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在大二的时候,他第一次和梁正宣出去开房,就和平时买东西一样,什么都没多想,直接刷了他惯用的卡。消费记录在那里,他们两个人的身份证记录也在那里,要查实在是太容易了。
祝敖叫人查了,但查完之后什么都没说。
直到庭霜暑假回家,祝敖才把他叫到书房,将一份打印好的表格放到他面前:开房日期、酒店、刷的哪张卡……连梁正宣的身份证号和他们每次入住退房的时间都一清二楚。
“这是出去改善生活了?怎么,学校宿舍住得不舒服?”祝敖抬眼问他。
这是给台阶下了,只要庭霜不认,只要庭霜没把这种关系当真,祝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年轻的时候,谁不干点混事?
但是庭霜没把这事当混事,他是认真的。
“你监视我?连这种东西都查?”他用力捏着那张纸,“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祝敖气笑了,“想让我不管你的事,行啊,卡放桌上,从这里出去。”
庭霜盯着祝敖,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抽出了身份证,然后把装着他所有卡和现金的钱包扔到了桌子上。
手表是祝敖给他买的……
摘下来,扔到桌子上。
皮带也是用祝敖的钱买的……
解下来,扔到桌子上。
脚上的拖鞋是家里的,虽然不知道是谁买回来的,但是肯定也是用祝敖的钱买的……
用力踢到一边。
庭霜低头打量了一下,幸好身上穿的衣服是他妈给他买的,否则就要光着出去了。
转身,赤着脚出门。
祝敖在他身后喝道:“庭霜你想气死你老子?把鞋给我穿上!”
“谁要你的破鞋!”庭霜一边往外面冲一边怒吼,一抬眼正好看见了祝文嘉他妈,有点尴尬,“那个……阿姨,不好意思……不是说您,我说鞋,那个,拖鞋。”
翁韵宜噎了一下,扯了扯嘴角,说:“今天在家里吃饭吧?小嘉一会儿也回来,你们兄弟俩一起吃个饭。”
“谢谢阿姨,我就不吃了。”庭霜对翁韵宜客气地点了一下头,回头朝书房的方向大声说,“我没交伙食费,吃不起这儿的饭。”
说完以后就从家里滚出去了。
那之后如果有什么不得不回家拿的东西,比如高中毕业证什么的,他都要祝文嘉帮他拿。真的从此就没踏进家里一步了,也没用过祝敖一分钱。
第一个年,他没在家里过,也没给家里打电话。
到第二个年的时候,他回想起当时在书房的行为,觉得幼稚,还觉得有点好笑,所以在那个除夕的晚上打了电话给祝敖拜年。
父子俩聊了几句,谁都没提梁正宣,也没提起之前那场争吵,庭霜只说起学业,说要留学,准备得差不多了。
祝敖问他读什么专业,他说,还是机器人。
这个决定就是庭霜的表态:是他的责任他就会承担。
祝敖听了,问他出国的钱够么,他说,够。
这个字也是庭霜的表态:但是他的个人生活不容别人插手,他老子也不行。
虽然那个时候他已经过了一年半每天打工打到吐血的生活。
后来的两个年,庭霜也都主动给祝敖打了电话,父子俩聊得多的是行业现状,再互相说句新年好,相安无事。但是对于梁正宣的事,他们都没让步,就那么僵持着。父子俩挺像,吃软不吃硬,一提那事,两人的脾气就都下不去,索性不提。
现在庭霜站在离祝敖几米远的地方,觉得他爸好像老了点,胖了点,白头发多了点,好在没有谢顶。
稍微有点心酸。
柏昌意看见他僵在原地,以为他怯场,就出言提醒:“Ting?”
庭霜深呼吸一下,换上得体的表情,走过去。
柏昌意再次为中方企业的人介绍:“这是我的学生,庭霜。”然后对庭霜说,“Ting,这是RoboRun的创始人,祝敖先生。”
庭霜缓缓转头,看向柏昌意,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这小孩什么眼神?
还没睡醒?
柏昌意用眼神示意:打招呼。
嗯打招呼……
这招呼好像也只有一个打法了……
庭霜把头缓缓转回去,看向祝敖:“……爸。”
爸?
柏昌意看向庭霜,第一反应是——虽说祝敖是RoboRun的创始人……可叫爸也太过了。
新闻上不是说,中国的年轻人只叫马云爸爸么?
现在是个老板就能当面认父了?
