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家都没有。
他还可以在生病时肆无忌惮地躲懒,什么都不干,反正有人会替他买药煮饭,而不是自己打开门同跑腿小哥短促会师,转身拖着步子去煮面,呕出来后蹲在阳台,看着万家灯火不要命似的抽烟。
但他现在终于有人可以去麻烦。他现在终于有了牵挂。
陆矶眼眶微微湿润,他笑了笑。
“多好。”
待到陆矶给一群人簇拥着七手八脚换上亲王仪制,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重了几分。
王服是大红色,又束了珊瑚冠,陆矶佩玉挂绶地往沈知微身边一站,跟一身雅素的沈知微比起来,活像是赶着成亲的乡绅暴发户。
陆矶抽了抽嘴角,且这王服上绣的却不是什么蛟龙什么云,反倒团花簇锦的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得亏他长相是帅气款的,否则这如此脂粉气的衣裳换个人来穿,指不定娘成什么样。
想到这,陆矶忍不住往沈知微瞟去,忽然一声“宿主”,吓得陆矶嗖地转过了头。
“宿主,本朝就一个异姓王,这服制是专门另做的,所以没有龙。据说老景王为了不穿这身衣裳,才宁可常年呆在北疆。”
神出鬼没的系统又出现了。
陆矶翻了个白眼:“你不装死了?”
系统咳嗽两声:“考虑到宿主第一次进宫,肯定需要帮助,本着人道主义原则,我……”
“行了行了。”陆矶懒得听,那老宦官又在催,陆矶便当先出了门。
府门前停了一顶轿子,老宦官站在旁边,一时犯了难。
“来时未曾料到王爷还要带越姑娘,便只得这一顶轿,如今可如何是好。”
一旁的阿五闻言挺起胸膛:“此事公公无需担忧,我们王爷因为怕骑马,别的没有,就轿子多!”说着打手一挥,就要吩咐人来抬轿子。
“等等。”陆矶一把拦下,看着阿五茫然的脸,一脸云淡风轻,好似说的不过就是吃饭喝水这种小事。
“给本王牵匹马过来。”
第六十六章
陆矶蹲在墙头,探出头往下望了望,顿时有些眩晕。就这么直接跳下去,肯定会骨折的啊!
难不成,要打道回府?
陆矶忿忿咬牙,来的都来了,不进去一瞧,都对不起他白日里为了掩人耳目豁出去的英武形象啊!
不甘放弃的陆矶又仔细搜寻一番,终于在墙根发现一块太湖石。许是用作园中装饰,约莫半人高,虽仍旧距墙头甚远,但总好过直接作死。
陆矶摩拳擦掌,活动筋骨,正打算攀着墙沿小心翼翼踩下去,巷口却传来梆子声声,更夫拖着嗓子一声悠长调子:“子时已到——”
陆矶脚下一滑,顿时慌乱。
“天干物燥……”更夫越来越近,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
陆矶低头望了望黑黢黢的地面,一咬牙,正打算闭眼跳下去,却听更夫一句“小心火烛”戛然而止第二字,街角处传来一声倒地闷响。
陆矶呆了呆。又等了几秒,没有动静。揣着满心疑虑,按部就班跳到了大石上,平安落地。
“奇了个怪。”他抬头望了望高高的院墙,“平地走路也能摔跤?”
夜风簌簌,吹动树梢。万籁俱寂。
陆矶耸了耸肩,转身往院内走去。
户部他并未来过,但朝廷官署布局大体不会有太大差别,陆矶绕了几圈,便找到了周明旭供职的税籍司。虽然院门也上了钥,但这个小门便好翻多了。
陆矶挽起衣袖,踩住门边半人高的盆景,攀住墙沿,正要翻过,身后忽然又响起声音。
这次是说话声:“右相大人吩咐下来,近几日要加紧户部巡卫,严防宵小入内……”
“嗨,说什么宵小,不就是防着那个温景瑜会有同党来窃账册么?要我说大人多虑了,账册都不在户部了,还防什么?”长长打了个哈欠。
户部里面竟然也有巡逻卫兵!
