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今日,连死板如谢仲春都会偶尔嫌麻烦,直接用术法解决简单的住行问题,但是李道玄绝不会。其实都是些小事,用术法也无关痛痒,但是李道玄却是一直遵守着这些早已陈旧的规矩,十年如一日。
孟长青看着逐渐远去的李道玄,雷雨下得很大,玄武真人道袍偏长,一层层掠过泥水,溅上了一圈污渍。孟长青忽然从架子上抽了把伞,哗一下撑开了。
小道童提着衣摆小心撑着伞跟在李道玄身后,下一刻他听见身后似乎有动静传来,回头看去。
“师父!”
李道玄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回头望去。
孟长青穿过雨幕,走到了李道玄面前,放下了伞,忽然捞起衣摆低身一下子蹲下了,李道玄一愣,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倾斜,正好遮住了蹲在雨中的孟长青。
半蹲在地上的孟长青伸出手捞起李道玄溅上泥水的道袍衣摆,小心打了个结,那道袍刚刚好不会拖地。这还是吕仙朝他姐姐教他的,人间姑娘家都流行穿各色拖地长裙,吕仙朝的姐姐是个穷姑娘,穿裙子总是爱把裙摆打个结,这样裙子便不会拖在地上弄脏磨坏,能多穿好几年,人也不容易踩着裙子被绊倒。
孟长青弄好后,又把李道玄的道袍上的泥水擦了下,他用了术法,衣摆一下子整洁如新。然后他才猛地想起李道玄不喜欢自己滥用术法,一下子仰头看他。
李道玄倾斜着油纸伞,望着蹲在他脚边仰着头的孟长青,又看了眼自己打了个结的道袍衣摆,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孟长青在干什么,雨下得很大,终于,他缓缓握紧了手中的伞,低声对孟长青道:“起来。”
孟长青却是望着他的脸失神了,清澈天光下,李道玄一身洁白玄武真人道袍,头发跟雪似的,孟长青莫名就看得心动不已,蹲在地上半天没起身,连李道玄喊他起身都没听见,忽然露出个笑容来。
那绑着双髻的小道童看着半蹲在李道玄面前的孟长青,脸上露出了诧异,下一刻,他心中一凛,心道:“就这讨好人的本事和决心,别人学都学不来,难怪犯下了这么些事还能留在玄武,真不一般!”他在脑海中学著书院中几位师兄的语气把“不一般”念了几遍,又看了几眼孟长青。下一刻,他瞧见扶象真人朝着那叛徒伸出了手,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他眼睛都看直了。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眼中有些昏暗,终于低声道:“回去吧。”
孟长青点了下头,一把从地上拿起伞,往后退了两步。
李道玄见他回了屋子,这才继续转身与那道童往山下走,目光一直落在自己道袍衣摆那个结上,许久,他撑着伞,忽然笑了下。
孟长青手支着窗户,目送着李道玄离开,终于,他抱起了手靠在了窗前,抬头看这场下了一天一夜的雷雨,还有这雨中的春。
紫来大殿。
南乡子找李道玄是为了吕仙朝一事,他原来是不想招这些事的,无奈谢仲春昨夜感受到异象,今日一大清早便上山来问他吕仙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南乡子一问三不知,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上所以然,谢仲春当场就有些不悦了,本来谢仲春把吕仙朝放在南乡子眼皮底下便是让南乡子多看着点,结果吕仙朝昨夜在玄武入了新境地,这话传出去,玄武天下大宗的脸都要丢尽了。
南乡子作为一个闲散掌教,被谢仲春叨叨了一个上午,一个头两个大。谢仲春看着他那副不上心的样子,这回是真的动怒了,连带着师兄弟那些过去千八百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被他翻出来说了十几遍,南乡子听得哑口无言,插句话都插不进去,最终,等谢仲春叨叨完了,他这才客气地询问谢仲春的意思,“你如何打算?”。
谢仲春闻声又怒了,这一下子心智直接回到了十七八岁,道:“你是这玄武的掌教,凡事都要我来做打算?如今那吕仙朝也不知道在玄武哪座山头,你要我如何打算?你与李道玄便折腾吧!长白被那邪修一把火折腾干净了,你等着玄武也出了事再来上心,我看是不迟的!”