第二反应才是——庭霜提过他们家是做工业机器人的。
没想到庭霜的父亲姓祝。
这时候,只听见祝敖对庭霜说:“你当了柏教授的学生,也不跟我说一声?柏教授可不轻易收学生。”
这话半是心里话,半是场面话。一年打一次电话的父子,根本聊不了太多,话题转三轮也转不到学校教授头上去。不过祝敖想要庭霜多打两个电话回去倒是真的,尤其是他得知庭霜和梁正宣分手以后。
庭霜说:“现在只是修了教授的一门课而已……”
祝敖旁边的一位中年女士说:“原来是小霜啊,这么巧,好久没见都长这么大了。”
庭霜说:“王阿姨好,阿姨还是那么年轻……”
另一位年轻男士说:“早就听说老板的儿子在德国留学,没想到是柏大教授的学生……”
“呵,呵……”庭霜发出不失礼貌的笑声,并在坐到柏昌意身边后,在桌子下方摸了摸柏昌意的大腿,有那么点求救的意思。
本来以为是来学习的,结果变成认亲现场。
柏昌意看了庭霜一眼,一边打开菜单,一边对祝敖他们微笑着转移话题:“猪肘是德国特色,各位要不要试试?”
庭霜在心里高喊:柏老板万岁。
大家纷纷接受柏大教授的建议,各来一只肘子,配当地啤酒。
可能是因为有了庭霜,这次餐桌上的气氛不同于以前,以前这样一顿饭就是合作方的会餐,聊一聊当前的项目,互相客气客气,再探讨一下未来合作的可能性。而现在,对RoboRun的人来说,柏昌意从合作方升级成老板儿子的恩师,那就是半个自己人了。
“柏教授,庭霜平时上课怎么样啊?”祝敖笑着问,“没给您添麻烦吧?”
平时上课怎么样……
除了第一课翘了、问题总答不上来、作业错误一堆、有时候上课不带书包、某次翘课未遂以外,一切都挺好。
于是柏昌意回答:“挺不错。”
祝敖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但是眼睛有那么点骄傲:“是么?我记得他以前在国内可不怎么爱学习。”
庭霜心说:唉我的亲爹啊,您儿子什么德行您还不明白?一直就没变过。人家这是跟您客气呢,您还当真了?
王阿姨反驳道:“哪有?我记得小霜小时候放学以后经常来公司写作业呢……一写就写到晚上八九点……”
庭霜心说:那还不是因为做不出来题么?人家学霸课间就把作业写完了哪还能留到晚上……
“是呀,我记得小霜写作业写到很晚,都不敢一个人去上公司的厕所,一定要叫人陪着去,说怕鬼……”
“没错,我记得……”
由王女士带头,饭桌气氛渐入佳境,众人开始了对庭霜童年往事的追忆。
庭霜顶不住了,再次暗地里摸了摸柏昌意的大腿,那意思很明显:柏老板救救我,让他们聊点别的行不行?
柏昌意无动于衷,并对庭霜的童年(不堪)往事表示出浓厚的兴趣。
庭霜只能埋头切肘子。
妈的。
大猪肘子。
就那么喜欢听他的蠢事?
众人又讲了几桩庭霜的事迹,饭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大家不约而同地发现,庭霜宛如一个吉祥物,是打开聊天话题、增进中德友谊、强化RoboRun与LRM所合作、加深双方人员感情的必备品。
酒过三巡,大家喝了个微醺,没有了一开始的拘谨与客气,祝敖朝柏昌意举杯,说:“柏老弟啊,我也就比你大个十来岁,你要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祝哥吧。”
第三十一章 共识
“噗——”庭霜一口啤酒喷出来,差点呛死,“咳、咳……”
柏昌意习惯性地拿起餐巾,准备帮庭霜擦一下,可拿起来之后却只是擦了一下自己的手。
毕竟对面还坐着庭霜他爸。
柏老板活了三十六年,还没遇到过这么进退不得的问题:男朋友的父亲想跟他做兄弟。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庭霜拿餐巾把面前被弄湿的地方擦干,“爸……别为难我教授了……人家在德国生活好多年,不习惯称兄道弟那一套……你看这么一弄以后我都得叫人叔了……我教授这么年轻……”
庭霜同学常备两副面孔。
只有他和柏昌意两个人的时候:老教授。老流氓。老畜生。
在其他人面前:我教授可年轻了。
祝敖听了,也不在意,摆摆手说:“唐突了唐突了……”
