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好。”姬容玉点点头,却勾起一个狞厉的笑。
他又看向陆矶,眼中的厉色顿时如潮水般褪去,咬了咬唇,好似还是那个方及弱冠年岁的小皇子:“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停舟。”
“你等我。”
他说完,又恨恨看了沈知微一眼,这才转身大步离开,直似一刻也不想继续呆了。
庭院寂寂,桂枝摇落。
圆月升起,惊起树梢栖息的倦鸟,振翅的响声响在夜色中,陆矶这才回过神。
原来他已和沈知微在原地站了许久。
第十章
陆矶这才觉出些尴尬来,摸了摸鼻子:“沈大人,方才我是……”
“不用解释,”沈知微转头不知望向何处,“方才的事,下官就全当没有发生过,王爷也不必介怀。”
陆矶明显松了口气,却总觉得胸中郁结,十分想要将这几日的苦水倒一倒。
以前陆矶也不是没有烦心的时候,那时他怎么做的?
陆矶瞧着有些熟悉的夜色,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大学时候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日子。
彼时一帮大佬爷们儿打完球,呼前唤后,勾肩搭背地往回走,头顶昏黄的路灯悠悠照着路,清爽的夜晚舒脱脱吹着风,夜跑的姑娘经过身边时,那甩动的长发,浮动的香气和一个回眸,这一天的疲倦劳累也就烟消云散了。
夜色令人熟悉,熟悉让人感怀,陆矶忍不住想家了。
只不过,他好像是没有家的。
陆矶见沈知微直挺挺杵在一旁,忍不住想揽下他的肩膀,两个同样悲催的兄弟一起点一根烟,看一下树梢的月亮,感怀一下这命不由人的苦逼人生。
然而他忘了自己比沈知微矮上半个头……
陆矶的手有些尴尬地顿在了空中,沈知微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陆矶“哈哈”干笑两声,手顺势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
却不料沈知微立刻捂着嘴咳嗽起来,陆矶吓了一跳,忙给他顺着后背。
这特么,他一点力气都没使啊,这也太夸张了吧!
陆矶抽了抽嘴角,还是道:“沈大人,天凉露重,你又才醒,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沈知微苍白的脸上又咳出来一朵红晕,就着月色倒是十分好看,竟也不输当年偶遇的夜跑姑娘。陆矶咂摸着,傅玉笙能火,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沈知微却忽然推开了他的手,轻飘飘往旁边一站:“下官无事,只是有两句话,却是不得不同王爷说清楚。”
陆矶见他一句三咳嗽,无奈脱下外衫,想给他披上,沈知微却又后退两步,话语中皆是冷漠疏离。
“今夜之事下官可以不在乎,但望王爷别再有下次,不管王爷与二殿下如何情深意笃,拌嘴玩闹,却无论如何不应将旁人平白扯进去,供你二人玩乐!”
沈知微说罢,甩袖便走,陆矶愣了愣,忙叫道:“喂,什么情深意笃,我哪里和他情深意笃了!你说清楚!”
“没打招呼就同你说那些话确实是我不对,但你也不能凭空污人清白啊!我又不是断袖!”
沈知微的脚步猛然一顿。
“王爷方才说,你不是断袖?”
陆矶忿忿道:“当然不是!”
沈知微轻笑一声。
“那就好。”
说罢径直回了屋中,“嘭”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哎哟!”陈三儿被这关门声吓了一跳,立刻惊醒,七手八脚地爬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一眼望到陆矶黑着脸站在阶下,两个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好家伙,这小王爷竟还好端端活着!有本事,有魄力!唯有等这顽强的生命力,才堪做他家大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啊!
陆矶感觉这人看自己的眼神万分古怪,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才迈一步却又被绊住,低头一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了过去:“醒醒,也不看看这是哪,就知道睡!”
地上呼呼大睡的阿五一个激灵醒过来,却仍有些迷糊,他怎么就睡过去了?后来呢,后来咋样了?
正懊恼着,陆矶直接提溜着领子把人拎了起来,似笑非笑:“这么不想走,是不是想留这儿给沈大人做小厮啊,要不我替你问问他?”
阿五头摇成拨浪鼓,陆矶重重一哼,这才踩着步子走了:“跟上!”
主仆二人身形渐渐走远,陈三儿擦擦汗,忽然听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
“小公爷。”陈三儿忙凑上去,“你看今儿个夜里,这到底闹得哪一出啊?”
