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间会所,算是黄豫约人谈事的一个固定场所,周少川自己也去过几次,按图索骥并不难,提前布置好一切更加不难,因为钱的确是个非常好用的东西——他一早买通了那里漂亮而“专业”的女服务生,提前将一支录音笔,藏在了包厢内沙发的缝隙里。
之后向荣先行离开,趁着黄豫去洗手间的空档,服务生悄无声息地取出了录音笔,周少川在回程的路上,边开车,边把那些对话由头到尾地听了一遍。
“卖朋友对我来说是头一遭,您的出价有点低,我向荣的朋友嘛,怎么着也不该只值一百万吧?”
这样调侃般的语气,听得他当场笑出了声,漫天要价算是绝佳的拒绝手法,但如果说这点手法还在他意料之中,那么向荣拒绝的原因,就有点超乎他一直以来对于“人性”的理解和想象了。
周少川也确凿是认定钱可通神的,理论上来说,这世上并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包括“感情”——哪怕是装出来的,只要演技够好,最后没准连自己都能骗过去,谁又能说清楚到底是真还是假呢?
凡是说钱不是万能的那类人,全是压根就没见识过金钱力量的,本质穷鬼而已。
不是穷鬼的周少川自然也是领教过钱的威力的,曾经那些个所谓的朋友,不是一个个全都拜倒在金钱的诱惑下了么?他一厢情愿地相信向荣绝不会是发帖的那个“路人乙”,但看着他上了黄豫的玛莎拉蒂,他还是不能百分之百的确信,向荣一定不会在黄豫的金钱攻势下彻底败下阵来。
翟女士做了这么多,无非是要他相信人性的不可靠,无论何时何地,背叛都一样会发生,唯有利益才是永恒不变的,只有当他有朝一日成为自家公司Zifo的掌舵人时,他才能像他的双亲那样,无所不能,为所欲为。
可惜,向荣是那步完全失控了的棋,一个平凡无奇家庭里走出来的青年,一个住在老式大院旧房子里的穷学生,竟然用一种大大咧咧的不在乎,拒绝了翟女士开出来的优厚条件,当然认真想想,其实也不算多意外,当日他不就曾拒绝过自己送上的那件名牌衫么?
要知道很多年前,Vincent曾为了能拥有一件心心念念惦记了许久的Tom Ford礼服,和他那样软磨硬泡过,使劲了浑身解数,还各种明示暗示的一起上,无非就是指望他能看在“友情”的份上,慷慨解囊,助他满足心愿罢了。
周少川转过头来,端详起身旁坐着的这个不为金钱所惑的天真青年,这份天真因为稀缺而变得有些可贵,此刻正明明白白地,写在他英气而又坦荡的眉宇间。
周少川忽然笑了一下,仿佛释然一般,还带了几分意犹未尽的感慨。
跟着,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向荣感觉到了,不禁侧目看了他一眼:“这么快就相信了?万一是反间计呢,我先表示拒不接受诱惑,和你继续称兄道弟特讲义气,然后套出你所有的秘密和故事,再把他们统统发到网上去,让你饱受非议,同时策划身边人疏远你,让你体会到背叛的痛苦,从而发现人性之恶,最终不得已只能投奔亲妈——嗯,不对,应该是投进资本的怀抱,成长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鳄……剧本应该是这么写的吧,这样也比较符合成熟商业社会的逻辑链。”
“废话还真多,”周少川老实不客气地哼了一声,“说得挺明白,可干嘛不照着做?”
“或许是链条上坏了一环吧,可能是螺丝没拧紧?”
“但错过就没机会了,”周少川盯着他问,“现在后悔了没?”
向荣眨了眨眼:“开玩笑,你真是不懂什么叫放长线钓大鱼,我看中的可是未来的千亿富翁!他们的钱最后都是你的吧?那我与其讨好你妈,只得那点蝇头小利,还不如投资在你身上,你可是我今生唯一有机会接触到的巨富了,兄弟!”
“思路真清晰,我是不是应该再给你鼓个掌?”周少川一脸揶揄地笑着,“所以我现在是该祝你投资顺利呢,还是该一怒之下把你赶下车去?”
