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河往走廊上方极冷的白光看了眼,目光又垂到他与陆平锦相碰的手臂上。
女性的手臂要纤细一圈,但绝不是毫无力量。陆平锦应该有健身的习惯,她也受对外形象的捆绑,肌肉的线条优雅且有力,杀死一个渺小的机器人对她来说,显然就像说一句话这样简单。
从初次评级来看,奥河的适应训练期是两个月。如果没有大的变动,这也是最终结果。
金钦没什么意见,像奥河这种籍贯就在落城区的高级实验品,还是可以每天回家,顺便照料他的生活起居的。只要他的生活不受影响,奥河累不累,他认为不是一件需要考虑的事。
所以说,人类的自私偶尔会反噬。
奥河正赶上机制调整,朝令夕改是寻常事,前三天还可以正常结束训练,第四天的课程就纳入了夜间集训,等待通知的时间恰好和金钦的晚饭时间重合在一起。
他以为金钦会生气,谁知这人罕见地没有动怒,只说“知道了”,看脸色也确实没有影响心情。
金钦自然有好去处。
他对吃食本身不太感兴趣,对可以真正的自主选择却疯狂迷恋,眼下有了机会,索性造出职场不顺、醉心美食的假象,每天去第三实验室打了卡,就照着主城的美食排行去探店。
主城单指落城区最早选址的那块区域。比起过去城市的模式,这个主城一点都不破旧,除了难免会在现代高楼的缝隙中滋生的一些苍蝇小馆。
金钦已经连着去了几天,今天要去的是间糖水铺,看评价似乎这家铺子制糖水颇循古法。他不爱吃这些,只想看看是不是噱头。
到店时才开门,他找了一个在吧台边的座位,点了一份核桃露。
有一种说法,叫以形补形。经常引起争议的是,猪脑和核桃哪个更补脑。
金钦小时候做过一段时间的小白鼠,在不设对照组的情况下,以周为单位,被妈妈拿来测试这两位在补脑界的地位。
他的结论是,全世界恐怕只有自己的妈妈会在乎这件事的排名,以及,比起期待食疗补脑,不如生而为天才。
“妈妈”只在童年时是个全然温馨的称呼,金钦顺着回忆笑了一下,很快他就自觉淡薄了笑意,盯住了不远处的卷毛脑袋。
不得不说,沈等则的一头卷发非常飘逸,而且很有特色。他的卷不是全卷,仔细去看,发根处其实偏直,过了两三厘米才变成小卷。
这就导致他的卷发像栽在脑袋上的特色景观林,遇风会折腰,遇雨能屈膝。
金钦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别,他悄悄走到沈等则身后,动作很克制地揉了揉他的脑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疯狂赞美手感。
沈等则一见他就脸红,看架势恨不得去抢银行大盗的面罩:“金、金、金老师……”
“我怎么就成金老师了?”
“您、您……”沈等则崩溃地在嘴巴前捋了一把,“您是前前辈!”
“那你说说前辈是谁?”
沈等则没招了,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傻笑着低头啜了一口自己的西米露。他显然还想和金钦说话,但又怕他继续不做好人,又怕时间久了他要走,脑子里忙忙地想了好久,稀里糊涂地问:“奥河呢?”
“奥河?”金钦没想到他都在沈等则面前了,这位朋友居然还在关心奥河,“我可以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
“不、不用了……”沈等则的脸一路飘红,他仰着头扇了扇风,眼睛眨巴眨巴,“我就是想问,您……”
“不用说您。”
“想问……你也爱来糖水铺吗?”
也?金钦当然不喜欢,他微笑着点了下头:“最近工作得空,来得多一些。”
“我好喜欢这家!老式风味,杨枝甘露很棒,还有你的核桃露也超厉害!”
金钦回头望了眼被遗忘在原位的核桃露,返身把自己的小碗拖过来:“你常来?”
“一周大概三四次。”沈等则有些不好意思,“阿锦好像不太喜欢这些,我还挺……嘿。”
陆平锦做了硬汉三十多年,恐怕还是头一次被唤作阿锦。
金钦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沈等则聊天,遗憾奥河不在这里,否则以机器人灵到极致的眼力见儿,肯定早就把沈等则的话录下来,以供他日后嘲笑陆平锦了。
他看沈等则磨磨蹭蹭吃得差不多,便把自己没怎么动过的核桃露推到吧台下,问他:“你知道这附近还有什么好店吗?”