沈知微望着已是空无一人的院门小径,垂下眼帘,神色不辨喜怒。
“给见川去封信,替我问问他,阿布罗大巫可还寻得到。”
陈三儿懵懂:“小公爷,川少爷现在在北疆……”
沈知微向他投去一个冷冷的眼神,陈三儿顿时住了口。
“我当然知道他在北疆,若他不在,我为什么要让他找。”
陈三儿忍不住道:“可是阿布罗大巫行踪诡秘,小公爷找他做——好的,小的这就去办。”
陈三儿顶着沈知微冷冰冰的视线,撂下一句“小公爷早些歇息”,头皮发麻的溜了。
沈知微望着夜色里十分显眼的北斗星,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王府院墙外又一声更夫的吆喝响起,才又关上了门。
“宿主……”
陆矶回去的路上,系统又冒了出来,声音很是透露着一股子奇异的味道。
“宿主,你又完成了一个任务。”顿了顿,又补充道,“额外的。”
陆矶额角青筋隐隐。
这不就是说他先前诸般愤怒推脱,不愿意配合,现在却上赶着超额完成任务吗!
果然,他听到系统嘀咕:“果然这还是个看脸的世界……”
陆矶猛地停下了脚步,背后的阿五狠狠撞上来,顿时一阵“嘶嘶”呼痛。
阿五捂着鼻子,泪眼朦胧的看着陆矶:“王爷,你怎么忽然停下了?”
“给、我、闭、嘴!”
声音森然,阿五抖了抖,实在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到自家王爷,哭丧着脸:“是……”
陆矶重又向前走去,步步虎虎生风,双眼直直瞪着前方,活像个一点就炸的火药包,周身三丈俱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宿主……”
陆矶正要发火,忽然系统一口气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宿主即使你要生气我还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提醒你你打了二皇子而二皇子的生母德妃是皇帝的宠妃你明天可能要倒霉了我就说这些!”
陆矶又一次猛地停下脚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阿五捂着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鼻子,仰天长哭。
他什么都没说啊!
然而无论陆矶再怎么问,系统都一律装死,弄的陆矶这一晚上都没睡踏实,待到第二日早上,宫里果然来了人,彼时陆矶正顶着两个黑眼圈,食不下咽地用早膳。
今日小厨房倒是乖觉的很,单独给沈知微送了一份,没让身娇体弱的沈大人继续在饭桌上咳血,也因此,宣旨的宦官传皇上话问沈知微如何时,陆小王爷才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一句“好得很”。
宣旨的宦官生了张白面皮,眯着一双晶亮的眼,乐乐呵呵。
“景王殿下,太后念着你呐,眼瞅着这时辰也快到了,不如王爷略作收拾,就跟老奴上路吧。”
第十一章
这话说的倒跟要他上刑场一般。
陆矶抹了把脸,忽然想起一事。
“阿五,晴波呢?”
阿五道:“王爷,不是你说的越姑娘身子弱,让她不必过来了,饭菜还是你让小的亲自送的。”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陆矶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抽了两口气,这才清醒些许,他清了清嗓子:“去看看她身体怎么样了,要是能来,让她随我一起入宫。”
阿五应声去了,老宦官眯着眼:“王爷这是?”
陆矶哈哈一笑:“前两日救下个姑娘,觉得甚为投缘,想认来做个妹子,这不是得和太后老人家说一声?”
老宦官白面馒头似的脸笑起了褶子:“王爷心善,大病初遇,又救了旁人,如此菩萨心肠,太后定十分宽慰。”
陆矶干笑两声。
宽慰?
