宽敞,分里外,共四间,孟长青找得满头都是汗,外头天一点点黑下来,他在李道玄卧室翻著书架上的书。
一个下午了,什么都没找见,就在孟长青去翻最后一架书的时候,忽然发现书架上有个什么东西,他还没来得及看,熟悉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孟长青瞳孔猛缩,差点吓得没魂了。
李道玄,回来了!
孟长青第一反应是往外跑,又刷一下停了脚步,这不是正面撞上了吗?他又想从窗户走,结果窗户上有锁,他刚想用道术,忽然想起来不能用,等他去推另一扇窗户的时候,李道玄几乎就在门外了,下一刻就要推门进来了,来不及走的孟长青在电光火石间,视线从房梁游走到床,他翻身跃上了房梁,立刻发现不合适,这地方没法躲人!
在李道玄推门进来的那一刻,他从房梁上跃下,猫着腰滚到了离床底下。
这可能是孟长青此生动作最行云流水的一个动作,迅速,干净,连一丝灰尘都没掀起来,堪称巅峰。
他捂着嘴屏着呼吸窝在了床底下,汗把后背都浸透了,连头发丝都不敢动一下,满脑子都是,“别开灵识!别开灵识!”他记得李道玄有开灵识的习惯,这种心情大约就是死里求生。
过了一会儿,他惊诧地发现,李道玄今日还真的没开灵识。
听着动静,孟长青一动不动。
此时已经入夜,李道玄去点了新的香,又走到书架旁,把那两盏灯点了起来,屋子亮了些,水沉香的味道更重了,一团团升起来。
孟长青已经没退路了,万幸李道玄没开灵识,他现在只求李道玄早点睡,等李道玄睡过去了,他再爬出来往外跑。刚刚太心虚,脑子一抽就躲床底下了,如今进退不是。
李道玄在桌案前坐了一会儿,孟长青在床底下等得满头大汗,终于,他听见脚步声响起来,李道玄将外套脱了,放在了床头。孟长青瞧见昏暗中落下一道月白色衣摆,他趴在地上没敢发出任何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终于没了声音,那灯却还在点着,孟长青没法判断李道玄是不是睡过去了,因为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李道玄也不是阿都,睡觉又没磨牙声,他根本没法确定,为确保万一,他多趴了一个时辰。
终于,等到夜都深了,他试着往外挪,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趴太久趴晕了,他爬出去的那一瞬间,控制不住地回头往床上看了眼,下一刻,他看见了个东西,浑身一激灵,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他的玉佩!他的玉佩在李道玄的床上!从房梁上翻下来的时候,掉出去了!李道玄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竟是没发现。
孟长青的冷汗已经飙出来了!这块玉是长白宗一位师兄送给他的,明天早上李道玄醒过来,看见玉佩在自己床上......孟长青想都不敢继续想,凑在半开的窗户上半晌,又颤抖着摸回去了。
他觉得自己在找死。
玉佩落在床帐上,被什么东西勾住了,悬在帐子内侧,孟长青小心地凑过去,冒着大不韪,凑在床上,伸出手去够。
李道玄其实醒着,他进屋的那一瞬间,就闻到了孟长青从学堂沾到身上的檀香味道,所以他才没开灵识,他根本就没睡,他不知道孟长青想干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跟孟长青说,就当做没察觉,在孟长青从床底下钻出来的那一刻,他以为孟长青要走了,结果孟长青折了回来,爬上了他的床。
在孟长青倾身伏在他身上的那一瞬间,他终于睁开了眼,周身灵力直接把伏在他身上的孟长青震了出去。
“孟长青。”
孟长青都已经够着那玉佩了,眼见着都捞手里了,忽然被震了出去,下意识去扒那床沿,一个没稳住直接摔了下去,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听见那三个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惊呆了。手中一松,直接摔在了李道玄身上。
李道玄起身坐了起来,一把将摔在他身上的孟长青拎起来,“你做什么?!”
孟长青觉得这是他经历过的最恐怖的一幕,令他多年后,恢复记忆以来,每每想起来还是会冒一身冷汗。他为了稳住重心,摔下去的瞬间下意识抓住了李道玄的手,也不知道松开,“师、师父,您,您醒了?”
那声音微微发着抖,像是收到了极度的惊吓,连声调都和平常不一样。
李道玄看着他抓着自己衣领的手,心头莫名狠狠一跳,他根本没想到孟长青胆子如此之大,“松开!”
孟长青已经做不出反应了,他脑子里想松开,结果抓得更紧了,手已经僵住了,完全不受控制,“师、师父你别生气,我,我错了,我错了。”他想抓着玉佩赶紧下床,结果腿一软反而往前扑了些,李道玄刷一下往后退,没避开,孟长青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他肩上,脸贴上了李道玄脖颈,一阵温热,李道玄浑身都僵住了。
孟长青愣了下,都快给自己蠢哭了,脱口求饶,“师父你别打我!”他特别怕李道玄挥手一道剑气把他拍出去,“我错了!师父我错了!”
李道玄僵在那儿,看着孟长青从自己身上慢慢爬下去,退到床沿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摔了下去,咚一声响,下一刻立刻连滚带爬地跪好,喊了声“师父”。
李道玄听见那两个字的瞬间,手不自觉地颤了下,半晌才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孟长青听见这一句的瞬间,简直汗如雨下,僵在那儿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从来没见过李道玄这种眼神,抬头的那一瞬间,整个人从慌乱中瞬间惊醒,“师父您别动气,我知道错了!您罚我吧!怎么罚都行!您千万别动气!”他莫名就感觉到,李道玄这回是真的动怒了,一下子连扯谎搪塞都不敢,更别提求饶,“师父。”
李道玄看了他很久,终于低声道:“出去!”
