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生言简意赅道:“我家郎君姓檀。”说完,再不多加一个字。
两江盐商嵇清柏打听下来该是姓方,所以一开始就没往佛尊的命数上靠,但这种时候来朝临,还是这般排场的,怎么看都应是个世家。
对方既然防他跟防贼一样,嵇清柏也不勉强,他又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提议去寺中宿下。
陆长生眼观鼻鼻观心地不说话,低着头就听见郎君淡淡道:“那就有劳方丈了。”
“……!”陆长生以为自己幻听了。
郎君看向他,吩咐道:“让方池去打点。”
陆长生只是一晃神的功夫,赶忙应了,下车去找方池。
留下嵇清柏一人呆在车里,面对着轮椅上的人。
“我单名一个章字。”檀章看着嵇清柏,突然道,“字乣涯。”
嵇清柏反应过来,温和地笑了下,低声唤了他一句“檀小郎君。”
檀章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与嵇清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问:“方丈刚才为何要落泪。”
嵇清柏窘了窘,含糊地编了个理由:“小郎君长得像我一位故人,突然见着……心里难受。”
檀章把“故人”两个字放在嘴里嚼了一遍,突然笑了,语气稍冷:“与我长得像的人,可不多。”
嵇清柏没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单手打着佛语,殷切道:“小郎君是星明照月一样的人物,自然世间无二。”
大约是此般阿谀奉承听太多了,檀章没什么额外的表情,他叫了随侍上车为自己梳头,挽了简单的发髻。
嵇清柏很羡慕对方这一头茂盛的青丝长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正好被郎君瞧见。
“小郎君还有几年及冠?”嵇清柏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
檀章沉默许久,抿了抿唇,不怎么情愿地答道:“四年。”
嵇清柏只觉两眼一黑,勉强地笑了笑,硬撑着道:“郎君真是,嗯……年少有为,头角峥嵘啊。”
陆长生重新回车上时,就发现自家主子和和尚之间弥漫着一股诡异窒息的沉默氛围。
他有些丈二和尚地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当着檀章的面直接去问嵇清柏,只能表面老实地坐到一旁,眼珠子都不带转的。
幸好去寺里的路不远,马车一停,坐在后头一辆车上的小沙弥们已经等不及争先恐后地跳了下来。
来人排场盛大,连寺里的两个执事也跟出来迎接,博静在檀章的马车外头,扯着嗓子喊嵇清柏:“方丈师父!方丈师父!”
执事们相对看了一眼,目中都有些忧虑,提防着车外面的方池:“敢问我们方丈可是在车里?”
嵇清柏听到声音,怕误会了,赶忙掀开车帘,冲着两人无奈笑道:“为师在呢,不得无礼。”
执事松了口气,与方丈见礼,才问起来的人。
方池只说是来朝临做生意,遇到了对家找麻烦,伤了些人,想要暂时借住于寺内,好休养生息一段时日。
两执事不怎么赞同一朝宿进来这么多人,但嵇清柏都答应了,他们也只好应承下。
临近傍晚,香客大多已经散去,零零散散的几个也并不引人注意,方池安排着底下人整理出空的禅房,倒也是不客气,没多会儿就已捣拾妥当。
陆长生推着轮椅,咯吱咯吱地碾过了大殿中的青石砖。
经过无量佛像前,轮椅突然停了下来。
檀章仰头看向金佛,佛眼低垂,慈悲望来。
陆长生低头问道:“郎君要不要上一炷香?”
檀章看了一会儿,转过了脸,冷道:“我不信他,为何要拜他?”
陆长生没敢再说话,推着轮椅不做多停留。
嵇清柏被两个执事围着,表情都不怎么好。
“方丈有没有受伤?”内堂执事焦急地问。
嵇清柏:“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外堂执事没好气道:“博静说你是被绑进去的,他们真没伤你?”
嵇清柏吓了一跳:“小孩儿胡乱说的话,你们怎么能信?”
内堂皱着眉:“来的人不是普通人,我刚还见不少人受了伤,那位坐着轮椅的小郎君方丈可知姓什么?”
嵇清柏不愿多议论檀章,肃了容,言语里带着些训诫的味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既然贫僧有缘遇到,助人为善那也是应该的。”
内堂还想说什么,却被外堂制止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内堂才放软了口气,说:“弟子们只是担心师父,怕您惹到麻烦。”
“为师能惹什么麻烦?”嵇清柏不明所以,他笑着道,“都快半入土的人了,吃不了亏的。”
执事:“……”
檀章住的禅房虽然不大,但格局却极雅致,因为在山上的缘故,房屋前还有院子,栽着一棵茂盛的玉兰花树。
如今是夏初,绿叶繁多却看不见几个花蕾,陆长生看了几眼,便没了乐趣,刚要进屋,却见檀章自己推着轮椅出来了。
“辛夷花期还没到。”陆长生说,“郎君先换药吧?”
