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琢想当一个称职的叔叔,但他只是一个爱吃醋的小朋友。
他们去了世界各地的美术馆,在佛罗伦萨,梁如琢说“我想把你放在维纳斯的贝壳上”;在巴黎卢浮宫,他又说“如果我认识达芬奇,一定让他画你的微笑”;在威尼斯,他说“提香歌颂女神的方式是将其画为可以占有的肉体,我却占有了你这么多次”。
赞美听得多了,谁都不舍得去死的。
近来梁如琢外出工作的次数也太频繁了些。文羚待着无聊,坐着轮椅转到橱柜边慢悠悠寻找好玩的东西。他的腿开始浮肿无力,走路变得很难受,为此只能暂时取消这半年的出行计划。
一排陈旧的录像带竖直摆放在木格子里,编号从一到十,但少了第三盒。
“在看什么?”梁如琢敲了敲门才走进来。近来文羚病发频繁,他很少会从背后偷偷抱他,甚至进房间都会敲门提醒。
文羚皱眉:“说了不需要敲门……这是你自己家啊。”
梁如琢把他从轮椅上抱出来,捏捏腿再捏捏屁股:“疼不疼。”
“嗯……”文羚埋头进梁如琢肩窝,“别使劲儿就不疼。”
梁如琢有事跟他商量,强压心绪铺垫了一大段,终于开口说,过一阵子想带他去做个小手术。
文羚平时就很抗拒医生,听到手术两个字也浑身发冷,小声问:“多小的手术?开胸的那种吗?能做早就做了,不会等到现在,我的病和别人不一样。”
梁如琢耐心解释这次手术的成功率。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太久,如果不是希望很大值得一试,他绝不会冒这个险。
“你知道我有多怕疼。”文羚精神略显萎靡,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如果没成功呢,我还想多和你待几年。”其实像现在这样行尸走肉般活着已足够残酷,可他身边有梁如琢陪着,连痛苦都变成了能随时撒娇的理由。
他被抱着洗了澡,被抱出浴室,再被小心轻放到卧室床上。
“我可以走路,还没瘫痪呢。”他看见梁如琢紧锁的眉头从他拒绝手术开始就没有再松开过,于是伸手把他的眉心展平,搂着脖颈爬到了梁如琢身上,把夜灯关了。
梁如琢拍拍他的腰:“乖,该睡了。”
“你才三十五,怎么可以长皱纹,不要拧着眉。”文羚舔他的耳廓,在他耳边呼出温热的气息,“我们好久没做了,昨晚你趁我睡着以后一个人看片儿,还把床单弄脏了。”
“我没看片儿,我看的是你叫床的录像。”梁如琢抓住文羚毫无赘肉的腰,无名指的戒指冰得他一动。
“不需要忍得这么辛苦。”文羚偏头和他接吻,“我跪着累,你来弄我。”
“我真不该带你去海边,人们都说你这个年纪的小孩特容易学坏。”梁如琢喉结滚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那般训斥他,“下去,不然明天喂你一大碗饭,不吃不行。”
文羚把他手放在自己白内裤上:“好叔叔。”
能三番五次激怒梁如琢的人极少,文羚可能是唯一一个。他翻身把文羚压到身下,照着屁股蛋打了几巴掌,打得文羚直叫唤,爬着逃走还被扽回来接着打。
文羚的体力比起从前更加差了,闹了一小会儿就累得倒进梁如琢臂弯里。
“就你,连五分钟都挺不住还学别人勾引你老公。”梁如琢贴着他额头讥笑,“乖点,等身体好一点再说。”
文羚闭上眼睛,用气声道:“下辈子你要早一点找到我……我小时候很傻,你给我一块糖我就能跟你回家。我吃得不多,所以你下辈子也不用赚太多钱。”
梁如琢默默咬着牙抚摸哄他入睡:“听你的,家里你说了算。”
文羚昏昏睡过去,梁如琢坐起来,用力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他给文羚掖上被子,轻手轻脚披上外套走出卧室。
阴冷的地下室生着一股潮湿寒气,梁如琢轻车熟路乘坐电梯到达底层,边走边从口袋里抽出黑色皮手套戴上。
