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千念又笑着道谢。
宁展眉付过钱抱着被支架和塑料袋固定好的花往回走,在想给毕千念买什么味儿的雪糕合适,觉得毕千念能把还价还出撒娇的气势一定是因为爱吃甜,养出来的。谁能拒绝毕千念讨好时笑出来的两个梨涡?他头一次觉得水云市的方言这样娇憨动听。
然而这人走了两步就板起脸教育他,字正腔圆:“你是不是傻?”他想到什么,“你以前还说我傻!在路边买这么贵的东西得还价啊,就算合理也试着还还,还不动就算了,说明是值钱的,还得动说明不该卖那么贵嘛。”
宁展眉抱着花不知道说什么好,看这人川剧变脸的严肃样子又觉得好笑。他其实不觉得千来块很贵,人生中也还没有过还价的经历。
“知道了,这次谢谢你。”他又问,“想吃什么雪糕?草莓味的?”草莓味应该挺甜的。
“现在想吃橙子味儿的……你搬着累不累,咱俩换着来?”他问。
“不用,也没多大盆。”宁展眉答道。
“是挺好看的,”毕千念突然说,“本来看不出什么区别,你挑了之后我越看越好看,说不清楚。”
宁展眉笑,语调散漫,“我挑了好多年了啊,从小挑到大。”他补充,“一般中秋前买,这次搬家过来,家里空着就提前买了。”
毕千念不太明白,猜测是什么买兰花的传统。宁展眉没犹豫就做了解释,又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还知道毕千念的家事。
“我妈名字里有个兰字,她生我的时候难产走了,我爸每年都要我和他挑盆兰花放家里,不过他最近太忙,我就来了。”
正午的太阳热烈,把宁展眉这句话也蒸得飘忽起来,在闷热的空气里漾起一层波纹。
“啊……这样啊,”毕千念小声说,“那叔叔一定很爱阿姨。”又补充,“也很爱你。”
宁展眉没有料到毕千念会这样说,大部分人都会道一声抱歉,他却没有,还跟了两句似安慰的话。怎么会觉得爸爸很爱他?他不太理解。
两人出到路口,预备找个地方吃饭,不经意又看到了那笼兔子。一个小女孩拉着妈妈说要买兔子,撒着娇。
毕千念又想起宁展眉的话,想了想,和他说:“虽然小孩子能力还不够,照顾不好小动物,也有的确只图一时新鲜,但我觉得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被原谅的。”
宁展眉听他说,毕千念皱着眉头,“不是说他们养不好是对的……像我们知道自己养不好,就不会去养。他们还不知道,年纪小一些,我们不应该太严格地进行判定,说他们不负责任,这是他们还没有学会的。”
“那兔子就应该为小孩的幼稚买单吗?”宁展眉反问他。
“兔子是无辜的,当然。”毕千念说,“但你说他们不负责任,让我觉得有些严格。不负责任是不好的,需要被改正,但我们不能要求每个孩子马上就懂得这个道理,这有一个学习和成长的过程。”
“早一些教会他们对生命负责,以及生命的可贵,不随便答应小孩子的要求,这很大一部分也是我们大人的责任,以此来减少他们对其他事物的伤害。”毕千念看着宁展眉,“我们应该留有一丝余地,这不能全怪他们。”
他无意为孩童的幼稚找借口和推卸,这番话看似是与宁展眉在小孩养宠物这件事上交换意见,其实是因为他看到了宁展眉过分的通彻。
爱不能为无能做遮羞布。
宁展眉没有说出来,他只笑了一声,然后岔开了话题。这让毕千念意识到这个观点或许在他心里种了许久,懒得说,因为太狠厉地戳破现实的矫饰,不好说。
所有人都歌颂爱啊,爱这样伟大,但它有时候又太像一种暴力。
毕千念认为的确如此,这是对的。但这句话如此严格,宁展眉如果时刻横亘着这条判别式,会怎样下意识看待他体会到的不够完美的爱?
