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婚礼上,他当着母亲和好友的面,对池凊说:“我爱你。”
可即使是那时候,他也并没有许诺下一生。
人这一辈子怎么可能只爱一个人呢?扯淡。
但肖池甯说对了,爱是排他的,是有逻辑可寻的。
在这一点上,他和肖池甯简直同病相怜。
肖池甯执拗地留在北京,固守在他身边,不肯回杭州,不肯出国留学,宁愿做他的情人,和他上床,跟他撒娇,也要不惜一切被爱一回。
而他则会屡次为一段真心话,一双深幽的眼睛,一次雨中的对视,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一句代表守候的“回来了”动心。
肖池甯只要他的注目,而他只要肖池甯活着。
贱,太贱了。
所以他们的自尊为了对抗这种卑劣的甜蜜,本能地选择了得寸进尺。肖池甯不仅要做第一,还要做唯一,他同样如此。
原来吃醋是这样一回事。肖照山终于后知后觉地懂了。
他换上纯棉的居家服,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卷了一支从山里带回来的烟,徐徐地抽,好一会儿才释然。
夜深人静,楼下传来烹饪饭菜的声音,家的模样愈发清晰。肖照山拿着手机,从钱包里翻出那个微型录音器,用绑定好的app把音频导入了电脑。
无论如何,他们首先得活着,得完好无损地活着。
他调大音量,按下了播放键,偌大的主卧里顿时回响起瞿成的声音。
“岳总,他是去和董欣见面。”
“对,欣荣地产的执行总裁,董欣。”
瞿成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肖照山的新公司我已经全部摸清楚了,和欣荣没有业务往来,这次应该是私人会面。”
“他最近一直在忙复出的事,上周每天都待在家里画画,这周才开始到画廊办公。”
岳则章大概是教育了他几句,他突然道歉:“抱歉岳总,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这一层。”
他问:“需要我监视肖池甯吗?”
肖照山皱起了眉头。
“嗯,肖池甯和他关系不怎么样。我听画廊里的人说,肖池甯三个月前还发疯砸了策划部的办公室,被肖照山报警扔进派出所拘留了一整天。”
岳则章似乎又问起了什么,瞿成答:“那些我不太了解。不过池凊那边的人刚才告诉我,下午肖池甯去了她的公司,说是想见自己的妈妈。但是池凊这两天出差了。”
“他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办公室里坐了会儿就走了。”
肖照山当即坐直身体,敲下了空格键。
卧室里寂静了片刻,他飞快点开排在下一个,录音时间更早的音频,然后双手交叉支在唇前,凝神细听。
这一款微型录音器有智能录音功能,只要检测到超过一定赫兹的声波就会从待机状态苏醒,自动开始录音。
这个音频的开头和上一个音频一模一样,录音功能都是被一串意味不明的杂音唤醒的。
是手机振动。
瞿成很快接起电话,喂了一声。音频从这一刻起变得清晰。
“肖池甯?!”
他显然十分吃惊。
“哪里可疑?”
他迟疑许久,沉沉道:“北京的货我基本控制住了,待会儿我去问问我的下线,看有没有人见过他。你先别慌。”
“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大多都瘦,少他妈一惊一乍的吓自己。”
“我知道你眼神儿好。但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肖照山今天没异常举动,也没找我麻烦,应该没问题。”
电脑前的肖照山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又更高地悬了起来。因为他听见瞿成对手机另一头的人说——
“岳总前几天还让我加紧关注他跟肖照山的互动,估计已经是有了安排。”
“你又不是第一天帮岳总办事,他的能耐你还不清楚么?有这工夫疑神疑鬼,不如好好把池凊给盯紧喽。”
瞿成突兀地笑了一声。
“亲生儿子怎么了。”
“你别忘了,他今年十七岁,却跟肖照山和池凊当了整整十六年的陌生人。”
“不到最后,谁知道呢。”
咚咚咚。
突然,房门被叩响了。
肖照山目光一凛,暂停了音频,把播放界面缩到最小。
门没锁,肖池甯未经允许,径直推门而入:“爸爸,饭做好了,你洗完澡了吗?”
