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清柏不知此事,倒是有些好奇:“贫僧不知,是怎样的盐商?”
桃仙儿笑:“还能是怎样的盐商,定是晋都朝中第一世家了。”
小丫头捧着嵇清柏结好的绳,打赏了不菲的香火钱,临走时还往住持袖子里塞了根签。
“我家小姐的桃花牌。”小丫头半点不看站在旁边的执事脸色,殷切道,“方丈可留好了。”
“……”嵇清柏尴尬的很。
执事等人走了,立马从他手里把签牌拿了,黑着脸道:“没点礼数!”
嵇清柏无奈笑笑:“好歹人家一片美意,放起来吧。”
执事收起了牌子,想到刚桃仙儿说的话,犹豫了一会儿,没忍住,对着嵇清柏道:“两江盐商要来的事儿应该不假,师父要准备下吗?”
嵇清柏叹了口气:“准备什么?朝临是个繁花地,官府衙门会接待,再说盐商出行怎么可能带着世族老太太,来这儿的怕不就是些分支小辈,用不着我们操心。”
他说完,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念完又突然想起什么来,急急忙忙对着后堂的执事道:“后山的菜还没摘吧?咱们一块儿去摘了快,要不然就不新鲜了,吃着糟牙!”
执事:“……”
上辈子嵇玉的身子太差,很多东西都吃不了,天天药汤灌的凄惨无比,以至于嵇清柏恢复了真身都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着嘴里还是苦的。
这一辈子嵇清柏虽然当了和尚,只能吃素,但也比上一世好太多了。
自从他当上方丈的第一天起就努力开垦后山的农作物,山药、玉米、竹笋、菌菇,能种的反正都给种上,鸡鸭虽不吃,但下的蛋没忌口,嵇清柏每天带头去种地,晚上回了禅房,貘的梦里梦见的都是大丰收。
他惦记着再过几日的茄子和青江菜,等了又等,终于适逢,起了个大早上,去把人都喊起来。
执事们有别的要忙,只能安排了十几个小沙弥陪着方丈去摘菜,嵇清柏也不嫌弃,脱了袈裟背着竹篓子,带着一群十三四岁的小秃驴们赶往后山。
“方丈方丈!”十三岁的博静挥着锄头,“咱们还要走多久?”
嵇清柏头也没回,健步如飞:“这片是竹笋,还不能摘,再往里走走去。”
小沙弥跟一群没毛的鸡崽子,吵吵喳喳地跟后头。
驼山不小,前半山是一片辛夷花树林,山寺在山顶,后头便是山寺自己的地。
山高无路,倒也不算艰难险阻,土壤肥沃善种植被,嵇清柏边走还边摘了几个萝卜,用僧袍擦干净土,剥了皮分给小沙弥们。
博静咬着萝卜,遇到不好走的路,年长的还要背着年幼的过,嵇清柏一手抱一个,趟过浅溪,翻过灌丛,示意大家歇一歇。
博静去溪水里沾湿了帕子,递给嵇清柏:“方丈师父,要不要喝水?”
嵇清柏摘下腰间的竹筒子,喝了一口,又传给孩子们,见他们热热闹闹的,忍不住叹了口气:“为师年纪还是大了点。”
博静瞪着眼瞧他:“方丈师父你可是神仙,看着哪里大了,再说了,执事师父才走不了那么远,近一点就抱怨呢。”
嵇清柏忍俊不禁,拿了他手里的萝卜掰了一半给自己,有两三个年纪最小的,争着要坐他怀里,嵇清柏只能抱一会儿这个,再抱一会儿那个,让博静把剩下的萝卜给分了。
结果萝卜分到一半,有人突然从对面的林子里走了出来。
嵇清柏一抬头,和为首的彪形大汉见了个正着,对方一愣,目光如电般直直射来。
驼山处在朝临城的边界,偶尔经常有贩夫走卒为了绕近路从山里过,平时寺里的和尚遇着了,也都是为人和善,运气好还能化到点缘,赚上几个香火钱。
但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简单的贩夫走卒了。
嵇清柏皱着眉,目光落到对方腰间的配刀上,他见对方不动,想了想,立起身,挡在小沙弥们的前面,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平静道:“贫僧乃驼山寺主持,今日带着弟子进山摘采,不想冲撞了施主,还请海涵。”
大汉眯了眯眼,打量了他周身衣着,犹疑片刻,才将手从配刀上挪开,抱拳做了一偮,道:“我们护送主子进朝临,不想遇到些麻烦,才进了这山里。”
说着,又看向嵇清柏,突然露出了一个笑脸,诚恳道:“既然大师是驼山寺的主持,不知能否帮在下一个忙?”