何况世界上有多少知道去爱的人?知道怎样表达爱,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爱?毕千念认为在这个议题上应该留有一丝余地,一个原谅和宽容的可能性,给爱一个小小的特权,而不是将所有不太完美的爱打入牢狱,进行否定。
孩子的天真有时也是一种残忍,和爱一样,都是在不断的学习下蜕掉棱角的。
宁展眉沉默了一阵,说:“其实我上周在你家呆完回姥爷家吃饭,我爸八点才过来,一个人在餐桌上吃的。他工作很忙,我很少能和他一起吃饭。”他语速有些慢,因为从来没有和人提起过,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喉头有些哽。
毕千念圆润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他又莫名安心了很多,得到了勇气一样接着说:“我一直很……怪他。但那天看他一个人吃,又很突然地原谅了他。”他顿了顿,“那一瞬间我很轻松。”
宁展眉在认可毕千念,他作为一只受伤的兔子已经给父亲留出了一丝余地,并为此感到轻松。
毕千念朝他温和地笑笑,“那是好事呀。”
这是宁展眉埋了太久的一根刺,现在逐渐轻轻地松动了。他觉得这是毕千念的力量,懂得原谅和包容,这或许无法迅速地连根解决问题,但让他看到了一种可能,看到一种白昼与黑夜在黄昏时刻默然又盛大的和解。
他也为毕千念在树荫底下温煦的笑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份心悸。
第8章
这周宁展眉和毕千念联系得很多,宁展眉偶尔来书店找他,顺手帮帮忙。毕千念问童稚要了份水云市摊点TOP大全,和宁展眉一起试了好几家。
毕千念虽说是本地人但认路还比不上宁展眉,不过点单又比他更懂。有时候路过水果摊又跃跃欲试要挑水果送给宁展眉。
那天宁展眉穿着版型宽松的黑色T恤,一条深棕工装裤,眼睛因太阳照射微眯着,双眼皮的褶长而锋利,整个人看上去很不好惹。
分别时抱了个圆滚滚的绿皮西瓜,手臂显出肌肉,帅还是帅,但又显得很滑稽。
毕千念拍了张照片发了动态,底下认出是之前鹦鹉不搭理的帅哥,一片嗷嗷叫的。宁展眉回说谢谢毕大摄影师为他记录美丽瞬间。
他没说过宁展眉的名字,也不回复评论底下问东问西的,卖了好大的关子。毕千念有些微妙的得意,好像现在只有他认识宁展眉,是宁展眉在水云市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他以后在班上会认识更多朋友,当然,但现在而言自己是独一份的,特殊的。
周六上午李露露和文清又来了趟书店,拎着个大袋子,毕千念想这总不会又有礼物吧?
“想什么呢?”李露露看了他一眼,摇了摇手里的袋子,“在旁边文印店做的横幅,今天过来领。等会儿下午体育场篮球比赛,顺道过来看你一眼。”
“哦哦,”毕千念说,“我没怎么看群消息。”
“下午真不能走开?”李露露问他。
“最近来买参考书的学生挺多的,周六几个中学补课放假,不好走开的。”毕千念说,“我下班的时候你们那边应该也差不多刚结束,我到时候过去看一眼?”
“行吧,一起吃个晚饭吧。学校应该会有报销。”李露露点点头,“那我和文清先过去了,这边聚了班上的几个,一起吃中饭。”
“行,晚上见。”毕千念朝她道别。
宁展眉知道今天是市联赛,上午来体育场友情陪练了会儿,中午和校队一行人一起吃了饭。这几个高高壮壮的男孩儿还挺紧张。
“别怕么,”宁展眉说,“都练了这么久了,尽力就行。这心理素质怎么参加高考?”
众人笑笑,闲散着聊了些别的话题转移注意力。孟教练也不吼这群年轻人了,只叮嘱了别喝太多冰饮。
下午比赛的时候场馆坐得很满,四个学校,两场,第一场角逐季军,第二场冠亚军赛。每个学校都来了不少人。
两点开始,一中和七中在第二场,宁展眉没跟着进队员们等候的区域,在看台上一中学生的座椅堆里找了个位置看比赛。
第二场在三点半的时候开始,刘敬扬今天表现很突出,扣了几个三分,场上一片尖叫,宁展眉头都是晕的,又跟着很激动。
李露露指挥班上的几个同学拿着横幅,红底白字地写着“一中一中,一展雄风。”,中场喊了不少次,一个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不要命似的吼,就差没把体育馆掀翻了。对面七中没做横幅,只拿了水彩纸写的几个标语,加油一类的,也跟着喊破了喉咙。两边观众席比场上正式打篮球的还要嚣张。
七中暂停换了个替补,李露露拿了水给班上的人发,也给宁展眉递了一瓶。
“谢谢。”他接过。
“甭客气,你在一中?”李露露坐到他旁边,拧开水喝。
“嗯,这学期转过来。”宁展眉答道,他谁也不认识在一中的人堆里干看着倒没觉得多尴尬。
李露露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说:“毕千念动态里老发你,你知道?问是谁也不说。”
其实刚就有几个女生过来问他要了联系方式,说终于见到本人了,他还有点纳闷。宁展眉笑笑,“叫宁展眉,他不说么?我不知道。”
李露露翻了个白眼,“他谱大着呢。我叫李露露,你等会儿要有事就找我,千念知道你来看比赛?”
