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ul只讲到这里,而后就陷入沉默。
顾鸣哭了,他其实是不想哭的,他本来也是很不爱哭的。除了工作需要,他就只在沈言面前才容易情绪激动。可Paul说的这些事情,每一件、每一句都令人心碎。顾鸣数度想打断,却不能打断。因为他必须听下去,他不是有权利知道,而是有责任知道。
顾鸣看着手中早已干涸的血迹,奋力的攥紧起来。他拼命的缓了几口气,艰难的哑声说道,“Paul,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抬手擦干净眼泪,按痛了脸上的淤青,“我.......还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但是,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做。勇士也好,怪物也好,就算他要去地狱,我也陪着他。”
第28章
沈言迟迟没有醒来,可各项体征都很正常,就好似也找不到太过焦虑恐慌的理由。Frank说他大概是累了,尽管解释飘忽,但总算能给人一丝安慰。一家人轮流等在医院,头两天顾鸣都在,可他语言不通,就还需有一个人陪同。第三天顾鸣强迫自己离开,数着分秒熬到第四天才回到医院。
他一夜没睡,脸色不是太好,前两天在病房守着明明还能睡,离开后就怎么也睡不下去。他脸上的伤已经消肿,只是淤青还在,不知道沈言醒了看见、该怎么同他解释。
他肯定是要跟自己过不去的。
以前顾鸣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沈言心脏强大犹如天神,可现在只要稍想起他的“冷峻强悍”就忍不住心痛酸楚。
他睡得很沉,比平时睡着的样子还更安稳一些。
顾鸣不敢出声,只憋在心里问:“你怎么还不醒?是不是觉得在我面前丢脸了不想见我?可我都一天没来了。你不要跟我闹脾气,不管你什么样我都喜欢,你这么聪明,没道理不懂的吧。”他想着想着不免有点儿鼻酸,于是低头缓缓情绪,再抬却看见沈言醒了。
他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甚至都没什么感情。
这大概就是所谓“与外界隔绝”的样子了。顾鸣张了张口想喊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想过去抱他,又不敢轻举妄动。便无奈以沉默对峙,煎熬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
“你......”
“脸怎么了?”
他们同时开口,顾鸣把话咽回去,听完沈言声音沙哑的问话。顾鸣在心里庆幸:还好还好,他肯说话,谢天谢地,情况比想象中好。
沈言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没力,只得退而求其次,“过来我看看。”
顾鸣立刻坐得近些。
沈言抬起手伸向他脸颊,手指快抵近时又忽然顿住。他面露出几分迷茫,随即变作惊恐,再迅速的、阴沉下去——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他小心谨慎的提防了这么久,却还是发生了。
“我伤到你了。”
沈言本能的要把手缩回去,却被顾鸣死死拖住。
顾鸣知道这个撤手的动作是什么意思,急道,“你敢撒手试试!你不能这样,想都别想!”
沈言皱着眉头,仍想拖动手臂,可眼下他根本拗不过顾鸣。
“我......我是没留神,不然你打不着。”顾鸣禁不住红了眼眶,低声下气、又咬牙切齿,“我说了你不能这样!你想都别想!我他妈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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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推开我!
你怎么能推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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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言有些混乱,被击溃的防御机制还来不及恢复,他主动放弃了一个必要的“修复”过程。因为他醒来时,顾鸣那样看着他,欣喜又惶恐、焦急又无措。沈言被绊住了,他不能不理他,他舍不得不理他。
“你都知道了?”
压在内心最深处的卑微情绪开始疯长,他像个失去盔甲的士兵,也像在绞刑架前的死囚。
“......嗯。”
顾鸣不想回答,可他必须回答,因为坦诚是直面问题的第一步。
沈言沉默下来,眼中像是结了冰的湖面,半点也无柔情可寻。
过了许久,他问道,“怕吗?”
“怕什么?”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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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个正常人。
你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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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鸣难以置信的看着沈言,脸色一层层惨白下去,“你......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为什么会怕你?我为什么要怕你?我不怕你,我、我不怕你......你别装不知道......我这么爱你,我爱你......”