柏昌意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说:“展位那边我们上午看过了没有问题,下午各位可以到Herrenh?user G?rten走走,那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花园,始建于十七世纪。”
大家很给面子地询问起汉诺威大花园的建造历史,好让柏老弟和祝哥那事赶紧过去。
庭霜想笑,但是忍住了。他叫来服务生,低声说,请给旁边这位先生上一杯气泡水。
之前突然认亲,他太紧张,没注意到柏昌意也点了跟大家一样的啤酒。
点完之后,他才察觉给柏昌意单独点水的行为太过亲昵。幸好RoboRun为展会聘的德语翻译明天才来,桌上没有人懂德语,都是用英语,所以也没人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他要服务生等一下,又问其他人要不要再喝点别的什么,问完之后,帮每个人都点好,才放下心来。
一圈下来,很周到,唯独忘了给他自己再点一杯。
庭霜习惯饭后喝咖啡。
服务生要走的时候,柏昌意低声帮庭霜点了一杯白咖啡。
那话有两个意思。
“请给我的朋友一杯白咖啡。”
或者,“请给我的男朋友一杯白咖啡。”
在德语里,男性朋友和男朋友是同一个词,所以谁也不知道柏昌意是哪个意思。
柏昌意说的时候面无表情。
服务生听的时候看了庭霜一眼,确认对象。
庭霜听见以后脸一红,拿起酒杯,猛喝啤酒掩饰。
老流氓,又一本正经地说骚话。
祝敖看庭霜那样,问:“庭霜你脸怎么这么红?”
“嗯……我好像喝多了……”庭霜强行解释。
祝敖说:“你什么时候喝酒上脸了?我记得你以前喝酒不上脸。”
“嗯可能德国啤酒劲儿大吧……”庭霜低下头看着杯底的白色泡沫,好像真的有点喝多了,要不然为什么嘴角一直忍不住往上翘呢。
饭后。
RoboRun一行人准备回房间休息,再出发去看汉诺威大花园。
庭霜被祝敖叫过去单独谈了一个多小时的话,才回柏昌意房间。
“柏叔我回来了……”庭霜说。
正在沙发上看书的柏昌意抬起眼:“跟祝哥谈完了?”
庭霜跑过去,往柏昌意大腿上一坐,说:“嗯……谈完了……我又跟我爸吵架了。以前我就老跟他吵架,吵完又后悔……”
“吵什么。”柏昌意一边问,一边随手抚摸着庭霜的颈背,年轻男孩微微突出来的肩胛骨和脊椎骨摸起来很性感。
“以前他看我干的事不顺眼,我看他干的事也不顺眼,就吵……现在还能吵什么……他好不容易等到我跟梁正宣分手了,不让我继续跟男的鬼混呗……我跟他说,我就是喜欢男的,没有梁正宣,也有别人,然后就吵起来了……”庭霜嘟囔了几句,想起来应该跟柏昌意说明一下他的家庭关系,“你也没想到祝敖是我爸吧……我跟我妈姓。倒不是因为他们离婚改的姓,是我爸我妈结婚的时候就说好了要生俩小孩,交罚款也生,不管男女,大的跟我妈姓,小的跟我爸姓……结果在我妈怀二胎的时候,我爸……就,嗯跟别人好上了,对方还怀孕了,我妈发现之后一气之下把孩子打了,她那时候其实没工作,但还是挺硬气地跟我爸离了婚……那时候我还没上小学。我爸后来就跟那个阿姨结了婚,有了我弟。我小时候老骂我爸和阿姨,骂得特难听,也不愿意带我弟玩……可能等到上了初中我才对他们好一点。其实我妈早都放下了,过得特别开心。她跟我说,他们上一辈的事我其实也没那么清楚,别乱掺和。”
说到这里,庭霜搂住柏昌意的脖子,特别认真地说:“但是我觉得吧……你要是喜欢上别人了,那你得告诉我,不能瞒着,这是最基本的……没人能保证永远,但是保证坦诚总可以做到吧……”
柏昌意说:“你对我要求还挺低。”
庭霜机灵地说:“柏老板,咱们这叫……坦诚保底,力争永远。”
柏昌意的笑意漫上眼角:“嗯。”
庭霜抱着柏昌意嘿嘿笑了一会儿,又苦恼起来:“以后我怎么把我们的事告诉我爸啊……我妈倒是早就接受了,但是我爸要知道了我们的事,估计又得吵一次大的……”
柏昌意说:“你问过他为什么不接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