“没,我是因为和校队的人比较熟悉,过来加油撑个场子,不然都不知道有比赛。我还没进一中上过课呢,要说集体荣誉感现在还真不算多。”宁展眉态度散漫。
李露露被他的直白逗笑了,两人加了联系方式下半场就开始了。宁展眉还记得李露露,也记得自己对于李露露喜欢毕千念的猜测,女生性格很爽朗,毕千念偏静一点,还挺搭。
下半场七中变得难缠起来,刘敬扬被拖着消耗了状态。快五点的时候打成了平局,要进行加时赛。
毕千念是这个时候赶过来的。
“诶!你怎么也在这里。”他一进场馆就看到宁展眉,高高地站在那里。
“看比赛啊。”宁展眉见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你提前下班了?”
“嗯啊,还是来看看,五点多书店人也不多了。”毕千念走到他旁边,又和后头的李露露打了个招呼,回头朝他道:“你怎么来了?”
“之前在体育馆打球,和咱学校校队的认识了,还算熟,过来加个油。”宁展眉答道,给他拧了瓶水。
“这样,怎么没跟我说?”毕千念接过水喝了起来。
“你对这些又不感兴趣,就没说。”宁展眉又要他慢点喝。
毕千念灌了一大口,拧好瓶盖,朝他皱皱眉,“还是要说的。”
宁展眉觉得两人争这个有些莫名,他笑笑答应下来,“说,以后什么都给您报备一声。还有什么吩咐么?”
“学校的人你见了?”他没理宁展眉的调侃。
“见了李露露,”宁展眉答道,“我是什么宝贝疙瘩么,她还跟我说有人问你我是谁你都不告诉?嗯?”他拿肘关节去抵了抵毕千念。
毕千念被当事人戳穿后有些赧,“诶,是没告诉,也没问你意见,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宁展眉反问他,“你不乐意告诉不告诉就是了。”
“你现在多认识朋友是好事,是我有点,嗯……不太愿意。”毕千念不太敢看他。这件事显得他不那么仗义,也不够坦诚。
比赛开始了,场上又热闹起来。
宁展眉看到有人推搡,把毕千念拉到自己身前抓着,怕有人挤到他。
两人近了不少,周围很吵,他听见宁展眉稍微低头和他说:“你现在是我在水云最要好的朋友,这点儿权利还是有的,我真不介意。以后还有人问你想说就说,不说也没关系。”又笑了声,“诶,这么把我当宝贝的你还是头一个,我还挺高兴。”
毕千念耳朵有些红,然后拧了宁展眉手臂一把,恶狠狠地要他看比赛。
他知道自己不愿意将宁展眉分享出去是很幼稚的,像小学生玩“你和谁是最好的朋友”一样的较真游戏。他与宁展眉相处得很愉快,并且相信其他很多人与他相处后也会这样觉得,然后成为他的新朋友。
但毕千念不太愿意,他是宁展眉来水云市的第一个新朋友,他觉得自己应该要特殊一点,但当宁展眉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朋友后自己还算特殊吗?他不确定。
于是他卑鄙地延长着这份特殊,仗着自己现在是他唯一要好的人,拦截了其他人对宁展眉的了解与接近,妄图推迟自己在宁展眉身边泯然众人的期限。
宁展眉可是命运之神给他的一道启示,他自私地不想和别人分享。
又有些沮丧的想,自己应该少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浪漫联想,他这样看待宁展眉,自己在宁展眉那里却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有些不公平。
不过宁展眉在周围吵嚷的声音里传来的“最要好的朋友”这几个字,又马上安抚了他,满足了他。想到自己在水云最要好的可还不是宁展眉!便又在心底笑了。
一中这边李露露带头喊着:“刘敬扬!加油!”一波波呐喊助威传了过去,场上刘敬扬状态又触底反弹一般,打得很凶。
对面七中也不遑多让,开始喊:“周简!加油!周简!加油!”
“周简?”毕千念听清嘀咕了一句。
毕千念在场上扫了一圈,果然看到以前熟悉的身影在运着球,白色的篮球衫挂在身上,已经不是周简往自己头上扔的那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