嵇清柏并不是太想惹麻烦,对面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他还带着那么多孩子,要是有个万一……
可惜他能想到的,对方也能想到,大汉似乎不容他拒绝,两指并嘴,吹了声哨,转瞬间,对面就多了二十几个同样配着刀的人。
小沙弥们毕竟还是孩子,胆小的全都围到了嵇清柏的身边,跟雏鸟围着老母鸡似的。
大汉微弯了腰,态度还算恭敬:“请吧,大师。”
嵇清柏咬着牙,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
大概也就半柱香不到,嵇清柏被带到了一辆马车边上。
没人再与他说话,大汉站在一旁,替他把车帘撩开,示意他进去。
嵇清柏不明所以,只能委身钻了进去。
马车外头看着朴实无华,进了里面才知别有洞天,车里一股子药味,竟还分了两间,外头桌椅茶海一应俱全,隔着屏风一样的门,嵇清柏听到了几声咳嗽。
一人从里间出来,抬起头时,嵇清柏诧异地睁大了眼。
“和尚?”那人比他还惊讶,压低了声音怒道,“方池再搞什么鬼?怎么找了你过来?”
嵇清柏还愣愣瞧着那人的脸回不过神来,对方大概嫌弃他木楞,一摆手,无奈道:“罢了,看着还算干净。”他二话不说,上前扯住嵇清柏,将人拉进了屏风里,嵇清柏这才看清楚榻上躺着的人。
“仔细点你的眼睛,别随便瞎看。”那人压着他跪在榻前,似乎才想起来,补充了一句,“蔽姓陆,名长生,是这家的医随。”说完,便不再多话,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床上的人扶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咳嗽的就是佛尊
第35章 廿四
嵇清柏心想,这到底是怎么样的缘分啊。
他记得上一辈子,檀章死的时候陆长生还活着,最后平平安安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那种。
没想到这一世陆太医又干起了老本行,伺候的人居然也还没变——
嵇清柏又去看榻上躺着的人。
这面相,太年轻了……弱冠可能都不到,嵇清柏想了想自己在这一世的年纪,心情有些复杂。
这都能当父子的缘分了,怎么着都不该有什么情苦要熬了吧?
陆长生见他不动,皱着眉,又怕惊动了昏迷着的人,小声催促道:“愣着干什么?过来呀!”
嵇清柏回过神来,往前膝行几步,靠在床上。
佛尊的长相没变,还是那张能让六界无色颜的脸,不过眼角下的红莲胎记却是不见了,此刻少年样的佛尊微阖着眼,脸上有些许不正常的病气,嘴唇淤紫。
“咦?”嵇清柏看了出来,“长情毒?”
陆长生心里咯噔了一下:“你识毒?”
嵇清柏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心想你上辈子给我下的药我也都认识。
“你家郎君中了箭伤。”嵇清柏扫了一眼少年的肩头,“箭身上有毒?”
陆长生神色复杂,没想到一个山里乡野的和尚能懂这么多,咬牙点了点头。
嵇清柏挑了下眉,明白过来。
长情不是光光解毒这么容易的,这还是一副致死的春药,中毒之人需在两个时辰内与男人苟合,且其后一年,每隔七日都得找男性纾解,真正是折辱又杀人的奇毒。
怪不得荒山野岭的找他这个陌生和尚来办事,这帮人八成是准备等他解了这次燃眉之急后就送他归西的。
应也是佛尊自己的意思,嵇清柏头痛地想,这跟上辈子一样,草菅人命、杀人如麻的性子可怎么办才好啊……
陆长生大概也意识到了嵇清柏已经差不多都明白了,一时两人相对坐着都有些尴尬。
话虽不说破,但明摆着抓你来就是为了泻火,结束还得被灭口的的惨事儿,任谁都不太可能接受。
但和尚显得很冷静。
嵇清柏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朝着陆长生一笑:“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施主这毒,贫僧能解。”
陆长生:“可这情毒……”
嵇清柏摇头道:“不用与男子苟合,也能解。”
开玩笑,神仙下界虽法力有制,但他已不是上辈子神魂都不稳的情形了,虽不能活死人,但解个毒真不是什么难事儿。
陆长生将信将疑,但见嵇清柏如此笃定,还是扶着自己家郎君起来。
嵇清柏从腰间拿出一粒小丸,除了百草外,还混着他的法力,送进了少年人嘴里。
“这药只能解一次毒,贫僧现下也只有一粒。”说着,嵇清柏顿了顿,双手合十,低声道,“驼山寺虽小,但也能住外宾,各位如若不嫌弃,还望移驾寺中,多逗留阵子,好给贫僧制药的时间。”