他第一反应是朝卫生间的方向看。
卫生间的门大开着,水汽已经散了个干净。
他又扭头往这边,这才和坐在电脑后边,一言不发盯着他的肖照山对上了视线。
肖池甯倏忽笑起来:“爸爸你在这儿啊,我刚才都没发现。”
肖照山没有回答。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后背已经冒起了一层冷汗。
“下来吃了饭再忙吧,不然菜该凉了。”肖池甯边说边向他走来,“时间有点晚了,我就做了个……”
“肖池甯。”肖照山严厉命令他,“站那儿别动。”
“怎么了?”肖池甯不解,却仍旧坦然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肖照山没有说话。
他无暇去想自己究竟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真相,此时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肖池甯真是敌人之一,那他应该怎么开口问才不会打草惊蛇,应该作何反应才不会让岳则章起疑心。
说来可笑,他必须得提起面对岳则章时的戒备心来戒备肖池甯。他的亲生儿子,他十六年来的陌生人。
“爸爸,你生气了吗?”
肖池甯重新迈开步子,向他走去。
“我以后不会了。你要是怀疑我身上不干净,我明天就可以去医院检查。”
肖照山听不进他的保证。他手速飞快地关掉了电脑显示屏,悄无声息地用胳膊肘把手边的录音器扫进了凌乱的废稿堆里。
“还是说……“肖池甯在书桌前站定,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惊喜,“爸爸你想我只爱你?”
肖照山放松了紧绷的身子,从转椅上起来,绕过书桌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发顶,只说:“下去吃饭吧,饿了。”
肖池甯不罢休地缠住他的腰:“是这样的吗,爸爸?”
他黏人地蹭了蹭肖照山的胸膛,不停追问:“你爱我,你只爱我,所以也想让我只爱你,是这样的吗?”
是啊,只爱你一个人。
扯淡。
肖照山任他抱着,一如既往地说:“我从来不只爱一个人。”
第四十八章
不到半小时,肖池甯便煮出了一锅小米粥,拌好了一碟黄瓜,炒了一盘京酱牛肉丝。肖照山坐在他对面,垂着眼沉静地填肚子。
虽然这些只是简单的家常菜,但味道丝毫不亚于他在大酒店吃过的同款菜色。他吃着吃着,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现在他有空想了,他希望的真相是,肖池甯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今天下午除开吃了外卖买了菜,还去了池凊的公司。
然而桌上的饭菜都快吃完了,肖池甯仍旧没有要交待这件事的样子。
他从缺席的学校课程说到了讨厌冬天,从讨厌冬天说到了春节想去暖和的地方旅游,从想去旅游说到了要给胡颖雪扫墓。
“爸爸,我搜了前段时间的新闻来看,胡颖雪的爸妈在北大第一医院是吗?”他突然问。
“我不知道,我不关心。”肖照山喝光最后一口小米粥便放下了碗筷。
“我关心。”肖池甯说,“我想去看一眼。”
他的眼中划过了阴狠的颜色:“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能逼死自己的孩子。”
肖照山颔首,无可无不可:“想去就去吧。”
“所以,你呢。”他抽了张卫生纸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引回来。
他抬起眼看向肖池甯:“在你心目中,我和池凊是什么样的父母?”
肖池甯霎时缓和了神情,有些茫然地咬住筷子:“爸爸,你怎么这么问?”
肖照山笑了笑:“单纯好奇。好奇你和胡颖雪是不是因为我和池凊才成了朋友。”
肖池甯不知该如何作答。
似乎是这样,又似乎不是。他和胡颖雪的经历相像,却远没有那么像。
争取不到池凊,他起码还有肖照山。他并不是完全的孤立无援,只能在日记本里发泄自己的憋闷和委屈,只能用刀锋和鲜血来平息愤怒与绝望。他可以在肖照山面前哭,在肖照山面前笑,和肖照山坐在一起吃饭,和肖照山聊至少一半的心事。
肖照山肖照山肖照山……他由此发现,他在北京的全部意义就是肖照山,只是肖照山。
“算是吧。”他放下筷子,诚实地答,“有共同话题,有共鸣,对于友情来说不是必需的吗?”
肖照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从桌边站起来:“我吃好了。你如果不想洗碗就放那儿,明天再洗。”
肖池甯也匆忙站起来:“我以为你会说,不想洗碗就放那儿你来洗。”
肖照山转身踏上了楼梯,步伐有些重。
他头也不回地轻声道:“肖池甯,我累了。”
肖池甯跟着他上楼,笑问:“需要你的小甯帮你解解乏吗?”