拐角尽头开辟出一间精致的卧室,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拷在床头,一听见梁如琢的脚步声就抓狂吼叫起来。
梁如琢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在各个医疗仪器前走过一圈,记下今天的数据发给埃塔医生。
唐宁嘶哑的嗓音在整个地下室回荡:“梁二……我收拾梁在野的时候怎么就忘了他还有你这么个疯子弟弟。”
“我每次来你都只会说这句话。”梁如琢专注调配今天份的针剂,随口回答,“我再重复一遍吧。你没能把老大怎么样,唐家狮子大开口,老大当然不会答应,你们这是打他的脸,在我印象里他不吃软更不吃硬。倒是因为那场大火,老宅死了两个厨师和一个佣人,还有一个消防员被砸断了腿。”
“是你太没用,当初直接把老大撞进河里淹死就没事了,你们居然把他撞在浅滩上,像这样的伤势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庆幸你落在我手里吧,我哥会把你大卸八块,我对女人一向温柔。听话配合一下,到时候放你走。”梁如琢淡然一笑,抓住唐宁的手强行把针剂注射进她小臂里,观察各个仪器显示的数值。只可惜她没得和文羚相同的病,只能测出一些副作用。当然,这种新药能保证对人体安全已属难得。
唐宁沙哑问他:“是那小狐狸精病了吧,这场火没能烧死他算他命大,你们哥俩恶不恶心,玩男人屁股还玩到台面上了。”
梁如琢停下收拾药物的手,转头看了她一眼。
随后捂住唐宁的嘴,拿了把手术刀把她的右手钉在地上,把这个动作反复了几次,鲜血溅了满身。
“说真的,我不打女人。我劝你也别跟我提这码事。”梁如琢惋惜地捂着唐宁的嘴,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拼命挣扎,美艳的脸蛋因剧痛而狰狞发青。
“嘘,别吵到他睡觉。我不知道你委不委屈,反正我很委屈。我喜欢的人被你们摧残成什么模样,我不追究了,我只想要他好起来。”
无人操作的电梯突然响了一声,有人朝这边慢慢走来。
“这里好冷,那么多房间,你非要在这儿工作吗?”文羚手里抱着一件白色毛绒睡衣,扶着湿冷的墙壁蹒跚走过拐角,一股消毒水气味忽然灌进鼻腔,他和满身是血的梁如琢对视了几秒钟,脸上表情缓缓凝固。
他腿软后退了几步,后背猛地撞在墙上,惊慌瞪着梁如琢的眼神像看见了魔鬼吃人的场面。
梁如琢一时沉默,心里煎熬的热油里突然舀进一勺冰水,彻底炸了起来,又如释重负般仰头闭上眼睛。他又想起段老师在电话里和他分手时那番话:“谁敢和一个随手就能把别人脑袋打开花的男人共度余生?笑里藏刀很酷对吧,你像个重刑犯。”
第52章
年轻时在部队训练,临危不乱早成了本能,梁如琢却手抖得拿不住手术刀,徒劳地把药和工具全部扫到身后。
他扔下手里东西一步步挪到文羚跟前,想帮他裹上睡衣免得冻坏了,可满手都是血,手足无措直往身上蹭。
“别……别动……别过来……”文羚捂着心口跪到地上,伸手摸贴身口袋里的药,满脸痛苦。
梁如琢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吹胀的气球,被文羚一句话扎爆了,碎得胸腔里全是血。
梁如琢布满血点儿的脸再次挂上他们最初见面时那种绅士微笑,抓住文羚狠狠拽进怀里,摸出自己兜里的药喂给他,再灌一点水,动作熟练抚摸他后背轻声教他:“慢慢呼吸。”
中间停顿了很久,他声音格外疲惫:“很好,再做一次。”
文羚铁青的脸才慢慢恢复一点红润,好像十分抗拒梁如琢靠近,偏着头奋力推他的胸膛,手脚却软绵绵用不上力气,于是捂住眼睛声音颤抖:“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会说出去……”
明显的抵触让抱他的男人心都碎了。
唐宁从一头乱发中抬起苍白面孔,笑得整个地下室都荡着刺耳回声:“梁二,看把你吓的。敢做怎么不敢当呢?”
“你闭嘴!”