陆矶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手脚并用往上爬,奈何越错越急,越急越错,屡屡打滑,一时进退两难,竟是个上不来下不去的势头。
铠甲刀兵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廊角红柱映出火把颜色,眼看就要转过。
完了。陆矶心里飘过两个大字。
忽然,一声熟悉的闷响,另一名卫兵惊呼:“什么人!”话音刚落,便也砰然倒地。此后再无声响。
陆矶空出一只手,抖抖索索擦了擦额头,背上惊出一身冷汗。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清楚,此刻户部中,定然是还有一个人。
此人虽看起来似敌非友,但身份不明,依旧万分可疑。
陆矶心里暗暗叫苦,不禁开始后悔今天晚上走这一遭,现如今却是骑虎难下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陆矶肚子里叹出一口气,使力跃过墙头。
甫一落地,迎面便是税籍司正堂。
陆矶一时不察,扶了把廊柱,感觉有些异样,低头一搓指尖,忍不住咂舌:“户部果真有钱。”
上头的朱漆还新着,一看就是才翻修过。
甩甩手,陆矶从袖间取出一条铁丝,伸进锁眼中捣鼓了片刻,咔哒一声,锁眼应声而开。
陆矶把眼前的乱发拨到脑后,顺手拿铁丝绑了个马尾,得意一笑。这种锁能拦住他?
想当初,为了从吴老爷子眼皮子底下偷跑出去疯,他一个暑假捅坏了四个大门的锁,像这种锁,他能一口气开十个不带喘气儿。
屋中一片漆黑,陆矶阖上房门,轻轻走进。借着透窗而入的月色,在屋中翻找起来。
他要找的东西却并不难找,就堂而皇之地摊开放在进门左手边的桌上,蓝色封皮上三个大字墨迹淋漓——点卯册。
得来全不……嗯,还是费了一点小小的功夫。
二月十八、三月十六、四月二十八、五月十一……
陆矶翻开点卯册,小心不让手上的红漆沾到上头,一条条对下去,越往下看,眼神越亮,几乎难耐激动之情。
这上头写的,其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主客司也有这本册子,记录每日各吏到衙门的时辰、是否告假,并对今日所要做之事做简略记述,主客司清闲时,上头一水儿写的全是“未迟,今日无事”。
看到底,陆矶砰地合上点卯册,呼吸急促,几乎要笑出声。
他果然没有记错!
第六十七章
白日里,宝丰粮行的掌柜提及“王玉”此人分四次买走储仓粮食的日期,其中四月二十八、五月十一两个日期,让他觉得十分熟悉。颇费心神想了又想,他终于记起,这两个日子,正是周明旭在主客司,同他告假的两个日子。
彼时主客司正因为靺鞨文书一事忙的焦头烂额,本不可一日少了他,主客司上下都不愿放他走,但周明旭以户部事忙为由,告假两日回去处理事务,陆矶也不好不放人,谁让人家本就不是礼部的人呢?只得再三确认告假日期,才放人走。
等到五月,周明旭又告假,由头是咳症加剧,请两日休沐,陆矶见他面白如纸,声音好似破锣风箱,果真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只有准了。
五月十一,是周明旭最后一次联系李逢,三日后,周明旭便听到了他与温景瑜的闲谈,望风而逃。
这本户部卯册上,二月十八、三月十六,周明旭同样告假,正好能与宝丰粮行巨额出账的日期吻合!
如此一来,就算再无铁证能定主谋之罪,但至少温景瑜借太后寿宴一事挪用银款的罪名,是可以彻底洗清了!
二月十八,温景瑜初入礼部,太后寿宴远在一月以后,三月十六,温景瑜以身挡刀,伤重卧床,神志不清,又上哪里能去户部动手脚!
只要先将温景瑜救出,其余的都可从长计议。陆矶为自己的发现一阵兴奋,几乎能看到明天竺之磐目瞪口呆甘拜下风的神情,心下大爽。
不枉他又扮乞丐又爬墙!
将点卯册揣进怀里,陆矶兴兴头头,正要原路返回,却忽然猛地一僵。
屋外一片明亮,昏黄之色摇摇晃晃映在门窗上,人声清晰可闻。
“将军请,就是此处了。”
糟糕!难道他中计了?!
陆矶霎时从头冷到脚,思绪纷乱。
来的人似乎只有两个,不知是只有他二人,还是另有人去搬大部队,叫将军,难不成又是巡防羽林,想要用陷害温景瑜的法子如法炮制?如果先打晕其中一个,趁乱逃走胜算多大,不行,要不先劫持一人,作为人质……
脑海中千百种念头一闪而过,最终,陆矶眼神一狠,直接抄起身边矮架上搁着的花瓶,紧盯窗纸上的火光,心中大骂。
大不了鱼死网破,点卯册他今天必须带出去!
门外来人驻足,似乎在掏什么东西。陆矶藏在门后,屏息凝神,准备在门开的一瞬间立刻冲上去。
一门之隔,灯笼火把高高举起,有人似要推门——
“咦?”来人声音疑惑。
“怎么了?怎么了!有贼人?!”另一人声线浑厚,嗓门奇大,十分紧张,锵地一声拔剑而出,“贼人何在,敢不敢出来同你爷爷我一会!”
