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容玉一只手握着被掐紫了的手腕,眼神凶狠地盯着沈知微,片刻后楼梯上传来齐刷刷的脚步声,刀剑铠甲碰撞的声音让陆矶心里一紧。
一队侍卫气势汹汹涌了上来,一时不察在晕倒的管事身上又踩了几脚,摆开架势,兵器齐齐对准二人。
穆恒抬手示意众人收起兵器:“沈大人来,是要带走景王爷?”
沈知微垂眸,顿了片刻,闷闷道:“是。”
陆矶瞟他一眼,沈知微却看也不看他,陆矶摸了摸鼻子,收回了视线。
穆恒叹了口气:“可本相与王爷还有事未商定,无法……”
“是这个?”沈知微忽然打断,拿过案上的白纸扫了两眼,三两下撕了个干净。
碎纸飘然落地,沈知微淡淡抬眼:“现在没了。”
陆矶险些踉跄摔倒,这处理方式还真是……十分简单啊!
“你!”姬容玉更是一脸恼火,他转向穆恒,“舅舅!”
穆恒双眼微眯,定定看了沈知微片刻,忽然扬唇一笑:“沈大人说的是。”
“舅舅!”姬容玉不可置信,“他根本没把你的话——”
“安静,”穆恒冷冷看他一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退后。”
姬容玉咬牙切齿,动也没动。
穆恒看他一眼,加重语气:“我让你退后。”
姬容玉几乎咬破唇角,恨恨剜了沈知微一眼,却没像往常一般听穆恒的话,径直撞开侍卫冲下了楼。
穆恒使了个眼色,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厮微微颔首,转身跟了上去。
带着雨腥味的风吹进凉阁,凉风款款,陆矶额上却起了层细汗。
他抬袖擦了擦额角,挤出一个笑:“穆相,这天色越发暗了,我二人也不便继续叨扰,这就告辞了。”
穆恒神色莫名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边,沈知微还是固执地望着凉阁外。
陆矶心底无奈,面上苦笑,片刻后,穆恒垂眸,淡淡一拱手:“不送。”
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陆矶重重吐了口气,恨不得立刻就插上翅膀飞回王府,下意识拽住沈知微想往楼下跑。
却不料沈知微忽然甩开他后退了两步,陆矶一怔,抬眼看过去,沈知微和他对视片刻,唇角一抿,像是十分不高兴似的转开眼,自己转身下了楼。
陆矶抽了抽嘴角,再次默念三遍不要和醉鬼一般见识,迈步追了上去。
沈知微一路越走越快,倒像是对这新建的魏王府十分熟悉一般,路上有家丁护院见了二人,都低头躲得远远,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出了魏王府。
陆矶彻底放下心,四处张望了一圈,却不见阿五和轿夫,正想着怎么回去,眼前忽然一暗,愣愣抬眼,只见沈知微坐在马上,垂眼看着他。
“上来。”沈知微又一次伸出了手。
陆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开什么玩笑,上次险些从马上摔下来的事儿还热乎着,他现在见了马就腿软,这身体怕骑马分明已成了本能,他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上去!
沈知微固执地伸着手,眼神无波,雨丝连绵,不一会儿肩上就洇湿一片,看起来分外单薄。
陆矶心里像是被叮了一下,微微酸胀,忽然这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鬼使神差地把手递了过去。
手指才挨上,忽然一股大力传来,下一刻陆矶眼前景色一乱,再定神已坐在了马上,来不及惊慌,身后的沈知微忽然握紧缰绳,猛地一夹马腹!
陆矶顿时扯着嗓子嚎了起来:“等等等等慢点啊啊啊——”
一匹马快如闪电地穿过街角,面对着街道吃馄饨的阿五忽然一顿,放下勺子,面露疑惑。
“你们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简陋支起的四四方方馄饨摊下,几个轿夫面前各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闻言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听着像是王爷的声音。”阿五皱了皱眉。
但,他家王爷此刻应正与魏王爷携手叙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定是听错了。
阿五摇了摇头,抬手招呼:“摊主,再来瓣蒜!”
阿五吃的面色红润,陆矶却吓得面色惨白。此刻雨下得久了,街两边早已没什么摊贩,倒是方便沈知微不要命似的纵马。
可不就是不要命了!陆矶咬着牙,街两边的景物飞速倒退,满面风雨兜头袭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沈知微!”陆矶的喊声都被风声盖了过去,只余一丝儿打着旋儿的飘进耳朵里,却让沈知微好像又加快了速度。
陆矶吓得一把抓住了马鬃,马儿吃痛,忽然躁动,马鬃从指缝间划过,陆矶瞪大了眼,惊得魂儿都飞了,忽然腰间一紧,沈知微的胳膊把他的魂儿拉回了壳子里。
后背陷进一个温热的怀抱,耳边一热,沈知微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呼吸间酒香氤氲。
“好玩么?”
