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又全是薛成楷的错吗?毕千念当时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薛成楷在找他?毕芊压着嗓子哭起来,她永远欠他一个父亲,他替自己承受着愚蠢和冲动的刑罚,她的宝贝,她当时为什么要心软留下这个孩子?然而现在升起这个念头只叫她更加钻心,她怎么舍得毕千念。
房门被敲响,毕千念在门外喊妈妈的声音隔着墙显得有些闷。
毕千念推开门,屋里没开灯,毕芊坐在床角,弓着背,也不看他。
他叹了口气,低声喊妈妈。
“怎么了?”毕千念问她,“哭什么呢?我下次真不喝酒了,篮球赛赢了嘛,大家高兴,都喝了的。”
“展眉怎么就没喝?”毕芊鼻音很重,“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毕芊很少显得如此脆弱,她永远是教学有方的毕老师,是高三语文组最好的金牌教师,她在三尺讲台挺直了背,优异的工作能力让她平素带了些骄傲,却永远也好像无法摆脱这场梦魇。毕千念有时候觉得如果自己不存在就好了,毕芊就不必为自己难过了,也和父亲一点瓜葛都无,毕芊就能长久地幸福起来。
“他都还没进学校上过课啊,谁敢灌他?”毕千念抚着毕芊的背,“都怪刘敬扬,扣了好几个三分,抓着我神智不清地吹牛,又要我喝酒,真没事儿,你别乱想,妈,我都这么大了,谁还能欺负我?”
毕芊被他不疾不徐有理有据的话说得信了三分,以为的确是自己神经敏感,又想到,“你进门的时候眼睛都肿了,别瞒我,是不是哭了?”毕芊急起来。
毕千念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自己情绪崩溃的妈妈,“没哭,是太难受了,吐了,眼睛鼻涕流了一脸,诶,可难受了,你别乱想好不好?”
毕芊不知道信没信,抱着毕千念呜呜地哭,说对不起,又说妈妈爱你。毕千念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娴熟地一遍遍答应,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过得可好,你要天天高兴,别瞎琢磨。我也爱你。
等把毕芊哄睡他自己也有些累,洗了把脸就躺在床上,抱着李露露送他的冰枕头,一阵凉意。
毕芊是个情绪容易极端的母亲,她可以在自己很小的时候问起父亲,语调平淡地告诉他:“爸爸很早就去世了。”
又在小学第一次被薛成楷找到时回家给自己讲清来龙去脉,薛成楷当初和毕芊是男女朋友,他已入了仕,毕芊在一所普通高中当老师。
毕芊怀了孕,两人已经预备结婚,薛成楷却得到了一位富贾千金的青睐,动了二心,已经背地里完了婚。这面却哄着毕芊再等等,等他忙完这段时间,晋升完,婚总要结的嘛,不能因为孩子应付掉。
毕芊怀着毕千念,都做好生下来再与薛成楷办婚宴的准备了,只是为何一直不拿证?一直推辞说忙?一直出差?她起了疑心,找不到人便到单位去问,才知道薛成楷哪里没空办婚宴,他已经和陈家千金结了良缘,她就像个笑话。
她平静地讲完,像告解自己的愚蠢与罪恶,望向毕千念和自己一样圆润乌黑的眼睛时又恸哭起来,她抱着小豆丁似的毕千念,哭喊着问他恨不恨妈妈,又求他,宝宝,不要恨妈妈好不好?