檀章摆了摆手,是让他闭嘴的意思,陆长生只能退下。
郎君赏了一会儿树,一错眼,便见一人立在院门口,也不知呆了多久,半点声响也无。
嵇清柏双手合十,遥遥对他佛了一礼。
“方丈既然到了,怎么不进来?”檀章坐在轮椅上,他两手闲适地置于膝头,问道。
嵇清柏其实只是来看看他,开始真没想着要进去,但既然对方都问了,此刻转身就走肯定是说不过去的。
“贫僧推小郎君进屋吧。”嵇清柏踏入院中,他回寺后便换上了袈裟,金纹红格印着傍晚落日,堪堪灼眼。
檀章的目光落在上头,撇过眼,神情终究渐渐阴沉了下来。
第37章 廿六
嵇清柏最关心的其实是檀章的腿。
小郎君一直坐在轮椅上,两条腿笔直垂着,晋都男子的外袍下摆宽敞,遮住了也看不太清楚。
嵇清柏几次想问,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檀章将轮椅靠在桌边上,问了一句:“方丈要喝茶吗?”
嵇清柏“嗳”了一声,有些犹豫道:“不了,寺里还有别的活要干,施主一个人先休息吧。”
檀章没动,一手扶着茶壶,慢慢转过脸来,他不说话,目光清清泠泠,落在嵇清柏脸上时像寒冬腊月的雪。
“……”嵇清柏没好意思再说要走。
他被小郎君看的脸皮子发冷,又觉着说不上哪里奇怪,于是也只能一头雾水地坐下来,让檀章给他倒茶。
“方丈在这儿多久了?”小郎君收回了目光,垂眉顺目,倒没了方才的冷冽,递来的茶冒着热气,很暖手。
嵇清柏笑了笑:“我跟小郎君差不多岁数时,就已经在驼山寺里了,一晃竟二十多年过去了呢。”说完,他又看了对方一眼,心头有些热,脱口而出道,“小郎君真是好样貌,一来啊,这寺里的辛夷花都失了颜色,年轻又登样。”
檀章觑了他一眼,低声说:“方丈看上去年纪也不大。”
嵇清柏:“……”他知道自己话又说多了,但总不能回一句“我都能当你爹了”这种话吧,于是尴尬笑笑,低头喝茶。
等陆长生回来时,看见和尚在屋里,又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清柏方丈?”他忍不住确认人是活的,“您怎么来了?”
嵇清柏站起身,朝他施礼:“贫僧正巧碰上檀小郎君,进来喝杯热茶。”
陆长生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伺候檀章那么多年,自家郎君哪是请人进来喝茶的性子啊!
“陆长生。”檀章突然道,“替我送送方丈。”
嵇清柏没明白檀章为何突然送客,可这么一想,又显得自己有些厚脸皮,甚是羞窘道:“那、那贫僧就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小郎君有什么反应,急匆匆出了门去。
陆长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人还没动,檀章手里的茶碗突然摔在了地上。
陆长生:“……”
两江盐商,宗姓为方,十六年前诞下的嫡子却是个天生有腿疾的男婴,更奇的是,男婴即诞成之日起便不哭不闹,三月可言,百天断字,方宗当家虽可惜此子腿疾,但喜他天才聪慧,不满十岁时便隐隐已有家主之风。
一日,一位云游的仙者路过两江,见到年幼的方家嫡子后,一时又惊又怖。
直言此子命数并非方家能承,但只要此子在,方家百年定当鸿运昌隆。
陆长生算是最早被方家请去为檀章治疗腿疾的,他起初还奇怪为何檀章姓檀不姓方,后来知晓此事,才明白是郎君自己改了名字。
不得不说,在陆长生心里,檀章的确是极致天才。雷霆手段,谋略才策怕是十天十夜都讲不完。
但郎君那暴虐成性,喜怒无常的性子,也跟地狱炼火中的罗刹万般无二。
陆长生伺候了这么些年,仍是每日战战兢兢,这和尚如此冒失,也怪不得会惹郎君不快了。
檀章摔了杯子后似乎气消了些,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腿,神色阴郁。
陆长生小心翼翼道:“郎君要召人按腿吗?”
