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矶眼眶微微湿润,他笑了笑。
“多好。”
待到陆矶给一群人簇拥着七手八脚换上亲王仪制,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重了几分。
王服是大红色,又束了珊瑚冠,陆矶佩玉挂绶地往沈知微身边一站,跟一身雅素的沈知微比起来,活像是赶着成亲的乡绅暴发户。
陆矶抽了抽嘴角,且这王服上绣的却不是什么蛟龙什么云,反倒团花簇锦的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得亏他长相是帅气款的,否则这如此脂粉气的衣裳换个人来穿,指不定娘成什么样。
想到这,陆矶忍不住往沈知微瞟去,忽然一声“宿主”,吓得陆矶嗖地转过了头。
“宿主,本朝就一个异姓王,这服制是专门另做的,所以没有龙。据说老景王为了不穿这身衣裳,才宁可常年呆在北疆。”
神出鬼没的系统又出现了。
陆矶翻了个白眼:“你不装死了?”
系统咳嗽两声:“考虑到宿主第一次进宫,肯定需要帮助,本着人道主义原则,我……”
“行了行了。”陆矶懒得听,那老宦官又在催,陆矶便当先出了门。
府门前停了一顶轿子,老宦官站在旁边,一时犯了难。
“来时未曾料到王爷还要带越姑娘,便只得这一顶轿,如今可如何是好。”
一旁的阿五闻言挺起胸膛:“此事公公无需担忧,我们王爷因为怕骑马,别的没有,就轿子多!”说着打手一挥,就要吩咐人来抬轿子。
“等等。”陆矶一把拦下,看着阿五茫然的脸,一脸云淡风轻,好似说的不过就是吃饭喝水这种小事。
“给本王牵匹马过来。”
第十二章
此话一出,王府的仆从们各个瞪圆了眼,尤数阿五反应最大,立时跳起脚:“王爷,使不得啊!”
陆矶冷冷道:“有什么使不得!”
那怕骑马的是原主那个小白脸,他陆矶铁骨铮铮一条真汉子,会怕骑马?
陆矶对着阿五露齿一笑,声儿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去还是不去?”
阿五哭丧着脸:“王爷,当真骑不得,好端端的,您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不都是坐轿子吗?”
得嘞,还真是个忠仆,陆矶眼看这事儿要不成,本也想算了,但是才转过身,就瞧见沈知微和陈三儿袖着手站在门边,沈知微倒也罢了,陈三儿明白的憋着笑呢,被他一瞪才收敛。
“牵马来!”陆矶就不信了,沈知微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小白脸都能骑,他怎么不能?
过了一会儿,马没来,倒来个了长马脸的林伯。
陆矶还没开口,林伯就突然开嗓:“王爷啊,你可不能想不开啊!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奴我可怎么到地下和老王爷王妃交代啊!”
一把鼻涕一把泪,再瞅这整个景王府门前,人人低头抹泪,来来往往的百姓都缓了步子,不知道的只怕以为他这个便宜王爷归西了。
陆矶一个头两个大,他不过就是想骑个马,至于的嘛各位?
正想开口妥协,一旁的沈知微忽然上前几步:“林伯,让王爷一试也无妨,王爷自打失忆就转了性子,兴许这骑马,也是不怕了呢?”
沈知微说罢,一双晨光里越发浅淡的眸子幽幽对上陆矶,陆矶心肝儿一颤,忍不住移开视线,疯狂呼叫系统。
“他怎么这么说,别是看出来我是西贝货空有个壳子,想要试探我?”
“宿主,我觉得不像,也许他是指你醒来就不断袖了这回事。”系统一本正经分析。
陆矶抽了抽嘴角,他醒来前原主和沈知微也没呆多久,就算断袖,沈知微又怎么知晓?
不过这说起来,昨儿个晚上,沈知微怎么知道他和二皇子“情投意合”的?原主和姬容玉商量好了对沈知微虚与委蛇,这事儿是肯定不该说的啊。
沈知微是怎么知道的?
陆矶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眼下委实不是个思索的好时机。
林伯像是真的被沈知微说动了,叹了口气,亲自去马厩挑了匹温顺的马牵了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陆矶。
没骑过真马,还没见过马跑吗?
陆矶瞧着这匹红鬃马,摩拳擦掌,忽然一脚踩在马镫上,一个使力窜了上去!