毕千念尚不能体会一个女子遭到爱人背叛的耻恨,他只觉得妈妈哭起来好可怜,于是在五岁就学会了安安静静地抱着哭泣的妈妈,说,不哭了,妈妈,我爱你。妈妈情绪失控了,这个家再没别人,他得安慰好妈妈。日子总要过的。
毕千念在床上回想这些荒唐又纷乱的年岁,感叹自己和毕芊怎么就不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薛成楷就是一根剔不干净的毒刺,要害他们一辈子。
他不是没有怨过毕芊,她可以那样冷静,总是优雅,气度不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薛成楷,为什么不能狠心一些,将自己拿掉。这样她和自己就都不用受这些折磨。又在毕芊的哭声里一遍遍原谅她,她是爱自己的,自己没法不同样爱她,没法不去心疼她蜕下严肃面孔后的脆弱。那便这样吧,毕千念都不知该从何而起进行挣扎。他们只有彼此了。
比起这些,周简算什么?他平静地想,像已经认了自己这条不得安宁的贱命。他甚至冒出过这样的念头,在被班上同学冷暴力的那段日子里,他偶尔会觉得这样的日子将永远持续下去,他想自己就是很难堪的,这是他的命,他将永远得不到安稳的幸福。
脑海里传来宁展眉与他道的:“同性恋和父母如何在我眼里都不足以成为判定一个人优劣的条件。千念,这也不应该成为你评价自己的一个标准。”
他终于抱着冰凉的枕头呜呜哭起来,在毕芊面前不能流泪,一个人总可以,他已伤怀太久,总也看不到希望,万事好起来又总要因为莫名其妙的责骂将他踩到地里。
薛成楷是个烂人,骗子,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生出几分恨,又觉得畅快,什么野种,什么烂命,他偏不信。他不认,他该有自己的人生,宁展眉说得如此恳切,毕千念信他,也就终于信了自己,回马咬断了嚼舌者的喉咙。
都闭嘴吧。
他那颗独自饮尽孤单与恶意的心脏啊,重重地绞紧,像要拧干他最后一滴眼泪。他不敢哭得大声,全身缩紧,左腿还产生了一次痉挛,嘴巴大张着呼出热气,他好疼。终于只剩急促的呼吸,他不哭了。
怀里的冰枕头被他高热的体温捂得温热,像紧紧环着一颗重新跳动起来的心脏。
屋里散了一地惨白的月光,毕千念在这天夜晚带着恨又带着无尽的憧憬向往,嚼碎了旁人嘴里的恶,拧断了莫须有的命,他像一条被抛掷在竹席上大喘着气冒着热汗的鱼,急切地求生,又生出死意——他不做刀俎鱼肉了,他要做个人。
他死了,又终于活了过来。
第12章
使人距离拉近不仅在于财富、地位等优势所属物的分享,更在于弱点与脆弱的袒露。
毕千念觉得宁展眉在短时间内已经成为对自己而言能与许昀和童稚相提并论的好友,好像又更特殊一点,具体特殊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哭过一场后第二天果然肿了核桃眼,到书店里老板娘好一阵关心,他说看了感人的爱情电影啦!旁边的女店员听了问他,“有喜欢的女生了喔?”
毕千念笑笑回答:“没有没有。”
宁展眉迎着这两句对话进了书店,调笑了一句:“那也抵不住别人喜欢你啊?”
老板娘听了也笑,“那肯定有,千念多讨人喜欢!要阿姨和你一样大肯定要追你。”
毕千念也不赧,好像全店都挺关心他终身大事,不是第一次开这样的玩笑。他笑过,对宁展眉小声说:“要我是女生那肯定得追你啊。”这是在反击宁展眉进店时的调侃,说罢两个人都想起昨天聊过周简的事,都愣了一下。
宁展眉干脆顺势接道:“现在也不是不能追啊。”
毕千念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又悄悄说,“诶,昨天没说清,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语气颇有些无奈,“你要被传了一两个月暗恋一男生也得迷糊,还觉得自己当局者迷。我都要有阴影了。”
虽然是轻飘飘的一句对性向的不确定,宁展眉却觉得毕千念对那段时间的孤立肯定有阴影,眼睛这么肿,昨天应该哭了挺久吧?他想象毕千念躲着哭的样子有些难受,却也不提,不愿再戳他痛处。
又觉得一个周简而已,昨天毕千念讲述的态度已经很冷淡,他又猜测不止为初中时期的孤立,联想醉酒后毕千念喊的爸爸,宁展眉轻易得到了一个答案。
“这有什么关系?”宁展眉接过毕千念的话,“说不定还是**恋呢,等有喜欢的人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毕千念点点头,觉得自己的确没必要纠结于此,又问他,“今天怎么来了?还这么早。”他挂好工作牌开始整理书籍,宁展眉今天没穿球服,不是去体育场顺路过来。
“来看你啊,”宁展眉靠着书柜漫不经心,“昨儿灵魂交流,怕你今天清醒过来后悔。”
宁展眉说得不清不楚,毕千念却马上听懂了,宁展眉这是特地来见自己一面表明态度,电话里讲的话可能是为了维持体面友谊的安慰,转眼就拉开距离。宁展眉来这一趟就是来证明自己的的确确接受了毕千念,一个更为完整的毕千念。