南乡子一时之间被骂的无话可说,谢仲春茶也不喝了,一撂杯子走了。南乡子回过神,思索了一阵,命道童去请了李道玄,结果李道玄没来,南乡子还有点没想到,心想也许是有要事,过了一阵子又命人去请了一遍。
还好,这次总算是来了。
两人坐在紫来大殿,南乡子还是慢腾腾地先给李道玄倒了杯新茶,不急不缓地把吕仙朝那事说了。
说实话,南乡子自己是没觉得这事有谢仲春说的那样严重,他这些日子也有留意吕仙朝,他瞧着,吕仙朝这心肠也不算黑呀,若是没得机缘,也就那样,得了机缘,布偶都能点化成人,何况吕仙朝。单单只说吕仙朝这人,南乡子觉得,这人和他之前想象中的还是有点不一样,绝算不上好人,也称不上恶,一个有点小聪明的邪修罢了,能步入这种境界,他还是颇为意外的。
南乡子自顾自说了一阵,一抬头却发现李道玄似乎在走神,他顿住了,食指试着轻轻敲了下桌案,咚一声响。
李道玄手中握着那盏尚未凉透的新茶,闻声抬头看向南乡子。
“怎么了?”南乡子打量了他一会儿,道:“心神不定的?”
李道玄思索了会儿,把着那杯茶没说话。
南乡子没往别处想,下意识觉得李道玄是为了吕仙朝一事才心绪不宁,毕竟吕仙朝是李道玄带回来的,谢仲春今日一大早在他这儿可没少数落李道玄,说李道玄这么些年过去了,做事永远由着自己性子胡来,从不听人的劝,还说李道玄哪里有个道门金仙的样子,简直十三四岁的小孩子似的。
说来也怪,他们那一众师兄弟,背地里虽常常说李道玄这里不是、那里不好,却从没谁真的去当着李道玄的面说这些话。谢仲春敢当着南乡子的面说南乡子为老不尊,却从不会去李道玄面前说李道玄的不是。一来可能是觉得说了也没用,二来可能是受了师父的影响。李道玄自入了师门后,长辈从没舍得骂过一句,劝都是拐着弯劝的,有时候索性连哄带骗。南乡子自己从前就没少骗李道玄。
这样想着,南乡子看了眼李道玄,见他不说话,低声安慰道:“这事也不能怪你,我倒是觉得你做得对。”说着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们不要以正道自居,觉得邪修都罪无可恕,瞧不起他们,我倒觉得,我们要多听听他们的心里话,万一是个能回头的呢?”
李道玄闻声看向南乡子。
南乡子对着他笑笑,抬手喝了口茶。
李道玄低声道:“我想同孟长青双修。”
南乡子一口茶全喷了出去。
李道玄看了他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干净道巾递了过去。
目瞪口呆的南乡子没去接,他睁大了眼看着李道玄,“你说什么?”
“我想同孟长青双修。”李道玄把那道巾放在了案上,把这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边,语气如常。他刚刚不是在想吕仙朝,他在想孟长青。
南乡子懵了,这话不啻惊雷,“双修”与“孟长青”这两个词在他脑子里盘桓轰鸣,半晌他才道:“那可是你唯一的弟子。”
“我知道。”
南乡子想了下,李道玄这号人物,证道多年,完全不用靠双修这法子提升修为,好半天他才问道:“那你是拿他做炉鼎,还是……道侣?”
“道侣。”
南乡子张了张口似乎要说句什么,什么都没说出来。过去的许多事情全都串上了,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明悟过来,“你……”一时竟是不知道说一句“成何体统?”还是喝一句“有伤风化”好,思来想去,他没敢骂李道玄,微微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定了定神。
“你之前那白露剑……”南乡子看着他,终于道:“当年白露剑不是你借他的,是你赠与他的?他真的抽出来了?”
李道玄闻声没说话,许久才点了下头,低声道:“我对他有情,许多年了。”
南乡子握着杯子的手又是一抖,这次他真的久久没说话,低头喝了口茶,还被呛了下。
他还是觉得自己该说句什么,抬头看去,下一刻他忽然顿住了,一双眼盯着李道玄脖子上不易察觉的痕迹,他差点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你与他已经双修过了?”