这话说出便一发不可收拾,往后连着半个多月,金钦就差早饭也和沈等则一起吃了。
他吃什么都无所谓,只单纯想和沈等则呆一会儿,沈研究员脸皮薄、极可爱,是金研究员这辈子没太见识过的单纯人物。
又过了一周,他干脆连早饭也与沈等则约在了一起。
头几天,奥河还问他第二天早饭要吃什么,后来他也不问了,在家里甚至连话都不说。
金钦对奥河心思的把握日臻熟练,他都知道,但不在乎。在门口和沈等则告别时是满面春风,跨进门里对着奥河就是春风不度。
这是一场对峙。
输的人是奥河。
他不喜欢沈等则,他讨厌这个人在生活中出现的频率太高。他认为,如果真要比可爱,他去做的话肯定是要比沈等则强的。
于是他把晚归的金钦堵在卧室门口,硬邦邦地站着,酝酿了好久的话半个字都吐不出,最后只能说,方修盛绝对在第三实验室安排了监视你的人。
有些日子没听到方修盛的名字了,大选在即,金钦避得这么彻底也是件难事。
他在黑暗中眯了眼看着奥河,不知怎么的,忽然伸手在他深褐色的发尾摸了一把。硬、扎、粗,和柔软、舒服等等都半点也沾不上边,但不是差劲。
不那么严格地讲,是另一种奇妙的手感。
金钦绕过他的身子推开卧室的门,里边的灯应声而亮。既然奥河都认输了,他也不是不给糖的人:“我只在外边这样,回了家,不还是个孤寡的空巢老人吗?”
奥河轻易地就被哄好了,他发现金钦这人虽然不是多么甜言蜜语,但胜在狡猾,他狡猾下的直白非常顺耳。
上帝果然偏爱金钦,给他关了一扇门,就会再给他整扇落地窗。
奥河看了眼卧室亮起的灯,抿着唇,闷声闷气讲:“晚安,明早在家里吃早饭。”
第11章
事实证明,金钦还不如一头拉磨的驴,他自愿做一个被蒙了眼的陪饭机器。
好几次,奥河结束晚训回家很久,才等到金钦和沈等则返回,有时候沈等则还会在家里留宿一晚。
他认为自己是被辜负了的痴人,单方面把一颗心拴在金钦身上,那人都知道、都明白,但不把这当作负担。
在奥河再次摆臭脸前,金钦主动结束了暂时的搭伙日子——他有新任务了。
A系列的紊乱暂时得到了控制,重新投入到与第三自由军交火的前线。作为最熟悉A系列的“普通”研究员,他要去前线,出外勤,修他的“出道产物”。
说起来,他其实只对A系列的前两位比较熟悉,不过从这次的派遣人数来看,应该只是些简单工作。
时间赶巧,奥河恰好也从适应训练期毕业,同样被投到了与第三自由军交火的区域。
只不过,他说:“我去不了西线,咱们不能在一起。”
许久没和奥河一起吃晚餐了,金钦胃口不错,又嚼了一个西蓝花,才慢吞吞地回他:“我有办法。”
话是这么说,从金钦的行动上压根看不出他有什么计划。没了项目傍身,他干脆连每天打卡都放弃掉,在家祸害鲜花、修理新电器,偶尔跑一趟家居程序,改动也多是将马桶水花尽可能压得小巧圆润,只能申请外观设计专利。
等到规定出发的前一天,他才慢悠悠地回想起好像是有一件待办的事,穿了身被简柯审美压制的衣服,出了门。
没有了首席特权,金钦需要乘公共线。
他想选最慢的火车,但这里是落城,猎奇、无所事事的怪人有很多,在这个注重效率的年代,最慢的车次居然最早售完。
于是他选了最快的那班,到第三实验室时,门口岗亭里的机器人都没上班。
不过有一个人肯定已经在了。
将科学界浓缩到机器人的区域,数来数去,异常杰出的也就那么几位,关系好不好另说,都是熟人。
看见负责人办公室门口的公出提醒已经取掉,金钦没敲门,拿食指指尖轻轻顶着推开了门。和往常一样,外头的光连一毫米都没能侵入这间办公室。
世界上是真的有比金钦还要难搞几万倍的人,不多,目前和金钦交过锋的只有蒋辽源一位。
对其他人来说,无法破开的黑暗也许就是一道拜访门槛,对金钦当然不是。他往前走了三步,房间深处响起了一个疲倦的声音:“金钦。”
“开灯,让我看见你。”
蒋辽源返回落城还不到两个小时,他迫切需要休息和一些私人空间,但金钦是人间恶霸,城郊的复杂生态环境显然没有教会他隐藏伪装成一位好人。
他打开了灯,眯着眼看裹在印了夸张暗纹大衣下的金钦:“还没有辞掉简柯?”
