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急事,他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在被玻璃幕墙包围的会客室里坐了一会儿。
陆平锦这儿的咖啡同茶一样难喝,金钦尝了尝味道,眯了下眼,还是小口小口地喝完了半杯。
比想象中需要等待的时间要短,没多久,陆平锦就推开了门,以一个吻结束了同重要客人的会面。
不知是沈等则的第几个瞬间,总让金钦觉得他很可爱。
两人之前相亲的事他是知道的,不过后续发展如何并不清楚。眼下沈等则从陆平锦的办公室出来,和她说话时脸蛋都是红扑扑的,前几个小时还挣扎着要流泪的眼睛,这当口满是笑意和星星,像初生的小兽,对世界没有一丝防御。
他有些好奇地看了眼手环,如果R24同他的主骨骼适配,从一个概念上的机器人真正再往人的方向跨一步,是不是也会是这样?
自从踏入第八实验室的领地,R24就没再开口说过话。金钦低头问他:“你在想什么?”
“保持沉默,保持乖巧。”R24一板一眼地说,“这里是娘家。”
“宝贝,据我所知,你是依照第三规则到我身边的,可不是什么婚姻法。”
“我认为没有什么区别。”
和一个机器人简直说不通,金钦端起咖啡闻了一下,本就不甚浓郁的香味早散开了,连方才的热腾气息都不剩很多。不过他是真的不怎么挑剔,喝完了剩下的半杯,直截了当说:“开放R24的权限,我欠你一个人情。”
陆平锦挑了下眉,像是有点意外:“理由?”
“我以为你我做事不需要理由。”金钦把空杯子推到桌边,方才闲适的表情全换作了官方的微笑,“我需要R24的主骨骼做进一步研究,这样听起来合理吗?”
“那你应当和鲁机谈。”
“如果你同意了,我和鲁机的交流会顺畅许多。”
两人看着彼此,倒没有什么对峙的气氛,但他们都清楚,两人的意见并不统一。
R24是第八实验室的产物,依照第三规则,金钦与他的创造者共享管理权。既然是共享,自然与真正的保有并不相同,他监督创造者的同时,本身也受极严格的约束。
金钦把第三规则的约束称作火上跳舞,只是顽固派想出来的折磨科研人员的新鲜办法,属一刀切政策,意味着一个机器人被创造出来之后,每一次进步都要经受多重考验,这对机器人进步的阻碍非常大。
他看着陆平锦,语气沾了几分好奇:“为什么选R24?他并不是你手底最杰出的机器人。”
“不要用预设立场来推断我的行为,R24是经过双随机送到你手中的,对军部多一点信任。”
金钦嘲讽地笑了一下:“你说的好像挺有道理,但公平正义这些并没有实质意义的东西,是你见过?还是我见到过?操纵一次双随机并不是多难的事,你不承认这件事可以,但是我希望你能承认这一点,你开放R24的权限,并不只对我有利,也能更接近你真正的目的。”
“我有什么目的?”陆平锦眉间终于聚起了些怒火,“我并不是多么单纯的人,这一点我承认,但请你不要在这种时刻还将我置于道德的最底端。”
“我道歉,但你应当明白我在说什么。无论是让R24更进一步,还是让你自己离权力中心更近一步,我们都需要合作。”
对于两人而言,这样的话近乎大白话,说得不能更清楚。
陆平锦垂着头抠手,过了很久才说:“你不要这样想我,我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金钦说,“我们有这样的默契,但你知道我是聪明人,把这些谜语摆在我面前,只会让我对你横生猜忌。”
“金钦,你但凡有一天说话不要这么讨厌,都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你我都心知肚明。”金钦拉着她的手指在终端上摸了一下,“我的起落其实与当权关系不大,只是我想退,我便退了。”
陆平锦是最熟悉自己的个人终端的,她推开金钦的手,翻了个白眼:“如果你越界,我会亲手把你收拾干净。”
金钦无所谓地说:“恐怕陆女士得排队。”
找到R24主骨骼的位置,陆平锦拢了一下裙子站起来,她顺势挽上金钦的手臂:“你确定要在这个时间节点推动R系列更进一步吗?”