李道玄不知道南乡子怎么看出来的,握着杯子的话说明显微微一顿,然后他点了下头,“嗯。”他明显是没打算遮掩,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道袍衣摆上轻巧的结,眼中泛着很柔和的光。
南乡子已经惊呆了,望着李道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一时竟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师徒乱.伦”还是因为“李道玄真的与人双修”而震惊,也许两者都有,但明显后者更甚。
至于吕仙朝,南乡子已经把这事给忘了。
第 57 章
放鹿天。
孟长青望着外头的那雨幕。李道玄自从跟着那道童去了紫来大殿,一直都没回来。孟长青猜想, 应该是南乡子找李道玄有要事商量, 兴许是有了吴聆的消息, 兴许是别的。孟长青站了一会儿,回了屋子。
李道玄从太白鬼城带回来的那朵金色莲花还摆在靠窗的桌案上,泛着淡淡的金色雾气。虽然李道玄从未说过,但孟长青看得出来李道玄很喜欢这莲花,他不只一次窥见李道玄望着那莲花失神。今日难得李道玄不在,孟长青伸出手去,想从那莲花中把自己的一半灵识抽回来, 手在空中顿了会儿, 还没有所动作, 他又把慢慢地手收了回来。
他望着那朵金色莲花,想起昨夜的事, 终于极轻地笑了下。他最一开始承认断袖只是因为谢怀风拿这事编排他与吴聆,他那时候误以为吴聆真是个断袖,见吴聆被谢怀风嘲弄,一时脑子发热,帮吴聆解了个围。结果吴聆被他吓得不轻。
后来传得多了,他索性就自嘲断袖,破罐子破摔了。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真的成了断袖。他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大约是他这一生最顺遂自己心意的时刻了。
他望着那莲花。
下一刻,坐在堂前的孟长青感觉到一股熟悉的邪气荡了过来,比他生平所见都要凶烈, 莲花上的金色雾气一下子浓郁起来,孟长青抬头看去。
雷雨还在下。孟长青起身推开窗,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吕仙朝靠在那廊中的柱子上,浑身都被雨打湿了,半垂着眼也瞧不清表情。他周身萦绕着肉眼可见的层层煞气,不同于李道玄身上不显山不露水的金仙修为,吕仙朝周身的陌生煞气极为张扬,翻腾不息,似乎还夹杂着些暗紫色的灵力。孟长青混邪道也算久了,第一眼看去,竟是无法分辨那陌生煞气的虚实。
再定睛一看,那暗紫色的不是灵力,竟然是风雷。
吕仙朝忽然抬眸望向孟长青,勾出个笑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意味。
孟长青心头一跳,半晌才道,“你怎么来了?”吕仙朝自打来了玄武,谢仲春怕他生事,让南乡子看着他,这些天吕仙朝一直没下过紫来七峰,孟长青这段日子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着吕仙朝,他用眼神上下打量了圈吕仙朝,终于道:“你这怎么了?”
吕仙朝笑笑,拍拍肩上的水,也没回孟长青的话,道:“我今日呢,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你师父的。”
孟长青手撑着窗户看着他,一听这话隐约觉得不对劲,“你找我师父做什么?”
吕仙朝道:“我想和他过过招。”
吕仙朝昨夜机缘巧合之下,于玄武紫来峰风雷之中入了全新境地。当今天下,正统道宗门派共有二百六十一,长白与玄武两大古宗并列为首,两万正统修士中,李道玄名头最响,境界最高,这事三百多年前就载入了道典。但邪道却至今没出什么像样的角色,当年出了个孟观之,可惜没蹦两日便死了。吕仙朝如今刚入了新境地,想找个能打的试试手,挑来挑去,挑中了李道玄。
孟长青先是没懂,直到吕仙朝对着他道,“我刚入了新境地。”
孟长青一下子顿住了,看着他那周身陌生煞气,又看向那雨中的风雷,脑子转得够快,脱口道:“昨夜那雷雨是你引出来的?!”
吕仙朝点了下头,对着满脸震惊的孟长青笑,“是我。”又道,“你师父人呢?”他在孟长青跟前丝毫没掩饰自己的猖狂得意,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宗师,穷山僻壤出来的无赖,浑身上下除了胆气便是运气,猖狂一日是一日,当年所有人都觉得他自取灭亡,结果他一天天的狂到了今日。
吕仙朝不屑得在孟长青面前装,把事儿说了。
孟长青听完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吕仙朝问他道:“你师父真出去了?”
孟长青看着他那一身的煞气,“你死了这条心,我师父不会跟你动手的。”
“为何?”
“我师父没你那么无聊。”孟长青在他的注视下,半晌才道:“你要是实在想试试,我可以跟你过招。”
“别。”吕仙朝立刻摇摇头笑开了,“我不跟你打!我发过毒誓的。再说了,你肯定打不过我啊!李道玄倒是能试试。”他随手捞了团风雷在手中把玩,见孟长青盯着他,他瞥了两眼,终于收了风雷道:“行行行,我不找李道玄了行吧!万一我失手把他打个半身不遂的,那多过意不去,你说是吧?”
孟长青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吕仙朝笑笑不说话,上上下下打量了孟长青一圈,忽然诧异道,“你魂魄好全了?”他刚没留意,如今一看,孟长青的修为似乎比上次见到时高了不少。这人前不久当众拆了魂魄,这才过去多久,修为不降反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