他受不了沈言这样的眼神,只低下身埋在他颈侧哭起来,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捧到他面前。
温热的眼泪贴着颈上的皮肤,好似烫到血脉。沈言狠抽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将手绕到顾鸣背后收拢。
“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哭,我以后不这样了!”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道歉,毫无说辞技巧,甚至连基本的姿态都快维持不住。
顾鸣哭得愈是凄凉,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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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心悠刚到门外就听到哭声,她疾步闯进门来,只看见沈言急红了两眼的抱着哭得浑身发抖的顾鸣。沈言看上去也像要哭了,可他已很多年没有哭过,从在他十岁那年、由自我封闭的世界踏回现实开始,他就没为任何人、事流过眼泪。眼前这状况让人一时分不清好坏,可沈言投来目光,半是警惕半是求助。沈心悠愣了几秒才过去,她看沈言似乎有些喘不过气,就第一时间想把顾鸣拉起来。
但,沈言不肯。他紧紧抱着他,别过脸避开沈心悠的视线,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我不会伤害他。”
“……”
“……”
一句话听得在场两人都错愕疼惜,沈心悠后退了半步,忍痛轻声,“妈妈不是这个意思。”
沈言不答,更低的同顾鸣耳语,“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
顾鸣不禁一怔,恍然意识到是自己刺激到沈言了。他一时激动就把他的病忘了,非但没能给他安慰、反倒是习惯性的去等着他来安慰。
“我没生气。”顾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仍还止不住哭腔的瓮声,“我也不走,我就在这儿,我陪着你。”
沈言点头。
“先让我起来,这样压着你不舒服。”
沈言摇头。
顾鸣贴在他脖子上亲了亲,“可我不舒服,我哭猛了有点儿头晕。我昨天没睡,还没吃东西,我快饿死了。你不饿吗?都睡了四天了,我们起来吃饭好不好?”
沈言迟疑了下把手松开,“回去睡觉。”
顾鸣坐起来,见他两眼通红便狠狠揪起心来,深吸进一口气,“先吃饭行不行?吃完再睡,但我不回去。”
“......”
“你让半张床给我吧,我得陪着你,不然我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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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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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言并没有让顾鸣躺上他的病床,而是在医生做完检查后,就提出了出院要求。沈心悠不敢拒绝,医生也同意,就顺他的意办了手续。回到家差不多晚饭时间,沈言没有胃口就在房间休息。顾鸣和Lisa都没跟去打扰,四人一餐吃得颇为沉默,但比先前几天的气氛已经轻松许多。
饭后,Paul同Frank通了电话,大致说明沈言的情况,并商定由他自己约时间去诊所。顾鸣在客厅陪Lisa玩游戏,可都兴致不高。沈心悠煮好鱼片粥准备给沈言送去,一大一小就不约而同眼巴巴望去,沈心悠为难的看着他俩,犹豫了片刻后道,“你们一起去吧。”
Lisa主动把端碗的功劳让给顾鸣,抢在前面“带路”。
快到房间时,顾鸣忽然站住、蹲下来用气声对Lisa说,“Lisa,我没有要抢走你哥哥。”他知道Lisa有这样的担忧,尽管她没有说出来。沈言说得对,在某些想法上他的确和Lisa有相似之处。不过他是大人,应该积极的解决问题,即便只是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心思。
Lisa看了顾鸣一会儿,咬了咬嘴唇回话,“我也没有要。”
顾鸣笑起来,“我知道,我知道。”
Lisa也笑起来,“别担心,哥哥很快就会好的。”
沈言会好吗?他不知道。
比起看他苦心逼迫自己去成为一个“正常人”,顾鸣更希望沈言能放自己一马。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绝对“正常”的,尤其长到他们这个年纪,或多或少都会有“不正常”的病症。有些事情是永远不可能过去的,有些病也永远都不会好。这是成年人的世界,是残酷却无可反驳的现实。这样的道理Lisa总有一天也会明白,但不是现在。
所以顾鸣点头,毫不怀疑的样子。
他们来到房门前,默契的同时敲门,一高一低的轻快叩击传进房中。
沈言从这古怪的敲门声判断出,是他家的两个天使来了。
“进来吧,门没锁。”
房门推开,Lisa欢欢喜喜的跑进来跳上床,“哥哥有鱼粥吃!”