第二十二章
好玩你大爷!
陆矶几乎要骂娘,有心挣开,手脚却根本不听使唤,反倒是下意识往沈知微身上贴紧了些,陆矶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忍不住抓紧了沈知微的袖子。
偏雨又开始落得大了,眼前一片迷蒙不说,浑身也浇得湿透,叫人止不地住打颤,背后的沈知微却像个火炉,连呼吸都热得滚烫。
陆矶疑心他是喝酒淋雨后发起了烧,看起来还是高烧,顿时十分心焦,生怕他一个头昏控不住马,他二人直接连人带马撞到墙上。
如果真的撞墙……陆矶悲催地想,看在沈知微给他解围的份上,他可以忍痛牺牲自己这张俊脸。
只要别撞断脖子,一切都好说。
等陆矶把自己可能的死法想到第十七种,马速却忽然慢下来,陆矶愣了愣,颤巍巍地睁开眼一只眼睛,下一瞬立刻瞪大双眼。
“这是哪?!”
马蹄溅起长街的水花,一踏即过,石板路上响声哒哒,沈知微好像没有听到一般,只顾着御马。
可即使凭借陆矶对自家王府的那点子印象,他也十分清楚,这宽阔的青石板路,两侧高大的红墙白瓦,绝对不是守着闹市区建的景王府!
一惊过后,陆矶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
随他去吧,反正他还能跳下去不成?跳下去也是死,不跳说不定还能等沈知微清醒一点,带他下去。
他陆矶已经见过太多风浪,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正想着,揽在腰上的手忽然一紧,沈知微骤然勒紧缰绳,马儿瞬间高高扬起前蹄,一阵狂躁!
“啊啊啊!”陆矶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吓得晕过去,下意识侧身,像只树袋熊一样死死抱住了沈知微!
干嚎了半晌,才发觉身边除了大雨冲刷的哗啦啦响声,一片寂静。
陆矶抖抖索索睁开眼,只见马儿已经停下,正原地无聊地踏着蹄子,惊魂未定吐了口气,陆矶像抹一把被雨水糊住的眼睫,忽然发现自己还紧紧抱着沈知微的腰。
陆矶愣了愣,下意识感受了一下,腰挺细,摸起来柔韧感不错,很有力量的样子。
等等,为什么要考虑这个啊!
陆矶抽了抽嘴角,松开手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腰上一双手臂紧紧揽着他,头顶微沉,沈知微居然还把下巴搁他头顶了……
陆矶脸黑了黑,再次为身高而心碎。
“沈大人?”陆矶试着掰了掰他的手没有掰动,唤了一声,半晌也没听到回答,沈知微好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陆矶动不了,只好看着眼前沈知微的脖颈发呆。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的弧度流下,像溪流一般汩汩汇入衣领中,一身白衣几乎要被雨水淋成透明,皮肤却透着红,离得近了,陆矶几乎觉得能看到水蒸气。
“沈大人,”陆矶无奈又叫了一遍,就这这个十分难受的姿势,伸出一只手,试探着去够沈知微的额头,“你好像起热了。”
啪地一声,手拍在沈知微脑门上,陆矶恍惚觉得自己摸到了一张热乎的烙饼子,再翻个面儿就能熟了……
雨还在下,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啊。陆矶皱了皱眉,竭力伏低身子,从沈知微的下巴下绕出来,总算解放了头顶,与沈知微面对面了。
腰上的手依旧紧似铁箍,陆矶只好往后仰,免得直接贴沈知微脸上。
眼前,沈知微闭着眼,唇色苍白,脸颊却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悠长,竟像是已经睡过去了。
“沈大人?”
陆矶不可置信,抬手捧住沈知微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甚至下手拍了拍,“你别睡啊,你睡着了咱俩怎么下去?!”
难道就要这样坐在马上淋雨吗!
陆矶一个头两个大,直觉今天下的雨都是他心里流的泪。
忽然,沈知微眼睫颤了颤,微微张开了一线,陆矶立刻惊喜道:“沈大人,你等会儿再睡,先想个办法把咱俩弄下去怎么样?”
沈知微看着他,迟缓地握住陆矶捧着他脸颊的手,弯起眼睛,像个吃到糖的孩子,慢慢地笑了:“我带你回家啦……”
陆矶愣了下,下一刻,沈知微像被抽了线的木偶,倏然迎面倒下!