“陆女士。”金钦说,“人世间的去路不只这一条,我没你想得多,只是最近人身安全不受保障,需要一个可靠的保镖罢了。”
“金先生,你再表现得这么看不上R系列的话,如果有机会,我不介意再操纵一次双随机。”
“R24是我最爱的机器人没有之一。”
金钦随口胡说,他眼角的笑意都垂在陆平锦身上,漏看了腕间的动作。
R24在安静的走廊进行了一次小小的运行,他的程序经过数次微小的变动,已然不会在有异动时引起外界的注意了。他悄悄记录下金钦方才说的话,云里雾里的,却觉得这句话非常重要。
重要过运行守则,重要过任何指令,醍醐灌顶一般,在错误的时机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方案。
作为报答,他想,金钦是我最爱的人类。
金钦什么都不知道,他只对即将到访第八实验室的储存间有些期待。他跟着陆平锦穿过几道屏蔽门,本以为会见到其他的藏物,谁知只直接到达了R24的储藏格。
有些遗憾。
他在进门前往后看了眼,这才想起R24,把他从手腕上撸了下来。
主骨骼其实并非单纯的骨骼,只是一个沿袭下来的旧称。起初确实只是一副可以与机器人系统兼容的骨骼,如今却是程序与设备的最后一步融洽,是机器人的世间万物。
他仰头看着属于R24的主骨骼从上方落了下来,高度惊人,从骨相上也能分辨出一定的貌美程度。他扭头看了眼陆平锦:“审美从小到大都没变,高的、帅的。”
陆平锦接过手环,确认好准入设备后,直接将适配信号传给了主骨骼:“小沈可不是这样。”
说到沈等则,金钦脸上的笑暧昧了些:“确实不一样,很可爱。”
陆平锦抿着唇跟着他笑,认同了这样的说法。
主骨骼与系统的初次对接非常快,只是粗糙地确认好彼此的接触方法,R24很快便从陌生的身体中醒来,睁开了眼,先看的是金钦。
金钦捕捉到了他身上迟钝的野蛮生机,新奇之余,颇有些遗憾地问:“镕也是这样吗?”
镕是A系列的第一位成功者,也是机器人趋人化的开端,是许多科研人员只能仰望却无法突破的天花板。都不需要回忆,陆平锦直接批评道:“你当年眼高于顶,镕与主骨骼适配的事哪能入得了你的眼。”
金钦摸了下鼻子,正好撞进刚睁开眼的R24的眼神里,他笑了一下:“当时也想去的……再说,镕总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三个字还没落地,R24的兼容过程就历经了一次猛烈的波动。
陆平锦的终端立刻跳出了尖鸣声不断的警告音,但还没来得及处理,这阵无缘无故的警告就消失了。她不敢再走神,盯着进程提议道:“给他起个名字吧。”
金钦没有推辞,不知想起什么,眼神浸在R24眼中的蔚蓝里,笑意有些张狂:“就叫奥河。”
在曾经的奥河下线若干载后,新机器人的备案中又有了一位奥河。
这个词曾经是个告警词,这次仍然不例外,不过时光荏苒,当初的警示意味已经随着时间消散不少,处理人员只是随意地扫了眼,就将这条备案录入了信息库。
奥河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跳出备案成功的提示,他才眯了眯眼,看着金钦,歪着头笑了一下:“你好,钦钦。”
第10章
太不同了。
金钦偏了下头,同奥河对视。明明是同样的蓝色眼球,载在半尊半身像上是一种风景,与主骨骼适配后又变了一番模样。
微妙的变化实在是不好说,他不想隐瞒,眼神里直白地带了许多探究。
奥河始终坦诚,即使被探寻,他的眼神依然没什么变化。
突然的陌生感带来的疏离没有持续多久,没找到异常的地方,金钦很快松弛下来,碰了一下陆平锦,问她:“像R24这样的机器人,适应训练期大概多久?”