太后若不是个护短的也就罢了,要真心疼宝贝孙子,不给他脸色看都谢天谢地了。
一时间陆矶和老宦官都无话可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陆矶忍不住咳嗽两声当先转过头,在这前厅中四处乱瞟起来。
待到他将门边摆的青瓷落地瓶上纹的花数到第三遍,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高喊。
“停舟哥哥!”陆矶闻声转头,只见越晴波欢欢喜喜地提着裙摆跑来,轻盈越过门槛,像只小雀一般朝他扑了过来。
陆矶慌忙接住她,然而越晴波圆圆润润的,可不是小雀一般的重量,当下不由得被她扑得往后踉跄两步。
“哎哟,越姑娘你可慢着点,王爷身子才好。”阿五急忙上前来扶,却没想陆矶揽着人才站稳,那边忽然传来老宦官惊喜的声音。
“哎哟,沈大人,您怎么来了?”白面馒头登时笑成大雏菊,看着倒似比对他这个挂名的王爷还热络两分。
沈知微今日穿了一袭白色圆领袍,满绣精巧的银色暗纹,发束玉冠,周身一派风流世家子弟的矜贵气度。许又因他身量颇高,自幼驰骋沙场已久,这矜贵中又有些冷肃的气势。
只是脸色仍比衣衫白上三分,还未开口又先咳嗽起来,倒是稍减几分凛然,多了些柔和之态。
那宦官十分关切:“沈大人身子可好些了?陛下这些日子一直挂念着,这不,老奴来请王爷,陛下还特意给大人赐了些药材,方才都让下人搁起来了。”
沈知微轻笑道:“劳烦公公替微臣谢过陛下,陛下太后如此关照,微臣已是见好,想来再过些许时日,便能重为陛下效力了。”
说罢,却转头幽幽瞟了一眼陆矶,陆矶一怔,顺着他视线低头一瞧,忙抽开手扶正越晴波,干咳两声,莫名有些心虚。
他摸了摸鼻子,转念一想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心虚个什么劲?顿时底气十足地瞪了回去。
沈知微好似有些出乎意料,怔愣片刻,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那宦官丝毫没注意到两个人的眼神交流,倒是越晴波眨眨眼,有些好奇似的在他俩之间看来看去,戳了戳陆矶的腰。
陆矶看过去,越晴波悄悄附耳:“停舟哥哥,这是谁呀?”
陆矶正要开口,沈知微又似有似无地看了过来,陆矶暗暗翻了个白眼,忽然心生一念,嘿嘿一笑,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末了叮嘱道:“这可是你哥哥我的最好的兄弟,记住,要喊得亲切,越亲切越好!”
越晴波似懂非懂,还是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既然是哥哥的好兄弟,我一定也对他好!”
陆矶满意了,抬头见沈知微垂着眼,眸中神色晦暗不明,那老宦官弓着腰,正絮叨着说些什么。
“陛下说了,大人不必如此着急重归御前,还是将养身子要紧,左右大人在兵部挂的也是闲差,北疆还有程大将军镇着,这……”
“总之大人近日,还是养好身体才是正经,日后也能更好为陛下效力,您说是不是?沈大人,这都是陛下对您的恩宠呐。”
沈知微唇边浮起一个笑:“陛下关怀,臣铭感于心。”
老宦官赔着笑,忽然醒神一般,忙道:“王爷,时辰不早了,且换了衣裳随老奴进宫吧。”
陆矶翻了个白眼,可算他还能想起还有他这么个挂名的王爷在一边等着了。
那宦官又细细打量几眼越晴波,笑眯眯道:“这位姑娘生的倒是十分面善,瞧这相貌,定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越晴波颇有些局促,半晌慌乱不知如何作答,陆矶正要开口,却听沈知微轻笑道:“承公公吉言。”
陆矶忍不住愣了愣,转过头,沈知微却没有看他俩,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别处。
待到二人一同下去换衣裳,越晴波这才蹙眉,苦恼道:“我什么都不懂,怕是要给哥哥添许多麻烦……”
陆矶瞧着她沮丧的小模样,心头一角忽然柔软,忍不住笑了笑,揉揉她的头发。
他曾经如此渴望能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去为之麻烦。
那好歹是个活法,是个盼头,让人无论如何辛苦,总会想起自己还有个牵挂,还有个在等他需要变得更好的人,那便也心甘情愿受些委屈,咬牙再战。
而他也能肆无忌惮地麻烦他。
他可以心情崩溃一通电话把人约出来,深夜在烧烤摊前就着烟熏火燎的烟气大口喝酒,喝醉了哭成傻逼,反正有人会送他回去,而不是在24小时自动贩卖机前拍打半天,也等不来那罐蓝皮哈啤,反倒要对路过的清洁工大爷看傻逼一样的眼神干笑两声,把今日工资的几分之一抛在身后,强作无事地走回家。
连家都没有。
他还可以在生病时肆无忌惮地躲懒,什么都不干,反正有人会替他买药煮饭,而不是自己打开门同跑腿小哥短促会师,转身拖着步子去煮面,呕出来后蹲在阳台,看着万家灯火不要命似的抽烟。
但他现在终于有人可以去麻烦。他现在终于有了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