人与人的距离哪里那么好把握,有的浅**适深交却未必融洽,太近也是一种危险。
宁展眉收纳下毕千念的灰色后特地赶来告诉他,你在我这里很安全。不用害怕,也不必后悔。
毕千念不知道说什么,呆呆地看着,他在一瞬间轻易相信了宁展眉永远都不会伤害他。
宁展眉拿了本书在他眼前晃了晃,笑起来的双眼皮薄而锋利,钻到他心里,生出一股麻痒。
“怎么愣了?”宁展眉问。
“我在想如何表达内心的激动。”他答,脑海里想到童稚每次分别久了一回来看到自己又抱又亲,亲就算了,他上前抱了一下宁展眉,发觉自己真比这人矮不少。
宁展眉散漫惯了,也被这一个拥抱闹得有些无措。
脸颊和下巴碰到毕千念柔软乌黑的头发,这人的鼻息打在自己脖子上,他没反应过来,双手干放着,想要回抱住毕千念的时候怀里一空,毕千念已经站直离开了,一双乌黑的瞳孔里盛满了笑意,宁展眉甚至能在里面看清自己,两个梨涡依旧温驯又无害。
“谢谢你啊,宁展眉。”毕千念说。
宁展眉难得没贫,只问自己能有什么帮得上店里忙的,把头偏开了,又想多看几眼毕千念眼里的自己,回过头时毕千念却不看着他了,转过身指着书店靠里的书柜安排他去搬新书。
宁展眉应下,却莫名有些心闷与懊恼。
他后悔自己没早点反应过来回抱住毕千念,也后悔偏开头错过了两秒毕千念含笑的眼睛。
毕千念的温度和他只看着自己的眼睛,这两者好像都太珍贵,千金难买,错过就永不再来。宁展眉在两个迟疑的瞬间里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喻失去,并生出一丝惶惑。
两人走到书店靠里的柜子,毕千念搬了把梯子过来,他自己爬上去,要宁展眉在下边接他递下来的书。
先就是一撂深蓝色封皮的画册。
“……你这么喜欢这个画师?”宁展眉记得第一次来书店这人买的就是这本,也记得毕千念拿到手里时倏然一亮的眼睛。
“是啊,”毕千念吭哧吭哧挖着靠里的书,“喜欢。可惜不是很受欢迎,这是八月新到的第二批,第一批其实还有一半没卖完呢。我摆外面去,看到的人多些。”
又抱怨了句,“宣传做得也不怎么好,可能出版商也不太重视吧?连张海报也没有,我总不能自己贴张大字报挂书店门口。”他又想了想,“感觉也不是不行。”
宁展眉喜欢听毕千念絮叨,他平常话难得这么多,又笑出声,“行,笔给您,您写。”
毕千念居高临下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却又笑出来,“哎,这个角度看你好有意思,你平常看我是不是也这样?”
宁展眉迎上那对圆溜溜含笑的眸子,“是吧?好不容易体会一下高处的人生,是不是感觉很不错。”
这是在嘲他矮了,毕千念没理他,故意把书堆重,往下递的时候动作也不放慢。
宁展眉手臂往下颠了一段距离才承住,“嗬,真记仇。”
“谁叫你那么能贫!”
两人配合把高处的新书搬了下来,解决完了,毕千念打发宁展眉去读书角椅子沙发那里找事呆着去,他自己分门别类收拾书。
宁展眉服从组织安排,陷进沙发,抬眼见他嗖嗖地穿梭在书堆里,抱着满满一怀书,要是太多了抱不稳,就用双手捧着底部,手臂抻直把书从侧面夹住,再用下巴抵住上端。
这个动作会让人头往下倾一些,眼睛看路就不得不往上掀,寻常人显得有些笨,毕千念却只把那双眼睛显得更大更圆。窜来窜去的像哪个神仙地方的小书童。
他还特意留心看毕千念怎么处理那堆深蓝封皮的画册,果然,这小机灵悄没声息地摆了一堆在书店大门口那儿,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好地方。
两人一起吃了午餐,饭后经过了一个音像店,里头挂了个影院似的幕布,投影着一场游戏直播,不少小学男生围着看。
毕千念随口说了句,“这种幕布在家里挂着肯定很舒服,大。”
宁展眉点点头,“装了音响就跟影院差不多了。”
他侧头看到毕千念尚未完全消肿的眼睛,说不明白自己怎么想的,一下午都在书店窝着上购物网站搜索幕布投影仪和音响,晚上回去敲定了一整套,决定装在自己房间里,毕千念的房间有些小。
等设备到了就邀请毕千念来家里看电影,宁展眉睡前想着。
那双眼睛实在太有蛊惑性,红肿着讨人安慰,惹得宁展眉想要答应他许多要求,可是他什么也不提,总是笑出两个梨涡。
他又想起毕千念拿到深蓝画册时眼睛亮起来的时刻,太好看了,这个画师会不会因为卖得不好不画了?他焦急起来,不行,无论如何也要画下去,为了毕千念眼里一瞬间的光亮。
至于抱着自己哭泣时水光盈盈的眼,宁展眉回想,很好看,但还是不要了。
他在无数个有关毕千念的画面里朦胧睡去,最后一个念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讨到毕千念的下一次拥抱,他一定会回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