众人屏住的这口气还没撒开,那本来温驯的马忽然发起狂来,撂开蹄子,仰首嘶鸣,直甩得半只脚还没踩进马镫的陆矶像海浪中颠簸的小舟起伏不定,抓着马鬃吓傻了眼。
“马缰!王爷,快拽马缰!”四下众人惊作鸟兽散,剩下阿五和林伯站在马下,惊慌高喊。
老宦官也手足无措,越晴波掀开轿帘,惊呼“停舟哥哥!”
“不、不行,我不行——
陆矶脑子好像不停自己使唤了,浑身僵成石头,只能下意识死死拽着马鬃。
小王爷即使给姬容玉那个渣男刻过木雕,到底还是握惯了风花雪月的手,此刻粗硬的马鬃犹如利针,摩擦着刮得手心生疼,陆矶却丝毫不敢放开。
满脑子的空白里,好似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场又一场画面,时而是他被撞飞前的最后一刻,时而是颠簸在马背上面色苍白的小王爷,和山崖下云遮雾绕的最后风光。
手心浸透了汗水,紧握马鬃的手忽然一松——
耳边骤然安静,外界什么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想要上前的阿五和林伯惊恐的脸,和越来越近的地面。
完了,陆矶怔怔地想。
我是不是要死了?
如果他死了,不知道系统会不会再找一个新的宿主。
好在他已经发现了沈知微的药有问题,下一个新来的想必也不会和他一样这么抗拒执行任务。
他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下一刻,马儿却猛地嘶鸣起来,高高扬起的前蹄止不住地落了下去,欲要再挣扎,却如同被什么牢牢压制,丝毫动弹不得。
耳畔生风,陆矶紧闭双眼,只待脖子咔嚓一响就去见阎王,却忽然落进一个怀抱,那人好似站不稳,冲击之下踉跄向后倒去,却依旧紧紧揽着他的腰。
陆矶随着他扑倒在地,正正压在那人身上,愣愣睁开眼。
清苦药香入心,红尘嘈杂入耳。
越晴波喊着哥哥,阿五和林伯叫着王爷,陈三儿嚎着大人,齐齐扑了过来。
陆矶趴在沈知微怀里,抬头只能看到他半个白皙的下颌,鲜血正蜿蜒而下。
心立刻一揪,陆矶忙脚乱爬起身,扶着沈知微坐起来。
“怎么样,有没有事?”
才说完,陆矶忍不住就想抽自己一巴掌,问的什么废话,这不是明摆着吗?
可沈知微如今是这么个小身板,那马儿发起狂来阿五和林伯都不敢轻易近身,他怎么……
陆矶看了眼如今垂着脑袋甩尾巴的红鬃马,心头还隐隐有余悸。
手忽然一暖,陆矶微怔,转过头,沈知微握住他的手,眼神是陆矶未曾见过的温柔和清澈。
他还在咳血,却竭力放缓了声音:“没事了。”
陆矶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在微微发着抖。
他摊开沈知微的手,几道红痕横亘手心,陆矶喉头有些发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何必……”
沈知微面色苍白,忽然又呕出一口血来,陆矶惊慌失措,高喊:“快来人,扶沈大人进去,去找郎中!”
沈知微握住他的手紧了紧,陆矶凑近,沈知微半阖了眼,眼底的光芒却依旧温柔似情人间的眼波。
“我没事,你不用急……叫陈太医,他是治惯了的,我很快,”他忽然喘了口气,握得陆矶手生疼,眼神却好似空茫起来。
“你别急,我很快就会好的,我、我也可以陪你去踏青,去庙会,看折子戏……不止是他,我也可以的——”
陆矶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他忽然开口:“沈大人,你在喊谁?”
沈知微一怔,瞳孔聚焦,忽然浑身一僵。
陆矶站起身,吐出口气,说不出哪里憋屈。
阿五颠颠儿凑过来:“王爷,你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喊不喊陈太医?”
陆矶看也不看沈知微:“我无事,找人喊宋伯来,不用陈太医。”
阿五瞟了一眼旁边,陆矶冷冷一瞪,阿五缩了缩脖子,连声应是,小跑着去了。
陆矶转过身,越晴波红着眼守在一边,见他看来,眼泪顿时落得更凶了。
她拽着陆矶一角袖口不肯撒手,抽抽噎噎:“方才,方才吓死我了……”
“我没事,别哭了。”见毫无作用,陆矶忍不住叹了口气,“再哭妆都花了。”
越晴波这才猛地一梗,呛咳两声,却果真不哭了,只拿一双兔子眼瞪着陆矶。
府门前恢复了寂静,下人们抬来一顶新轿子。
陆矶看着越晴波坐回去,叹了口气,下意识摸了下耳朵,往常,这里也许会有一根烟。
“王爷,请吧。”老宦官躬身。
陆矶掸掸衣袖,振衣而入。
沈知微靠在床边,宋祁凝眉细细诊着脉。
半晌,宋祁捋着胡须:“大人伤在心脉,本就元气大伤,又亏损日久,亟需静心调养,万不可再这样动作,伤上加伤。”
沈知微点点头,宋祁又嘱咐几句,转身出去开方子。
陈三儿犹豫半晌,凑上来:“小公爷,那温景瑜,还见不见?”
