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99瞅了眼金钦,接过这支烟,点燃之后先递给金钦,看他抽了一口,他才拿回来,也不继续抽,就在手里夹着:“金钦,那是以前,现在你都到里卡了,都是新世界了,你得学着……让世间万物对你重新重要起来,你是重要本身。”
“我不是。”
“你是。”N99手里的烟头在空中画出一道亮红的弧,“这个基地里,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来这栋楼下看过热闹,想看看你是什么样子的,想看看距离如此遥远又如此亲近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金钦低下头,后颈的骨头支棱起来,顶得囚服领子都不得不退了几步,他好像在笑,又好像不是,喉间发出一阵含糊的声音后,他说:“我不是。”
“你是。”
N99知道自己固执,格盘七次,每一次都能想起最初的恨和执着。他把烟灰弹到地上:“你和我说说,你怎么不是了?”
金钦笑了一下,拿食指和大拇指捏出一点小小的距离:“因为我只有这么大。”
“你是说两个指头蛋儿中间的缝,还是你圈出来的那只孔雀眼睛?”
金钦松了口气,转了半圈,倚在桌上,仰着头:“随便哪个,都不大。”
不知两人鸡同鸭讲到几点,金钦没借来N99的外套,身上穿的还是奥河的外套。
金钦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作起初的怪,他边走边晃脑袋,走到中途,在走廊遇到一个刚回来的机器人,自然不认识,那个机器人却停下匆匆的步子,背贴着墙,敬了个礼,喊了声“金老师”。
喊“金老师”倒没什么,只是金钦不敢晃脑袋了,他端着架子回到宿舍,靠着门站了半天,仔细看窗外摞在天空尽头的颜色深沉到像紫色的云。
这里是里卡基地,是新世界?
等了三天,奥河才从远方回来。
奥河进门时,金钦正靠在床头看书,鼻梁上架了副眼镜,不知是托谁给配的,压住了眉眼,剩下的侧脸和嘴唇看起来很乖。
他把外套脱了挂在门口,一步就跨到了床前,半蹲着,凑过去看书名,看了半天说的却是:“N99想给你过生日。”
“不过。”
金钦的眼睛没从书上离开,奥河干脆暂时收缴了他的书,语气平平说:“又不是我想给你过,何苦说‘不过’。”
“不过就是不过。”金钦从他手里抽书,用了几次力,书纹丝不动,他也就放弃了,“过生日做什么?”
“可能是最后一个生日,也不想过吗?”
看金钦愣住,奥河把书放回他手里:“也不知道蒋也是什么品种的老妈子,隔老远,转了不知多少层关系,我手里还拿着枪呢,落城区的机器人和我说,你脑袋里有个大瘤子,保守治疗摘不掉,正常治疗影响大,要想治好,得找严艺云。”
“我早就发现了,你没什么事能瞒过我。都想去观音菩萨那儿问问,是不是哪怕蒋也不告诉我,过几天我也能知道。”
前三个黄昏,等不及太阳落山,乌云就直接上岗,夺权篡位,拉开一夜风雨的序幕。
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夕阳好端端在天边挂着,挨着山峰的地方很黄,边缘的颜色逐渐淡下来,要是只看最外沿,可能让人以为夕阳本就是奶白色的温柔景象。
于是金钦看着今天最后的温柔,点了下头:“那就过吧,反正也是最后一个了。”
奥河也点了一下头,手伸过去,在他手背上碰了下,没有否认“最后一个”的说法:“难得听话一次。”
金钦的生日是八月二十日。
哪怕全里卡基地的人都在期待着因这件事而起的狂欢,依然没人敢去喜怒无常的A2那里触不知道是不是霉头的东西。快乐、期待和年中后的懒散,和在一起都沉在了水下。
天气给面子,八月二十的前一天和后一天都没有雨,当天自然也是一个“晴”。
到了下午,外出的人陆陆续续归来,里卡的大门干脆翘起舌头,放进了所有车。
金钦在宿舍楼旁的阴影里站着,眯着眼睛看进来的车,奥河的主骨骼今天就到,据说被恶趣味的接活儿组织包装成了一只巨大的火腿,他有点期待这只“火腿”。
“奥河说今天可能回不来。”N99新得了一块表,一天能看七万次,“紧急的采购任务,不知什么意思。”
金钦轻车熟路地从N99口袋掏出支烟,夹在手里又没了抽烟的心思,他愁眉苦脸地把烟塞回N99的口袋:“意思就是他要去买东西,不回来给我过生日了。”