向荣也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齐整的小白牙:“我是应该下车了,跟你换个座位——您刚才一路超速百分之六十,至少被五个监控给拍下来了,我怀疑你驾照应该已经被扣了一半分,所以回去的时候最好由我来开。”
“你连驾照都没带,被拦一下直接吊销本了吧?”周少川不以为然地说,“还是我破罐破摔吧。”
他说完,两个人不觉相视对望了一记,片刻后,都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来。
“那个帖子,”向荣笑完了,便即清了清嗓子,“真不是我发的,我知道太凑巧了,而且ID也是北京的,但只能说周日全天我都没出过门,如果用我家无线网,肯定不会是那个ID,同时我能证明的也只有这么多,剩下的……”
他微微叹了口气:“就只能自由心证了。”
“我相信,”周少川没有半秒钟的迟疑,“一开始就没怀疑你,今天课上我突然站起来,是因为我妈不停在打电话找我,我当时很烦,只想把事情快点解决,倒不是因为怀疑你。”
稍稍顿了下,他像是没有任何艰难感地吐出了那三个字:“对不起。”
这已经是第二次从他嘴里听见这个词了,可新鲜感依旧,直听得向荣挑了挑眉,半晌又轻轻点了下头。
“能问个问题么?”
向荣说着扭过脸去:“翟女士会不会一生气,把你的账户、卡啊什么全都给冻结了?”
周少川:“这也能想得到么?看来你也挺了解程序。”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么?”向荣耸了耸肩,“要是你真没钱了,我怎么也得养你吧?看看投资一回多不容易,这年头怎么就没有无本万利的买卖呢,回头我得好好算算投资回报率,别到时候赔得连底裤都没了,还自己跟那美呢。”
周少川听得一笑:“那倒不至于,应该亏不了,而且她冻不冻结都无所谓,我还有一笔家族教育基金,十八岁之后就归我自己打理,有了这笔钱,足够让我在祖国继续过各种骄奢淫逸的生活。”
啧,原来如此啊,资本家就是资本家,瞧瞧这底气多足呐,怪不得敢公认反出家庭了,合着还是因为有米!
“那还有个问题,”向荣又想到了什么,见周少川眉头一皱,他索性自己先笑了一下,“你反正也知道我聒噪,让我一次性聒完得了,这问题我想问好久了,你们家不是做生物制药么,翟女士又做珠宝和影视,那你为什么会选一个不相干的建筑来学呢?”
周少川沉默了一会儿,抽出了一根烟,好像要长篇大论开始讲故事了似的。
“其实我最想学的是美术,真正感兴趣的也只有画两笔画而已,但他们都不同意,包括我奶奶,全都认为画画根本就是不务正业。”
“怎么会呢?”向荣不明白,“艺术家的地位不低,何况还是在欧洲,你们家又有钱,捧你出来不是很容易么?”
“问题就在于这,”周少川扬了扬眉毛,露出一记三分无奈,七分涩然的苦笑,“他们认为所谓的艺术家都是由资本捧出来的,确切地说,是他们想捧谁就捧谁,艺术家和艺术本身都不过是玩物,是需要的时候可以用来锦上添花的装饰品,无论捧得多高都没用,实质上还是用过即扔的东西。”
多冷酷的说法啊,向荣听得轻轻摇了下头,这是属于资本家的傲慢与无情,哪怕外表看上去已极尽彬彬有礼,但这种傲慢,其实早就已经渗透进了他们的骨血里。
“还有问题吗?”周少川见他兀自在出神,干脆率先打破沉默问,“没有的话,我倒有一个,你饿不饿?”
这问题好像特别不禁问,话音落,向荣就想起了方才那一桌子精致的菜肴,只可惜一筷子都没动过,现在略一回忆,顿时就觉得胃里格外空虚,然而放眼望去,城中村的小馆子一个个都挺像黑作坊,怎么看都还不如上回吃卤煮那家店干净卫生呢。
“还能忍,先往回开吧,见着能吃的馆子再停车。”
周少川点头说好,从桥下掉了头,再度驶上八高主路,这一回,终于没有再超速。
可找间能吃的馆子却不大容易,直到进了四环才有些像样的餐厅,俩人匆匆吃了顿家常菜,饭钱则按照向荣的意思实行了AA,各自付了自己的那一份。
“一会还回学校吗?”周少川吃饱喝足之后问。
向荣看了看表,摇头说算了:“都十点了,回去楼门也快关了,先回家吧。对了,你最近也来上课吧,各科都在划重点,听一下还是挺有帮助的。”
周少川嗯了一声:“那我明天早上接你去学校。”
“你还是先上网看看被扣了多少分吧。”向荣叹了口气。
周少川倒是一点不以为意:“那就你来开呗,明天记得带上驾照。”
向荣想了想,欣然同意道:“是可以给你当下司机了,之前说好要请你吃顿大的,结果弄到现在居然还没兑现呢。”
“急什么,”周少川其实也没忘了这茬,“日子还长呢,我又不打算卖房子走人,也不打算转学去读港大。”
“那倒是,”向荣点了点头,“看来之前还是我多虑了,你对那帖子的事根本就无所谓。”
“你就是爱瞎操心,”周少川点评说,“别人怎么想关我什么事?反正我一斤肉都不会掉,更何况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人。”
停了两秒,他微微扬了下嘴角:“在乎的人早都知道了,还是我自己亲口告诉的,对于我在意的人,我一向是事无不可对其人言。”
……心口忽忽悠悠地颤了两下,向荣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感觉自己好像被这句话不轻不重地,给撩拨了那么一下?