因为腿疾的缘故,长年不用,肌肉自然会萎缩,为了保持正常模样,每日都需专人随侍按摩。
檀章闭着眼,摇了摇头,他方才动气,牵扯到了肩膀的伤口,此刻殷红渗出了些,染上了衣袍。
陆长生忙帮着他先处理伤口,等弄好了,又忍不住提醒:“那位方丈手上有长情的解药……您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檀章冷道,颇有些不耐,“让他帮我解啊。”
陆长生眨了眨眼,以为主子在开玩笑:“……要解一年呢。”
檀章皱着眉,似乎才觉着是个麻烦,自言自语地道:“一年就能解了?”
陆长生:“???”感情您还嫌短呐?!
嵇清柏回到前殿,重新跪在佛像前,还觉着耳朵热的厉害。
他真是跟檀章挨得近了就容易失分寸,想那佛境几万年,又想上辈子当皇帝的佛尊。
重重叠叠在一起,他居然差点忘了,今世的檀章哪还记得这些。
自己在这头情深意浓的,怕是要遭人厌烦。
嵇清柏惨惨淡淡地想,出家人要六根清净,他真是太不争气了。
长吁短叹了一阵子,又反省了一番,嵇清柏才从无量殿里出来,路过的小沙弥正准备给客人送去素膳,见到他高高兴兴地围着叫方丈。
“快去吧。”嵇清柏摸了每人一把光脑袋,“别等菜凉了。”
小沙弥们:“方丈一起去吗?”
嵇清柏苦笑,他当然想去,但得忍着。
结果没想到,陆长生半夜又突然找上了门来。
“怎么了?”嵇清柏随意披上僧袍,开门迎他,“小郎君有事?”
陆长生只觉得难以启齿,含糊不清地道:“是有点事……劳烦方丈跑一趟。”
嵇清柏心内惊慌,以为檀章身体出了什么事儿,他明明已经给对方喂了解药,自己法力也用了,怎么说药效也能撑个七日,为何又突然犯病了?!
“不应该啊。”嵇清柏跟在陆长生后面,他走的很快,最后等于是赶着陆长生往前跑,“贫僧的解药怎么会没用呢?”
陆长生跑地气喘吁吁,越解释越尴尬:“也不是没用,就是……”他实在说不下去,只能趁着夜色遮掩,神情甚是怜悯地看了一眼嵇清柏,咬牙撒谎道,“反正方丈去看了就明白了。”
嵇清柏听他这么一说,当然以为是出了大事,哪还顾得上对方表情,当先一步冲进了檀章的禅房。
陆长生在后头,“咔嚓”一声,直接把房门给锁了。
嵇清柏:“???”
屋里就亮着一盏夜烛,影影绰绰晃出床上半躺着的人影。
嵇清柏一时被搞的有些懵,颤着声音试探着唤了一句“檀小郎君”。
人影动了动,床帐被掀开,美人郎君里衣半敞,露出了大片如玉胸怀。
嵇清柏哪敢多看一眼,忙侧开头,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结巴着问道:“小、小郎君,哪、哪儿不舒服?”
过了许久,只听檀章叹息似的,低声道:“方丈,你离得太远了,我心口难受。”
第38章 廿七(上)
嵇清柏真是头晕脑胀,总觉得在哪儿听过这话,屋里灯黄影暗,床上的佛尊却像是染上了一抹欲色,旖旎万千。
檀章说完,却也不催他,嵇清柏稳了稳心神,总还是担心对方的身体更多些,靠近了些问道:“小郎君心口哪儿痛的厉害?”
话音刚落,嵇清柏便觉腕上一凉,郎君握着那处,目光熠熠,盯着他的脸。
嵇清柏耳朵又慢慢热了起来。
佛尊这一世,实在是太年轻了些,嵇清柏打量着小郎君的脸,分出神来地想,虽说除了人间,其他几界从不受岁月流淌,山河变迁的影响,佛境万年,檀章的容貌更是都未曾变过,但此刻仍旧是不同的。
与之相比,嵇清柏总觉得这一世的自己已是半截枯木,再难逢春。
当然,以他上神的境界,却又是万般不该这么想的。
嵇清柏内心感慨,想不到两世下凡为人,他竟也变得如此患得患失了起来。
两人目光粘着,一时都未言语,昏黄烛光下,嵇清柏的长睫垂着,半阖住柳叶儿似的眼,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他看着有些清瘦,眼角旁有淡淡的一尾纹,端的是雅正与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