陆平锦摇了下头:“最近机制改革,需要先做测试才能评级。”
现在居然还有评级这种说法?金钦撇了下嘴,没再继续问超出记忆范畴的事情。他眼里有不自知的光,全在奥河身上。
他喜欢机器人,从开创了A系列的镕,到如今的二手奥河,不一样的长相,不同的性格,睁开眼不同的掠夺力,所有的不同都为他们增添了许多人类独有的气质。
“为什么叫我钦钦?”他问。
奥河不可能没有听到,但他脸上的笑容越积越多,却连哪怕一个字都不肯说。
这片刻的金钦非常好说话,也许被新生敲中了心头的**,也许是其他诸如成就感之类的原因,总之,这是一个他人能够被纵容的时候。
于是他抿着唇摇了摇头,彻底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不仅如此,他干脆往前跨了一步,拥住了金钦。
两人身高差了些,金钦直挺挺地站着,以不拒绝的主动接受了这个拥抱。
快分开时,他感觉自己的脖侧被奥河轻轻蹭了一下。他只当短暂的触摸是因为距离太近,丝毫没察觉对方已经在他颈旁嗅了很久。
世间万物都应当有自己的独特气味,金钦也不例外。
奥河有了新的嗅觉系统,一切都在原本的基础上有了新的面貌,他在金钦身上捕捉到了闻起来十分干净的沐浴露的味道。
这非常金钦,每时每刻都处于整装待发的状态。只是还不够,人不可能永远保持洁净,金钦不是一张单面的镜子,他该有大汗淋漓后热腾腾的味道,也应当有心思沉静到极致可以同钢铁比拟的冰凉。
单纯的沐浴液味更像是一层伪装,让他无害,让他表现出可以**控的模样。
这非常不金钦。
奥河闭了闭眼,能听见房间里通风设备运作的声音,唇上有女科学家的香水味飘过留下的细微触感,以及最重要的,皮肤下所有器官都在活动中的微妙感受。
这一瞬间,他捕捉到了对自己的掌控,以及对程序的屈服,让人蠢蠢欲动。
储藏奥河主骨骼的“棺材”很快滑回了原本的位置,陆平锦手动更新了位置记录,做完最后的确认,才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奥河。
奥河的主骨骼是由鲁机主导完成的,她只对其中掺杂了审美的部分做了些干涉,要说结果,自然是非常满意。
她向奥河伸出手,看高大英俊的机器人曲起手臂,刚才灰蒙蒙的心情也被洗净了:“金钦,他简直是完美。”
金钦被这对组合抛在身后,他任彼此的距离拉大,认真看了几眼才不急不忙地动了脚步:“一般吧。”
“金钦的话向来需要‘入木三分’才能理解透彻。”陆平锦不在乎,“妈妈说你完美,你就是全世界的第一。”
“我反对,我认为是镕。”金钦慢悠悠地反驳。
陆平锦决定终止这场无聊的比拼:“所以说,金与水很不对付。”
金与水倒像在说我和金钦,奥河随意想着,随着陆平锦拐进一个从未走过的走廊。他察觉到金钦停在原地,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他。
金钦没有说话,向他挥了下手,插着兜先一步走了。
“没关系,带你去做评级。”陆平锦压根没有回头,却对身旁以及身后的事一清二楚,“先确定你的适应训练期,才能安排后续的事情。”
奥河不知道后续还有什么事情,他沉默着点了下头,听着金钦拖沓的脚步一点点远去,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有时会特意揣测金钦在想什么,可能70%是工作,30%是如何应付以方修盛为首的讨厌人群。看起来非常单调,但有无数种方法去施行,似乎就这样填满了金钦这个人。
以旧观念来想,机器人是单线程,头脑只在必要时聪明,多数时候都是呆板的榆木脑袋。
也不是奥河自夸,他在许多专属于人类的事情上简直是天赋异禀,要他说,他的心思活络程度都要比金钦高几个台阶。
作为人类,金钦的复杂被盛在了简单的形式中,让他这个人单薄得好像一张纸,双面打印,且不允许彩印。
与预设路线的不同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就奥河所知,第八实验室确实有评级室,但往评级室去的更方便快捷、光明正大的路显然不是这一条。
相比起来,陆平锦埋在浅层直率外表下的思虑非常明显。他没有提出异议,沉默地缀在她身后,只等对方发难。
两人在幽深密闭的走廊里穿梭了很久,陆平锦的脚步越来越沉。她像训练有素的马戏团猛兽,看起来好像能张牙舞爪,其实只会自觉、温顺、可怜地钻入圈套。
她始终无法对金钦硬起心肠,太了解彼此,无论是欲望,还是忍耐,都让她分外感同身受。
对金钦如此,对奥河却不一样。她和金钦的不同在于,金钦热爱机器人,但她只把机器人视为一条更好走、更容易操控的路。
她没想太久,直截了当对奥河说:“我和金钦不同,即使你在他的直接监管之下,但如果你有任何越轨的举动,我将直接行使我的权力,你明白吗?”
“您说得很清楚。”奥河“从善如流”,“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