他想用俏皮话让肖照山高兴一点,因为他的背影看起来不仅疲惫,而且忧郁。
脑海里莫名蹦出这个词时,肖池甯嘴边的笑倏忽变得生硬了。
肖照山怎么会忧郁?他看起来像是遇到再大的挫折,这辈子都不可能忧郁的那种人。他活得像阵风,来去不留痕,不爱不恨不贪心,好似生平所有欲|望都投进了性的焰火,让他和一个接一个的男男女女肌肤相亲,然后,没有然后。
“你怎么了?”他有点担心。
肖照山却说起了毫不相关的事:“我给你买了个滑板,明天应该会寄到家里来,喜欢的话就拿到楼下玩儿吧。不喜欢扔了也行,不用告诉我。”
闻言,肖池甯更加忐忑。他伸手拽住肖照山的衣服下摆,执拗地要问出个所以然。
“爸爸,你可能忘了,我学了好几年的油画,还看过不少专业书,工作上的事你可以跟我说,很多技巧我都是知……”
纵使他嘴皮子再快,肖照山也没让他说完。
“肖池甯,”他停在楼梯转角,回身俯视肖池甯,突然问,“今天你去哪儿买的菜?”
肖池甯一噎:“你问这个是……”
肖照山逼视进他的眼底,加重了语气:“回答我。”
肖池甯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活像是换了张面具。
“你监视我。”他一字一句地肯定道。
肖照山清楚地见证了他眼里的担忧不费吹灰之力就变成了愤怒,几乎想自嘲地笑一笑。
一时间,楼梯上,两人双双陷入剑拔弩张的沉默。
他们对峙良久,肖照山心思转了又转,从在监狱里得知肖池甯开始存在于这人世上,想到他小时候一定要抓着自己的手指才肯睡觉,再想到国庆时他们在山里,肖池甯握住他的手,说,我们完全可以从这里开始。
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早有预兆,统统指向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仿佛一瞬间豁然开朗,肖照山云淡风轻道:“下次别去你妈的公司附近买了,黄瓜不如你之前买的甜。”
说完,他便回身上了楼。
肖池甯没再黏人地跟上去。他只是立在楼梯拐角,在肖照山推开房门前高声问:“你不打算和池凊离婚么?”
肖照山没有回答,目不斜视地进了卧室。
紧接着,楼上传来了落锁的声音。家里随之彻底安静下来。
玄关的鞋柜里放着他的运动鞋和肖照山的皮鞋,一楼的餐桌上留着两副刚用完的碗筷,椅子上还残余着他们各自的体温,肖池甯却感觉自己正在失去他的音讯。
他在昏暗的楼梯上一动不动地站着,不明白肖照山为什么连监视他都可以如此理直气壮。明明更该生气的人是他。
不能就这么算了。
凭什么他注定得不到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和偏袒?
他爬上二楼,来到主卧门前,深呼吸了一番,才勉强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像质问。
“你到底什么时候和池凊离婚?”
话音落下,肖池甯侧耳听了听,房间里没传来任何声音。
他握紧了拳头,进一步提高了音量:“是,我下午没去菜市场,我是在池凊公司附近的商超买的菜。”
“可儿子去妈妈的公司,不是很正常?那里又不是什么私密机关,难道有什么我不能去的理由?”他停顿了一会儿,挑衅地问,“还是说,你之所以监视我,不希望我主动找她,是因为你怕池凊知道我和你的事?”
他冷笑一声:“肖照山,你在怕吗?”
房间里的肖照山依然保持沉默。
肖池甯当他是默认,便越发肆无忌惮:“那你运气很好,今天我没有见到她,她暂时没机会知道我们的事。起码回北京之前她不会知道。”
“你还可以当一段时间她的好丈夫,”他讽刺道,“还可以继续欺骗自己,你们是相爱的,你和她都是自由的。”
得不到回应,肖池甯看起来就像是在对着一扇门生气:“多好啊,肖照山,你还是想爱谁就爱谁,想怎样就怎样,想抛下我就随时能抛下我。”
抛下,对,是抛下。
不是他在失去肖照山,而是肖照山正在抛下他。
肖池甯从他的无言中读出了这样的预示。此刻即使胸口再如何起起伏伏,呼吸再如何沉重,他也吞咽不下这股伪装成愤恨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