“等等——”陆矶来不及反应,唇上忽然一热,顿时瞪大双眼!
靠——第二次!
陆矶猛地推开沈知微,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在人摔下去前一把捞了回来,沈知微软软靠在他身上,垂着头乖巧地搭在他肩膀,闭着眼晕得十分干脆。
天地间一片淅沥沥的大雨,这条长街也不知建在哪里,半晌也没有行人,置身雨幕中,好似天地间也只有两个人……
真他娘幸好只有他们两个人!
有一个还是晕的!
陆矶抬起手扇着风,觉得自己的脸现在肯定比沈知微红得更厉害,沈知微要是烙饼,他就是烙了十几张饼子的热铁板了!
这太可怕了,他穿来这儿才多久?竟然就……就两次了!这样下去怎么行?!他好好一个直男,这样下去很危险啊!
陆矶脑海乱糟糟一片,庆幸这回沈知微啥也不知道,一时连下不去马都抛在了脑后,直到一声熟悉的猫叫,忽然出现在耳旁。
陆矶愣了愣,这叫声太熟悉了,他循声望去,只见红瓦墙头上,蹲着一只皮毛油亮的黑猫。
雨水落在它身上像被什么阻隔一般,溅落出一圈细细的涟漪,丝毫淋不到它的毛。
黑猫舔了舔爪子,忽然起身,仰起头扯着嗓子叫了一声,穿透力之强,扰民度之广,要不是需要抱着沈知微免得他掉下去,陆矶绝对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果不其然,院墙内传来几声叱骂,有人拾起一块石子,直直扔了出来,黑猫叫唤了一声,跃下了院墙,几下消失不见。
身后却传来了沉重的开门声,顿了顿,来人忽然惊讶道:“小公爷?”
陆矶如有所感,霎时转过头,雨幕渐分,朦胧中,前方不远处的朱红大门上,一块黑色匾额高高悬挂,上书四个大字——
秦国公府。
陆矶目瞪口呆,一个不察,沈知微身形微偏,软软向下坠去,陆矶立刻手忙脚乱,原本安静的马又往前走了几步,陆矶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快把你们大人接下去啊啊啊——”
寂静的国公府门前,响起一阵嘈杂热闹的声响,穿透雨幕,似能直达乌云之上,已见晴好的高空。
树梢最后一滴雨水落下,敲在窗前的芭蕉叶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屋中燃着安神的香,雾气飘飘绕绕,盘旋在床帐边经久不散,一个人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正支着额头打瞌睡。
鼻尖忽然一痒,陆矶打了个喷嚏,慌忙醒神,看了看床上依旧熟睡的沈知微,这才缓缓松了口气,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起来。
本以为沈知微是满大街乱跑,没想到居然当真一路直奔回家了,却没想到国公府居然建在京城如此偏僻的地方,大虽大,却总透着一股子冷意,许也是主人家业不常在家的缘故,府中下人也甚少,和推门就是人间烟火气的景王府大不相同。
方才颤着腿给人从马上扶下来的时候,那小厮眼中的鄙视就差直接写脸上了。一个看大门的下人都会骑马,陆矶抽了抽嘴角,一时难得汗颜。
如今他所在的正是沈知微的卧房,陆矶看了一圈,也没法写什么特别的,这屋子装饰比他的屋子简洁许多,处处透着极简至冷的味道,除了这个聊作摆设的香炉,屋中甚至没什么别的摆设,就像从不留什么无用的东西一般。
陆矶咂咂嘴,听说沈知微是被他爹从小严苛管教着长大的,如今一看果然八九不离十了,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呢?
陆矶忍不住替沈知微觉得有点遗憾,想他虽然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但吴老爷子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孤儿院中又多得是孩子,他又是其中最大的,上树掏鸟蛋石子打玻璃的混账事没少干,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看月亮听童话却也不少他。好孩子坏孩子他都做过,童年一点不寂寞。
所以,看到沈知微这近乎不通人情的室内摆设,陆矶忍不住有些叹息。
“宿主,你不要自己脑补了行吗。”地上忽然出现一只黑猫,猫脸上一片无奈的神色。
陆矶微微眯起眼,看的黑猫缩了缩脖子:“宿主,为什么这么看我。”
“我在想……”陆矶拉长声音,忽然一把卡住黑猫的脖子,拎着猫一阵乱晃,咬牙切齿,压低声音,“我快死的时候你人在哪?我他妈都解决了你跑出来了!要你有什么用,啊?你告诉我要你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