“将军!将军莫担心,并无大碍,并无大碍……”那位张大人立刻出言安抚,只是语气有些疑惑,“此间屋乃是下官上的锁,但此刻再看,这锁,倒似有些不一样……”
“锁,锁有啥不一样的?”另一人一听,顿时松懈,声如洪钟,哈哈笑道,“你们这些个文官,就是花花肠子多,一张白纸都能说出花儿来,要俺说,天下的锁都长一个模样,倒是这京城里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嘿嘿,各有各的好看!”
张大人沉默了半晌,咳嗽两声:“大概是下官眼花了……”
屋外你一言我一语,屋内却一片安静。
陆矶双眼大睁,仍旧保持着要往下砸花瓶的架势,一瞬不瞬盯着眼前忽然冒出的沈知微。
沈知微接下他手里的花瓶,轻轻搁回矮架上,陆矶猛然回神,一句“你”还没出口,沈知微立刻捂住他的嘴,揽着他一个旋身,藏进了正堂会客厅的八仙桌下。与此同时,锁扣再响,来人推门而入。
八仙桌下,空间狭小,桌布上的流苏垂至地面,几缕微芒从缝隙透入,那是进来的人燃起了灯烛。
斑驳阴影中,陆矶和沈知微大眼瞪小眼,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搂在一起,呼吸交缠。
外面的人还在交谈,陆矶耳边却都是自己越发鼓噪的心跳声。
沈知微浅色的眸子闪了闪,缓缓低下头……
陆矶的脸越来越红,沈知微的鼻尖越凑越近……
陆矶终于艰难憋出一句气声:“你能不能别踩我的脚……”
沈知微脸色一僵,有些无奈,也用气声回道:“我没有,是这地方太小……”
陆矶嘶嘶抽了几口气:“你、你别按我后脑勺!”
沈知微恍然,松开手,陆矶以一个艰难地姿势在脑后掏了半天,最后还是沈知微帮忙,从他乱成团的头发里扒拉出来那截开完锁用来绑马尾的铁丝——
就是这劳什子扎到了他的脑袋!
沈知微替他揉了揉脑袋,声音里颇有些忍俊不禁:“还疼吗?”
第六十八章
晨露微冷,凉人肌骨。
陆矶不顾拦阻,径直入宫。
“昨日,户部郎中张廷夜呈密折,称户部账册有误,疑为人修篡,矛头直指礼部。戌时三刻,有人匿名上报巡防羽林,说户部衙门遭贼人潜入。羽林卫赶到后,怀瑾就在事发当场,刑部已连夜将他收押,罪名是私改账目,挪用户部钱款。”
“今晨张廷再次上奏,忽称此事与屯募私兵有关,更有人曾见温景瑜与大皇子在酒楼密会,关系匪浅,方才宫中传来消息,陛下震怒,已将大皇子禁足了。”
“此事未查清前,整个礼部恐都要受到波及……”
“陆大人,你与大皇子交好,此时入宫,并非良策……”
陆矶心头沉重,可若是他不入宫,难道要看着温景瑜坐牢,姬容衡蒙冤?
“殿下,陛下与德妃娘娘正在里头,吩咐过谁来也不见。”面生的老太监站在殿门前,将陆矶拦下。
“见与不见,还劳烦公公替小王通传一声。”陆矶攥紧了手。
老太监笑了笑,转身进了殿中,旋即又出来,摇头道:“殿下请回罢。”
陆矶不动:“敢问公公如何称呼?瞧着面生,往日倒未曾见过。”
老太监眯起眼,细声细气道:“奴才刘德海,往日都是跟在德妃娘娘身边伺候,殿下觉着面生是自然,至于程公公……”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
“程公公他,方才非要为大殿下求情,触怒了龙颜,被拖去刑事房了。殿下,这聪明人,就该会审时度势才是啊……”
老太监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矶,陆矶咬了咬牙,忽然掀袍跪地,冷静道:“劳烦公公再去通传,就说陆矶就在此等候传召,陛下何时召见,我何时起身。”
老太监双眼微眯,神色不辨,没有阻拦。
幸好此时还是清早,日头倒没有多难捱,只是陆矶自打穿到这里,根本没怎么跪过人,只不过跪了片刻,膝盖已酸疼起来。
陆矶本以为自己也要跪个把时辰,上演一番影视剧里跪到昏迷形容凄惨的桥段,却发现自己根本用不着。因为盏茶不到的功夫,太后老人家闻着信儿就过来了,一把拽起陆矶搂在怀里哭,二话不说推门就进去了。可怜跪得脚底有些发飘的陆矶,就像张脆弱的小白纸一般被她提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