沈知微看着虚空不知哪处,忽然问:“你觉得,景王和之前有什么变化?”
陈三儿“啊?”了一声,挠了挠头。
“变化……要说有,却好像也没有,无非就是对着您不那么殷勤了,哦还有,口味变了,今儿早上我去小厨房拿饭,还听到李师傅抱怨王爷吩咐他下回做咸辣菜,这可为难他了,李师傅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总之这王爷醒来后,当真就想起来一出是一出。”
“不过,”陈三儿嘿嘿笑了两声,“就是害怕骑马这个毛病,还是一点都没变。”
沈知微倏然阖眼:“今日不去了,去回了他罢。”
望江楼一处临窗的雅座上,一个青衫的书生正局促地坐着,面前几案上摆了几道时兴小菜,温着一壶清酒,两只小盏
他一会儿望望上楼的楼梯,一会儿探头瞧瞧街上来往的行人,瞧着酒凉了,又倒掉换了一杯新的。
倒酒时露出一截打了补丁的衣袖,他微微一怔,抿了抿唇,正在这时,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他立刻将那截袖口藏了进去,又抚了抚鬓发,正襟危坐,勾起一个端正的笑。
那转角才露出一片衣角,他立刻站起身:“沈——”
陈三儿一身赭色袍子,笑呵呵拱了拱手:“对不住,温公子,我家大人今日抱恙,怕是来不了了。”
那书生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又立刻摆手:“无妨,无妨。”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小心地递过去。
“这是小生从蕲州家中带来的山参,补身体是极好的,还望大人、大人不嫌弃。”几句话说罢,温景瑜脸上都红了一片。
陈三儿面上笑着接过:“在下便替大人谢过公子了,公子住得远,还是早些回去吧,大人说来日得空,再与公子相约。”
温景瑜讷讷点头应了,瞧见陈三儿好似在打量他,下意识藏了藏袖子。
陈三儿笑了笑,拱手道:“如此,在下就先告辞了。”
温景瑜连连回礼,直到陈三儿下楼走远了,还时时张望。
陈三儿出了望江楼,就把那包药材扔给了身旁跟着的一个小厮。
小厮眨巴着眼:“这是……”
陈三儿轻嗤:“扔了。”
“啊?”小厮瞪眼,陈三儿觑他一眼,“大人平日里用的是什么药材,这药又是从何而来,此人尚不可信,断不能让大人用他这药。”
“可……若是大人问起……”
陈三儿抬脚往前走去:“只说不知便是。”
望江楼的小二猫着腰凑近:“这位公子,这菜可要给您热热?”
温景瑜怔怔望着窗外,陈三儿扔掉那包药材,浑身一阵冷似一阵。
身弱蝼蚁,微如尘埃,便是这般。
“公子?”
温景瑜愣了愣,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荷包。
为了这顿饭,接下来一个月,怕是他又只能吃干菜窝头度日了。
他扯了扯嘴角:“不用热了,我就这么吃便是。”
小二应了两声好,又掏出两锭银子银子,搁在桌上:“方才那位爷走时替您把账结了,说是大人知你劳苦,这银子,公子可以拿回去了。”
温景瑜愣愣看着那两锭银子,强笑着道了谢,重又坐下,挽袖起箸,悬在菜肴上方,忽然一滴泪落下来。
他不落痕迹地擦去眼泪,狼吞虎咽起来,活像是多少日没吃过好东西一般。
他吃到一半便开始觉得腹胀,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直吃得满盘皆尽,才恍若无事地走出望江楼。
才出望江楼,温景瑜立时踉跄跑去一棵树下,抠着喉咙吐了个干净。
过路的百姓见了,都绕远了些,
他抱着树干,状若癫狂地大笑起来。
门口行乞的老儿往一旁挪了挪,微微摇着头:“富贵贫贱,王侯布衣,同人不同命啊……”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仆从如云,招摇而过,当先几个宫宦尖声细气地嚷着道儿,一路自朱雀街往北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