“我发现你这人真的有问题,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陈述。”
A2应该是终于发现了这场地下庆典的苗头,顶着张宿醉脸,不知是睫毛膏还是眼线晕了,眼下黑乎乎一片,不急不慢地从远处踱了过来。看见N99在角落窝着,他抬手打了个响指:“过来。”
N99“啧”了一声,匆匆把烟盒抖落到地上:“烦死了。”
十几米外,N99黑着张脸,A2也黑着张脸。两人不知说什么,说到一半,N99一肘子捣在A2腹上,又被扭着胳膊按住了。似乎是觉得丢人,N99干脆身子一倾,把脸扣在了地上。
金钦没忍住,侧过头笑了一下。
他笑时,一只手默默递到了他眼前:“你好,我是花钮,初次见面,我是一个十分仰慕你,一直观察你,但始终没有想好开场白的人。”
“所以你现在想好了,这就是你的开场白?”金钦和他握了一下手,“你好,我是金钦。”
花钮咳了一下,不知是掩饰尴尬,还是激动,他面朝着N99和A2:“真有活力。”
金钦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是,大傻子。”
两人初次见面,离熟还差了九九八十一难要走。
金钦不说话,花钮显然也不是话很多的人,气氛僵了下来,逐渐变冷,让花钮越来越觉得不自在。
和金钦搭话前,他确实想了很多种开场白,俏皮的、严肃的,哪种都不太合适,他索性冲到金钦面前,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不说话实在是不行了,花钮指了指地上的烟:“你抽烟吗?”
金钦跟着他的指尖点头:“抽。”
“不是好习惯,不过N99以此为乐。我想不明白他抽烟是图什么,他到底能不能抽明白烟。不过这好像不太重要,他那样的人,还有R24那样的人,好像没什么事对他们重要,他们总是跳上车,再跳下车,不问去哪儿、做什么,看起来没什么目标,又好像心里总是计较着什么……”
实在说不明白,花钮摇了摇头:“欢迎你来里卡,我们总说这里是新世界,至于到底是不是新世界,我也不大清楚。”
“为什么说里卡基地是新世界?”金钦问。
“不知道,我们刚占领了里卡基地时,R24说这里像新世界。新世界可是个好词,那会儿大家也需要这样一个词来打足精神,就这么……说到了现在。”
花钮的声音和奥河最初的声音很像,机器人嗓,却又有同人类一样的特质,哪怕说起成篇的话,听起来也不恼人。
金钦认真听着,看见一辆车开了进来,他向花钮打了个手势,一个人到车跟前,被车上“火腿”的规模震住,他默默退了一步:“花钮,帮帮忙。”
花钮很好说话,什么都没说,提高了手臂的最高承重量,帮金钦把“火腿”搬下来:“放到哪里?”
“就放这儿吧。”金钦说,“这是个礼物。”
“谁送给你的?”
金钦想了想,不知该说谁,就说:“R24。”
再次提到R24,花钮咬着唇边的肉,嘴唇动来动去,扭扭捏捏道:“不知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非常喜欢你,可能因为我来自N系,N系的程序主干几乎就是你写的……一想起你,就觉得很亲近。”
金钦不知道该和花钮说些什么,他知道自己有“粉丝”。姑且就叫作“粉丝”吧,但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没有和这个群体近距离接触过。
他像是木乃伊,或者是玻璃罩里的展出品,人人都能看他,都能评论他,把他拍下来,拿回家里,日日夜夜或是偶尔想起时,拿出照片仔细分析一遍。
出于这方面的考量,首席科学家越来越成为一件可以算得上政治珍宝的东西。
一路走到现在,从金钦身上都很难再找到金钦自己的影子。
这几天,金钦花了很多时间想清楚一件事,他认为自己可能只是命不好,持续性倒霉,方修盛只在这其中占了比较显眼的部分,真要说起来,导致他得到现在这个结果的原因太多。
比如最简单的一个原因,金觅当初就不应该和城郊的灰眼睛男孩约会。
金钦天马行空地想着,耳边还能时不时捕捉到花钮说的话。
“我经常会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是什么,总是无法由你自己来定义,可你是什么,也只有你自己能定义。金老师,在我心里,你是帅哥,戴眼镜也很帅的那种。”
“不怕奥河揍你吗?”