孟长青不敢动,“师父,我知道错了,师父……”
“出去!”李道玄打断了他的话。
孟长青跪在地上,一瞬间连说话都不敢,退出去时,他脸色刷白,一双眼自始至终都看着李道玄。
李道玄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半晌才皱了下眉,莫名的,又想起孟长青刚刚摔在他身上的场景,有点惊慌无措,有点懵懂,李道玄忽然别开了视线。
荒唐!
李道玄没想到,孟长青没走,在他屋子面前跪了一宿。
在孟长青的记忆中,李道玄从没如此失态,李道玄性子极好,从不斥责小辈。
李道玄出门时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孟长青,孟长青猛地低下头去,跪在地上没敢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道玄终于道:“你下山吧。”
那四个字说出来的瞬间,孟长青甚至都没听懂,或者说,他不敢相信,猛地抬头看李道玄,“师父!”
李道玄似乎是深思熟虑过了,这一夜很漫长。他脸色很平静地站在原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孟长青,“你走吧。”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有些不易察觉的停顿。
孟长青愣了很久,忽然伸手去抓李道玄的衣摆,却又被李道玄的目光震住了,一个字都没说出口,终于,他低声道:“师父,我不会走的。”他抬头看着李道玄,李道玄倒是微微一顿,他低声道:“我知道错了,师父。”
李道玄没有说话。
孟长青低声道:“我不会走的,师父。”他的声音逐渐弱下去,“师父您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彼时满山银杏灿烂金黄,风一阵阵拂过山岗,李道玄站在那儿,望着跪在他跟前的孟长青,孟长青似乎是真的慌了,低声求了他很久,一直抓着他的衣摆不肯放开,好像抓着什么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孟长青忽然松开了李道玄的衣摆,竟是一下子抓住了李道玄的手,“师父!”
李道玄没想到他敢这么做,立刻想抽回手,却被孟长青死死地抓住了,李道玄下意识看向他,“你!”
孟长青抢白道:“师父!我错了!”可能是被逼急了,声音有些急切,手中的力道也一瞬间加大。
李道玄忽然没了声音,看着孟长青发红的眼,一瞬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任由孟长青死死抓着他的手。
紫来大殿。
南乡子看着坐在对面的李道玄,他发现李道玄喝茶的手有些抖,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仔细看了眼,确实是有些抖,不仔细看还有些看不出来。
李道玄放下了杯子,好像才终于从混乱中恢复了一些镇定。
南乡子记起昨天李道玄到他这儿做客,就坐在今天坐的那地方,一整天都没说话,说是走神又不像,问他什么也不说,也不知是怎么了。终于,他挥了下拂尘,亲手给李道玄续了杯茶。
“怎么了?”
李道玄看向他,许久才道:“我遇上了一件很荒唐的事。”顿了下,“以前没遇到过。”
“什么事?”南乡子余光瞥见李道玄的手,似乎还在抖,他微微有些错愕,却没有显露出来。堂堂一个道门金仙,怎么吓成这样?
李道玄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很荒唐的一件事。”
确实荒唐。
南乡子得道已久,少年时热衷于四处打听,活得久了却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生老病死爱憎怨恨见得多了,少年人那一点心性早磨没了,此时此刻,他望着李道玄,心底久违地冒上一点好奇。
李道玄却没再说话。
茶杯中嫩青色的茶叶缓缓舒卷着,像是那一年南乡子与小师妹并肩坐在树枝上,小师妹剑上那一抹剑穗的绿。
作者有话要说: 南乡子:师弟,这要我怎么猜,才能猜到你是被性骚扰了?
第 29 章
南乡子什么都没问出来,李道玄在这儿喝了他两盏茶, 莫名其妙地说了几句话, 再问他, 就没声了。
李道玄走后,南乡子一个人坐在殿前思索,小道童忽然蹬蹬蹬跑进屋,瞪着双大眼睛,拿着本道书要向他请教,南乡子便没有来得及细思下去。
李道玄回到放鹿天,微微一愣。
孟长青竟然还跪在那儿, 额前碎发随风而动, 一动没动, 手指都僵白了。
听见脚步声,孟长青微微抬起头, 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像是回过神似的看向李道玄,低低说了一句,“师父。”
李道玄没想到他还跪着,一时无话。
孟长青本就浑身冰冷,没听见李道玄说话,以为他是不打算宽恕自己, 怔了下,缓缓攥紧了手。他一直跪在这儿,一直在反思, 却始终没想明白李道玄这次为何如此震怒,他直觉李道玄并不知道《符契》的事,除此之外,他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自己昨夜冲撞了李道玄,所以李道玄想把他逐出师门。
但是,不至于啊。
孟长青不敢辩解,但他真心觉得自己罪不至此,十多年师徒情分,说断就断了?就因为他昨晚潜入李道玄的房间?他觉得李道玄不是这样无情的人,跪在这儿的时候,他心里一直安慰自己,白天李道玄还在气头上,说的都是气话,只要自己诚恳地认个错,服个软,哪怕是声泪俱下地下跪求饶,只要能求得李道玄心软都行,李道玄气一消,总不至于真的把自己撵出去。
孟长青于是一直跪着,没挪过一寸,瞧见李道玄回来,浑身抖了下,没听见李道玄的声音,以为他还在气头上,头更是低了下去,“师父,弟子知错了,您别动怒,弟子发誓,今后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