第29章 逃避
撩拨这种事,一经发觉,好像就有点一发不可收拾,类似于疑人偷斧,往往一点小细节也能引发人的各种“奇思妙想”。
向荣最近就常常陷入到“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和“神经病吧,我是不是又想多了!”这类左右摇摆当中,时不常的,还有一种不可自拔的沉溺之感。
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自从周少川跟他把误会说清楚,从而确立了百分之百的朋友关系后,该人就十分明显的和他走得更近了。
首先,是临近期末,周少川真的开始认真上起了课,犹是才知道,原来至少有一半的课他们俩选的都是同一个老师。但周少川秉承着“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的原则,导致有一部分课的老师他别说连面都见过面了,甚至连人家姓氏名谁他都还说不清楚。于是理所当然的,他跟随着向荣一起去没去过的教室,又理所当然的和他挨着一起坐,更加理所当然地找向荣借各类复习笔记和课后练习题。
上课在一起,下课也一块去食堂,周少川的饭卡早因为弃之不用而找不着了,他又开始理所当然的启动了蹭饭模式,向荣对此倒是无甚所谓的,不过是请对方吃几顿食堂而已,比起七天的远望楼住宿费,这点小钱当然也就不值一提了。
之后好容易熬过了隔天一门,紧张而又严肃的期末大考,还没等到正式放假,学生们又为系里安排的暑期活动而热闹了起来。
下学期的选修课里有古建筑保护,为此,系里特别挑出了几个地方,准备组织学生来一趟实地考察,顺带当然也就是旅游一下了。其中最热门的地点是集园林之大成者的苏州,相对冷门一点的还有离北京较近的山西晋中,那里是号称北方民居大院的集中所在地。
李子超和室友们都决定报名参加,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一群没什么风雅细胞的北方糙汉自家嫌弃自家,嚷嚷说北方民居远没有南方园林精致优雅,是以不顾江南夏天潮热如闷罐一般的天气,全都闹腾着要去苏州看一看。
本着自来熟的原则,李子超也主动邀请了周少川,问他要不要一起报名去苏州,周少川只关心他唯一认证的好友向荣先生要去哪,刚巧赶上这天向先生被叫到办公室去商量推优的事,李子超当即自作主张地表示,向荣早就已经决定和他们一起下江南了。
“他必然跟我们一块啊,玩嘛就得人多才热闹,听说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吧,你一歪果仁应该好好去瞧瞧,让你也见识一下小桥流水的精致,我跟你说,保准一点不比巴黎差。”
周少川信以为真了,于是被连忽悠带骗的,报了苏州—甪直—周庄这一条,他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地名都没听说过的旅行线路。
与此同时,向荣却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去。暑假哪哪都热浪袭人,他有点懒得动弹是真的,况且他看出周少川闲着没事干,跃跃欲试地想和大家一道结伴旅行,他便有些想要刻意避开周少川。
并不是他疑心生暗鬼,实在是周少川对他的热络程度,已经让他有点招架不住了。周少川或许是心无旁骛,只在用心经营着一份友情,可有时候一记眼神丢过来,却自然而然地显露出“不消说了,你应该懂我意思吧?”,这层令人心跳加速又特别容易想入非非的含义。
这种来自于对方的信任和默契,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偏偏周少川的眼神、表情都已不想过去那样冷淡,时不常的还会眼底带笑,眸子亮得就像是盛了两颗小星星,微微那么一弯,还赫然变作了一对极是勾人的笑眼。
更为夸张的,是周少川日常展现出的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并且,他把它们全部都用在了向荣一个人的身上。在一起吃过几次食堂后,周少川就发现向荣是个基本上不挑食,相当好养活的主儿,只是对于所有带馅的东西,诸如包子、饺子一类会有些特殊的癖好,比方说,向荣基本上不愿意碰肉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