梁如琢以为自己天生没有害怕的本能,原来仅仅因为还没遇上令他真正恐惧的事。
他把文羚裹起来强硬抱出地下室,迅速把自己身上的污血臭味洗干净,站在点燃的檀香香炉边熏了一会儿才去看望他受惊的小孩儿,发现卧室门居然被反锁了,里面隐约传来闷闷的哭声。
他一定吓坏了。
文羚埋头在枕头里发抖,破碎的画面潮涌般朝他大脑袭来,疯狂冲击着他以往的认知,昼夜交替,潮汐往来,红与黑火焰交叠,加百列与撒旦,美好温柔的和恐怖扭曲的交织成抽象的剧痛,就像上帝亲手撕裂天空在他眉心点了一指。
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又如同看见了银河变迁,他惨叫恸哭,用笔在废纸上勾画出他所看见的东西,这让他的身体更加虚弱,生命顺着笔尖流逝在纸上,一切热烈的贪婪的希望的灌注在潦草的线条中。他曾经热烈活过,这是他的证明。
门框上沿放着备用钥匙,但梁如琢不敢拿,甚至不敢敲门,也不出声,背靠卧室门席地坐了下来。
我也没有那么可怕。梁如琢仰头靠在门板繁复的巴洛克花纹上,低头盯着双手摊开的掌心,戒指讽刺地套在无名指上。
这是他骗来的爱情,从一开始文羚想摘的星星就只有风度翩翩的梁二少爷,而不是披着君子皮的他。
他怎么会轻易相信有人会爱真实的自己啊,在浴室镜子里看见里面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鬼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怕。
橱柜格子里的几盘录像带好像被擦干净了。他之前告诉过文羚很多遍,如果家里有感兴趣的东西可以随便翻看,只当这里是自己家,可小孩还是会拘束,不太敢乱动东西。
他把录像带拿出来,用老式放映机在挂幕上放映,折腾这些旧东西勉强能让他暂时分心。
整套严婉芭蕾舞集,当年震惊世界红极一时,一共有十部,除去《天鹅湖》、《胡桃夹子》这些经典剧目,第三盘理应是严婉成名作《蝴蝶夫人》,但已经遗失很久了。
当年他从居住十二年的陋巷搬进梁家老宅,没有朋友和熟人,母亲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极少见光。学校课业太简单,他每天只能靠看这些录像带和画画打发时间,或者看看大哥趴在书房做那些晦涩难懂的电学题目,铅笔在算草纸上唰唰地写。
来梁家之前母亲嘱咐他少惹事,什么事都让着大哥。
他听话照做了,大哥指使他去倒杯水,他就跑去给他倒水。回来就看见大哥把他正放的录影带拽出来,带子扯了满地,没画完的半张画被撕得粉碎。
他愣住了,水杯不小心打湿了大哥的物理作业,大哥走过来,把他的头按在作业上,说就你也想过来分家产,跟你那婊子妈趁早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他忍不住还手,跟大哥扭打到一块儿。后来大哥被关了三天禁闭,母亲打了他一耳光,要他人在屋檐下学会低头,随后匆忙切水果给大哥送去。
没人问他为什么,也没人在乎为什么,他肿着半张脸去把地上的录影带收进怀里,也许还修得好,却被母亲从怀里夺出来扔了。
从此以后大哥有什么他就抢什么,玩具、朋友、女同学,还把大哥珍视的一串珍珠项链扯断抛出窗外,倚坐窗台微笑注视大哥骂骂咧咧蹲在地上一颗颗捡。
母亲因此责骂他,打他,他笑盈盈摊开手,轻飘飘吹声口哨,说一句我错了,下次还敢。
母亲葬礼那天也有亲戚问他,你妈死了你怎么不哭,他说,她解脱了。
他想呵护文羚的心情就像小时候脆弱的自己渴望被保护那样强烈,这世界,死了不甘心,活着活受罪。
橱柜格子里缺失的第三盘录影带成了引爆他的一枚火星儿,梁如琢猛然踹翻茶几,三角钢琴被压住琴键砸出一个坑,响声杂乱无章。他把房间里一切东西都砸了个烂碎。
他站在废墟中走神,有人从他脚边捡走了一件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卧室门打开了,文羚蹲在地毯上,把散落到地上的录影带都拢到怀里,一盒一盒理出顺序。
梁如琢转身背对他,双手扶着窗台眺望视线最远处的公路。天快亮了,他知道文羚害怕黎明的天空,下意识拉上了窗帘。
“我提前跟你说过我有多坏,你把我想得太好,这是你的错。”
“好吧,接下来你想做什么?回老宅吗?我给你订机票,老大肯定乐坏了。”
“我哥想你想得快疯了,这些我没告诉你,这两年他好几次过来说出差,其实就是想接你走,我太他妈了解他了。”
背后忽然揽过来一双手臂,小心地环在他身前,一具温热的身体缓缓贴上来。
文羚贴着他脊背囔声问,你到底生什么气呢?
梁如琢怔了足足半分钟才回神,把沙发上的外套裹在他身上,拇指抹了抹文羚发红的眼睑,抱他坐在沙发上,单膝蹲下给他系纽扣,手指不听使唤,把第一个纽扣和第三个扣缝系在了一块儿。
文羚伸出手,让梁如琢枕到自己膝头。他太娇小,像小梅抱着她的大龙猫。
“别害怕,我也把别人的手扎穿过,那滋味真是爽极了。”
第53章
梁如琢身子蹲得很低,几乎把头埋进文羚臂弯里,凌乱的房间恢复寂静,没有人再说话了。
文羚抚摸他仍潮湿的头发。他身上有股刻意熏染的檀香气味,混合着不知道打了几遍的沐浴露香味,其实刚刚如琢带着满手血腥味抱住他时,他们才真正毫无隔阂碰撞在一起,仅仅因为他不敢直视他认知以外陌生的如琢,好比不敢正视现实的逃避者,陷入巨大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