“他说得挺对,我揍他干什么?”奥河从运“火腿”的车后边过来,他显然对“火腿”的兴趣不大,径直经过了这么大的一件“火腿”,走过来摘掉金钦的眼镜,“不戴也好看。”
花钮认同地点头,又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在这儿,看着天,摸摸鼻子走了。
时间到了,奥河暗自想。
全基地的灯一瞬间都亮了,高低不一的灯悬在路上,像这世上所有节奏不一的东西。
他把藏在身后的东西举到金钦面前,食指拨了一下绑在瓶颈的蝴蝶结:“生日快乐。”
“苦艾酒啊。”金钦凑近看了眼,接过酒瓶晃了晃,像蓝又像绿的颜色在他眼里逗留了几秒,“谢谢。”
两人没有一起上楼,金钦先走。
等金钦的影子从楼道口的那扇窗经过,奥河才在原地跺了跺脚,对着还在身后瞪自己的N99比了个中指,迅速跑上了楼。
宿舍的门开着,金钦不在门口,应该是已经关了门,又发现什么,才开着门。
奥河跨进宿舍,关上门,正看见金钦拿了那条最显眼的红裙子在身上比画。
金钦听见动静,问他:“你把我当什么?”
“我把你当宝贝。”奥河说,他靠近金钦,帮金钦举着那条红裙子,咬他的耳垂,“我总觉得,你的生日,应该是我收礼物。”
金钦没再说什么,他无所谓地摘下撑着裙子的衣架,像把香蕉嵌入香蕉皮一样,他把自己缩到那条裙子里,看着奥河:“然后呢?现在呢?”
“很适合你,现在脱了吧。”
金钦一件一件试,从裙子到材质朦朦胧胧的衬衫,到质感粗糙的浴袍,深红的风衣,最后是一条不够宽的领带,被压在所有事物的最下端。
他把那条领带拿起来,自己给自己蒙上眼睛,又自己给自己在脑后打了一个结。
奥河:“我是什么样子?”
熟悉得不能更熟悉,哪怕隔着朦朦胧胧的红,隔着布,哪怕闭上眼,金钦说:“蓝眼睛。”
“现在可不是蓝眼睛。”
“重要的只有蓝眼睛。”
宿舍里没开灯,外边有人敲门,说金钦落了东西。
奥河站在原地没动,轻声问金钦:“是我的主骨骼吗?”
“反正我的任何事都瞒不过你。”
“为什么……蓝眼睛那么重要?”
像是无法忍受一样,金钦把手指搭在了脑后的结上。
总是听不到答案,奥河说了声“别动”。他开了门,把自己的主骨骼接了回来,扶着主骨骼看浑身上下赤裸,只在眼睛处缠了一条红色领带的金钦:“你帮帮我吧,我现在好像没那么需要你,但很需要主骨骼。”
这个时候,这个时候,金钦开口了,说了一句话。
“因为蓝眼睛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样子。”
金钦抬着手,手腕的紫色血管被空气中极少的冷气刺激凸起,被白皙的皮肤衬得有些可怖。他摸着奥河的耳朵,帮他与主骨骼进行适配。
顺理成章的,当奥河的蓝眼睛重新亮起时,他们在黑暗中接吻。
宿舍的床太窄,金钦往后一倒,后脑勺就被墙接住,他只得空出一只手撑着床面,再去够奥河的唇。
奥河不管他,他单腿****,不肯再往前一点,垂着眼看金钦。
他们同样赤裸,但赤裸对此刻的两人来说好像有不同的意味。
赤裸对金钦来说是冷。
对奥河来说是坦诚。
他们各取所需。
金钦抱着奥河,身体冷得像一块冰,是夏天最舒服的东西。
奥河不说话,说得再清楚一些,是烦躁地沉默。他看金钦,用蓝眼睛,他对金钦说:“你知道吗?我好像生来就是该走九十九步的那个人,搞得好像走不到百步是我懒惰、是我想不开、是我无法动,最终好像是我不愿意走出那个第一百步。”
“可我现在想明白了,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和我一样,但他是只能走一步的人。只能走一步,所以他要谨慎,他不能走错,他也没办法回头,他走了无数步,却始终不敢走这一步。”
“你不是要死了吗?难道死之前都不敢放心地跨一步吗?只要跨一步,我们的一百步就圆满了。”
隔了一层红色,金钦看不清自己朝思暮想的一点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说,他不是走一步的人,如果可以,他宁愿停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