“瑕不掩瑜。”金钦把大衣扔在沙发上,自己站着,“让我去东线,我听说镕在东线很久了,想去见见他。”
提起镕,蒋辽源摸来眼镜戴上:“你认为搬出镕的名字,我就会百依百顺?”
“蒋辽源。”金钦说,“你会百依百顺。”
唯独镕。
蒋辽源又把眼镜甩在桌上,拉抽屉闹出了震天响的声音:“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在蒋辽源能杀人的目光里,金钦无所谓地坐下了,“下次公出记得赶进度。”
放在平时,蒋辽源有几千种不动声色的方法能改变金钦的目的地,但他实在太累了,难得给大脑放了个假。
他抢在这批援助研究员出发前,以第三实验室的名义向东线投放了一批科研人员,金钦自然混在其中。
在别人看来,这是针对金钦的变相保护。东线的危险程度远比西线低,那边打得断壁残垣,东线的城市群好歹还能苟延残喘。
好在即使顽固派与金钦已然斗得鼻青脸肿,但军部头脑清醒的人不在少数,像金钦这样的人,可以因为站位不同让他远离,但干脆将他驱向另一个阵营,才是损失的真正开始。他顺理成章地到了东线。
他们到的这个城市叫做康曼小镇,许多年前曾在特色产业链中扮演过重要角色。如今,城市西口憨态可掬的欢迎牌还没褪色,城市内部已经飞速破败。
第三实验室的宿舍区在废旧老厂里,当年就是景点,经过修缮之后,条件不算太差。
金钦没什么优待,但有运气,分到了一个单人间。
房间的上一个主人在前段时间的突袭中牺牲,走得匆忙,还有许多他的个人物品没有收起。
金钦不介意这些,不过也没有亲自动手,还是召唤了一名后勤机器人收拾干净房间,他才住了进去。
没多久,就有对接的人领着他们这支小队出门熟悉环境。
东线多半的交火地带都压在城市里,巷战多发,把人和机器人都磨到了极致。他们的基地在东线中属于较大的,路线复杂,状况很多,不算安全。
金钦的眼神顺着保护网往外看了许多次,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领队的话。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如果没有保护队伍同行,希望各位不要擅自离开基地,外界非常危险。
十几天后,金钦还是迎来了他的第一次外出,回收一批无回馈A系列。
机器人的宿舍区在基地的另一端,奥河特地赶来提醒金钦,出去后不要与当地的人有太多的接触。他已经出过许多次外勤,下巴上有一处明显的伤口,有点深,能看到隐藏在人造皮肤下的金属骨骼。
金钦对他的话没什么意见,问道:“你们的医疗组不管你吗?”
奥河这才从急躁的沸腾中舒缓过来,他摸了一下下巴上的缺口,往前靠了一步,坐在了金钦脚边:“管我,我刚回来,听说你们这一组要出外勤,就先来了这边。”
“你的这副主骨骼是你的许多同类若干年都等不到的,你该珍惜它。”
“我的同伴也没有你。”
金钦默许了他这种略显亲密的说法,背对着他打理起外勤背包。
他是最标准的温室里的研究员,每年的体能考核与走过场没什么区别,不用别人提醒,他都知道,出外勤是一件很过敏的事。
可惜事已至此,况且哪怕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依然会和顽固派决裂。
通知来得很早,金钦行动得也不算晚,奈何动手能力很差,奥河又拒绝帮忙,他踏着迟到的边缘正好赶上出发。
防护服很厚,保护队伍很壮,看起来好像没那么糟,无形间提升了点儿温室研究员对安全等级的信心。
他在面罩里喘了口气,斜撇了眼和自己挥手说再见的奥河,穿过了保护网。
康曼的迅速衰败曾经被落城区的应急部门提醒过,是件大事,但人类的想象力显然比不过真实世界,面前的一切颇有点触目惊心。
作为旅游城市,康曼繁盛时的场景在所有人记忆中都非常深刻,不是暗绿色的灯光,漆黑的小巷口肯定也没登上过宣传片,清晰的白光绝对没有照在关门诊所边……
队伍一时沉默下来,金钦抬手擦了擦被污染的面罩,在巷子深处看见了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