陆长生有些拿不准主意,但见吃了药后自家郎君已然缓了之前气浮血燥的脉象,颇为惊讶地瞧了几眼嵇清柏。
陆长生天生是个药痴,自认医术独步天下,不论制毒制药,既能让人生不如死,也能妙手回春,如今见人能解长情情毒,怎能心里不痒痒。
不过陆长生自认君子,不会干逼人吐露药方之事。
“不如方丈等上一等。”陆长生想了想,诚恳道,“等我家小郎君醒了,再做打算不迟。”
博静带着一群孩子等在车外面,模样既害怕又焦虑,各个伸长了脖子想往里面看,却被方池挡着。
“我们方丈什么时候出来?”博静大着胆子问。
他模样像那长脖子的秃毛雏鸡,方池瞥去一眼,敷衍道:“快了。”
博静鼓着脸,不是很信他。
马车那边传来了动静,原是陆长生下来了,方池一手又握住了配刀,却看到随医摆了摆手。
他快步过去,陆长生与他耳语了几句。
“少主醒了没?”方池眯着眼问。
陆长生摇头:“暂时还没醒,那和尚待在外间等着,只要小郎君醒了,要杀要剐不都是一个字的事儿。”
方池皱眉:“可解药……”
陆长生:“驼山寺就在这附近,他那药不止一粒,去搜就是。”顿了顿,陆长生似有些不忍,“小郎君的性子,你我都清楚,怎肯因为一味药就受制于人,那和尚,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方池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了一圈小沙弥们,动了动嘴,没说话。
陆长生拍了拍他肩膀,淡淡道:“小郎君可从不心软。”
嵇清柏坐在外间,隔着道屏风倒也看不清楚里头光景。
陆长生陪他在外头喝茶,根雕茶海上摆着碧玉茶碗,茶香四溢,青雾袅袅。
嵇清柏对着陆长生实在陌生不起来,没话找话的聊着天,陆长生心下奇怪这和尚怎么一点都不认生,眼神瞧他的样子像在看位故人,总能莫名其妙地问些东西。
“陆医成家了吗?”嵇清柏问。
陆长生一口茶噎了一下,他捂着嘴咳嗽,闷闷道:“还没……”
嵇清柏语重心长:“不急,你上……看上去就像成家晚的人。”
陆长生:“……”这是什么好话吗?!
嵇清柏:“你们家郎君脾气不太好吧?经常对你发脾气吗?”
陆长生:“?”
嵇清柏一副很理解他的模样,自说自话道:“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以后就会变好的,你再忍忍。”
陆长生:“???”这和尚到底在神神叨叨说些什么?真是不要命了吗?!
两人又说了一盏茶的话,当然几乎都是嵇清柏一个人在讲,陆长生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只能听着,他唠叨到后面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居然连“你家郎君平时不爱吃花菜吧?这东西好,你劝他多吃点。”类似话都口无遮拦的给念了出来。
陆长生平时并不贴身凑后主子,所以下意识问了句:“你怎么知道我们郎君不爱吃花菜?”
嵇清柏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一时激动,说漏了嘴。
幸好,里间突然又传来了咳嗽声,陆长生也顾不了嵇清柏解释不解释,放下茶碗,旋身进去。
没过一会儿,陆长生出来了,面无表情地做了一偮,并不看嵇清柏,语气平淡道:“方丈,我家郎君有请。”
嵇清柏站起身,他整了整僧袍,内心不知怎的,渐渐忐忑起来。
跟着陆长生绕过屏风,榻上却没人躺着,嵇清柏正奇怪,便听一阵车轮碾过地板的吱嘎声传来,他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年郎坐在轮椅上,长发披散着,病容憔悴。
嵇清柏怔怔地看着他。
目光缓缓落到了那人的腿上。
少年郎的眉眼像绣了一面锦帛,微微一动,压下了一纹浅褶,他问:“你哭什么。”
嵇清柏闻声一震,他迟钝地伸出手,抹上面庞,才惊触到了一抹凉薄湿意。
第36章 廿五
陆长生没见过和尚一来就哭的,还是当着自家郎君的面。
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轮椅上的人,郎君难得没表现出太多不喜来,安安静静坐着,看嵇清柏落泪。
嵇清柏许是也觉得有些失礼,哭了一会儿便擦干泪,双手合十,略显羞赧道:“贫僧乃驼山寺住持,字清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