沈言开口纠正,“是鱼片粥。”紧绷的神经已舒缓许多,即便还提不起笑容,神情语调都差不多已是平时的样子。
顾鸣跟进来把粥放到床头柜,一边松了口气一边感叹:这家里果然还是Lisa最受欢迎。
沈言伸手拉顾鸣坐到床边,他没有说话,只与他稍稍交换了目光。
顾鸣立刻改变想法:我也不赖。
“妈妈只会做这个。”Lisa小声吐槽起沈心悠在厨艺上的不精通。
“别忘了妈妈还会煲汤。”沈言补充说道。
“奇怪的汤,我不喜欢。”Lisa并不买账。
“其实妈妈也会做几个菜的,可她被Paul惯坏了,所以你没机会吃到。”
“真的吗?”
“当然。”
“那都有什么?”
“豉汁排骨,菠萝鸡,炒牛河之类的。”
“......好奇怪的名字。”
沈言揉了把Lisa的头发,转头对一旁“看戏”的顾鸣说,“我饿了。”
顾鸣把粥递过来,用拍戏学来的广东话问,“你系边度人啊?(你是哪里人)”
沈言微微扬起嘴角,也用广东话回他,“你估啦。(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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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但他会尽力让他了解自己是谁。
这是沈言的心意,顾鸣全然能够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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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下雨了。
雨声从窗外传来,融进正在播放的《You Can't Go Home Again》,晕出一室颇具年代感的静谧柔情。顾鸣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侧身往窗外看去。漆黑夜色中,唯有院门口的橘色灯光映照出倾斜细密的夜雨身影。他刚洗过澡,穿着柔软宽松的米色居家衫,乌黑的头发散在肩头,散发出一种近乎青涩的文学气息,像个生活富足的年轻诗人,满腔赞歌、也满腔不识人间疾苦的哀愁。
这是个值得画下来的画面,沈言迅速拿起手机拍下来,并打定主意要在顾鸣不在的时候动笔。
对于爱人的偷拍举动,顾鸣毫无察觉。他已经十分困倦,却强撑着精神不愿在这种时候丢下沈言自己去睡。1小时前他和安娜通了电话,确定两周后回国准备为新戏试镜,他为此有些烦躁,又刚好用这烦躁来抵挡睡意。他点了支烟,前倾着探出小半身子,很快就听到沈言的提醒。
“顾鸣同学你注意一下,这可是二楼。”
顾鸣回过头来看他,好笑道,“我这个大个人还能掉下去啊?”
沈言放下偷拍后重新捧好的书本,“刚不说困吗?把烟灭了,过来睡觉。”
顾鸣不惧沈言的冷面,“工作上有点问题,我心烦。”
沈言大致听到几句顾鸣和安娜的通话,具体内容不明,只知道他的假期还剩两周时间。
“需要聊聊?”
“要。”
沈言张开双臂,“你先过来。”
顾鸣愣了愣不由笑倒,即刻投身过去,搂住沈言的脖子感叹,“宝贝儿你现在撒起娇来也很有一套了!”
沈言收拢双臂,从容答话,“毕竟见得多。”
顾鸣笑了会儿,拒不承认自己就是沈言“见得多”的“样本”,转而轻声,“伤口还疼吗?有没有头晕?”
沈言亲了亲顾鸣的头发,“小伤口,基本没什么感觉。”
顾鸣长呼出一口气,说回正题,“就有个戏我挺想演的,但类型不合适、对手也强,我能接下来的机会不大,就算演了也多半要给人骂死。”
“可你想演。”
“对,我想演。”
“为什么?”
顾鸣支起身子看着沈言,难得认真的讲道,“我的戏你都看过,不觉得我老是在演一个框里的东西吗?”
沈言飞快把顾鸣所演的角色回想一遍,点了点头。
顾鸣身上有种“易碎”的特质,加之外形俊美就很适合放到荧幕上赚人眼泪。他演反派居多,却无一不是“情有可原”的悲情角色,让观众看得揪心迷恋、又爱又恨。这是顾鸣的戏路、卖点、和限制。其实每个演员都会经历从“找对戏路"到“突破自我”的过程,只要他真正对表演热爱、心怀对表演艺术的追求和憧憬。从某种层面来讲,一成不变无异于自断前程,但顾鸣当前这阶段,更适宜“稳固前进”、而非“冒险变革”。
“什么戏这么吸引你?”沈言问。
顾鸣叹了口气,好似自己也觉荒谬的说道,“看过《鬼神差》吗?”
“......”
沈言顾鸣这一代人,应该是没几个不知道《鬼神差》的。从初上映至今已逾20年,共有7部,是港产电影史上的“奇迹神作”,亦是一代人心中不可替代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