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照山松了口气,庆幸他的重点不在于“生日礼物”,因为池凊的生日就是胡颖雪的忌日,他不希望肖池甯想起这个日子。
“搜新闻做什么?”他问。
肖池甯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认识你们,了解你们,想象你们。”
肖照山差点儿说不上话。
“换个中介重新找,要签合同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他岔开了话题。
肖池甯任性地坚持:“我不管,我也要那么贵的手表。”
肖照山果断道:“你做梦。”
肖池甯说:“爸爸,你的小情人需要被包养,不然小情人明天就跑路。”
“跑呗,你能从二环跑到三环不吵着要回家算我输。”
肖池甯突兀地沉默了半晌。
“万一我真跑回杭州了呢?”他轻声问。
肖照山不以为意:“再包养一个小情人太简单了。”
肖池甯哼了一声:“你做梦。”
肖照山对付臭屁小孩的手法相当熟练:“到底是谁在做梦你大可以一试。”
“挂了,我马上签合同,就这套。”肖池甯对付负心臭爹的手法也很熟练。
“去吧,身份证信息和房租我微信上发你。”
肖照山答应得爽快,肖池甯却非常不爽。放再多狠话,他也不可能真定下这户背光临街、隔音极差的小公寓,还是得继续找。
三天时间,他看了不下十套房源,对比来对比去,最后荣幸地成为他和肖照山短暂的新家的,是一套一百四十七平米、月租两万的住宅。
新家在小区中庭,晚上相对安静,且是顶楼,采光好通风好,加几千块钱还带车位整租,划算。唯一的缺点是上一任房客的合同到十一月中旬才正式终止,他们起码要在酒店多住一周。
恰逢其时,肖照山的新作问世,实在抽不出空来搬家,肖池甯又不愿假手于人,只好每天回去一趟,一点点地收拾,慢慢把行李打包好。
幸运的是,他没碰上池凊,毕竟后者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临近年底,各部门各检查小组都忙着冲政绩。托某不知名的朝阳区群众的福,池凊的公司首当其冲被税务局点名,以致她最近几乎完全住进了办公室,对外宣称自查中。
这话连从没上过生意场的肖池甯都不信。说是自查,其实就是完善假账,把偷税漏税矫饰成合理避税,把对同类型品牌的打压美名为对已有业务的纵深扩张。
类似的操作在具有一定体量的企业里太常见了,肖池甯可以想见,上面的调查必定会不了了之。
名义上仍是池凊合法伴侣的肖照山反倒成了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星期三的早上,董欣着急上火地打来电话,询问他是不是计划暴露,岳则章出手了。
瞿成就在旁边,他先托辞有事挂了电话,等把画作交易好了,才徐徐走到画室的阳台上给她打回去。
董欣怪道:“池凊可当了十几年的媒体宠儿,但凡是上新闻,准一水儿的‘美女企业家’和‘模范女强人’这种漂亮话,你看媒体啥时候报道过她的负面消息?不是我说,十家企业九家做账,大家都心知肚明,怎么偏偏是她翻船?还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
肖照山有不好的预感,只说:“她在税务局有人脉。”
“是啊,有可靠人脉还被所谓的热心群众举报成功了,你信么?”
肖照山自然不信,又问:“她怎么回应的?”
“肯定否认了呗,说感谢监督,会加紧自查。”董欣话罢才觉得不对劲,“等等……她没和你说?”
肖照山直白道:“我们分居小半个月了,正在准备离婚。”
这两个字对董欣的冲击不比得知池凊被人举报成功了来得小。
“离婚?!”她极度诧异,“我没听错吧,你们要离婚?!”
“嗯。”肖照山从内包里摸出烟盒,叼住了一支烟,“就差谈财产分割了。”
“你俩感情那么好,怎么突然要离婚?”董欣小心翼翼地猜测,“是不是……怕她受牵连?”
肖照山点燃烟,笑道:“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高尚。要是怕她受牵连,我早该在进监狱前就和她离婚。”
“那是为什么?”董欣不能理解。
“你又是为什么和你前夫离婚。”肖照山反问她。
“跟他过不下去了呗。”
“我也一样。”
“你们一起过了二十年。”董欣强调。
“所以不想再浪费二十年。”肖照山说。
董欣失语良久。
肖照山望着平常的街景,提醒道:“我明天会去探探岳则章的口风,等问出结果了再和你商量。这段时间你警惕点儿,年底了,到处都是眼睛,别被人抓住把柄。”
“我知道。”董欣还在消化离婚一事,“哎,我想起你俩以前那么恩爱,真挺……感慨的。”
“感慨什么?”肖照山问。
“感慨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1]。”
“首先,我和她不是好东西,其次,我俩的感情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肖照山道,“越坏越麻木,越麻木越长久。难得清醒一瞬,是天大的好事,你该恭喜我。”
“恭喜你。”董欣苦涩地笑了笑,“希望你不会后悔吧。”
“我现在过得很好。”肖照山肯定,“不会后悔,也不想后悔。”
[1]出自白居易《简简吟》。
第五十二章
第二天,肖照山以邀请展览嘉宾的名义给中井酒业打去了电话。声音甜美的办公室秘书却告诉他,岳则章上周飞去法国考察了。不仅如此,公事结束之后他在国外还有私人行程,估计要翻过年才会回国。
如此一来,他便单方面失去了和岳则章联络的资格。
肖照山为此心情不佳数日,偏得隐忍不发,继续帮正逍遥自在度假的岳则章做事。于是遭殃的就成了肖池甯——
的屁股。
他们在十一月下旬正式从原来的小区搬了出来,住进了新家。
新家不是跃层,两人第一次居住在同一个平面上,第一次每晚在同一张床上入睡,第一次,几乎每天都做|爱。
因此,复学了的肖池甯时常带着一身吻痕去上学。
新同桌是个满脸青春痘的瘦子,总爱用不怀好意的揣测目光打量他,以及他脖子上零星的红。
被当面视|奸两天后,他终是不耐烦地把笔一扔,踹了他的桌子腿一脚,抛出一句:“没见过皮下出血?好看么,没看够的话要不要我脱光了给你看?”
班上的流言蜚语顷刻间从他到外面纵|欲嫖|娼,变成了他因痛失心爱的学霸女友,终日茶不思饭不想,在忧郁中憔悴消瘦,甚至营养不良,缺乏维生素,出现了严重的皮下出血的症状。
周遭原本戏谑、鄙视的目光霎时换上了同情的滤镜。
班主任听见了一些风声,却没空去管什么个人作风问题。她把肖池甯叫去谈心,话里话外也没有关心他身心健康的意思,而是全程在苦劝他走艺体生这条路。
当天肖池甯放学回家做好晚饭,在餐桌上问了肖照山对他到底要不要参加今年高考的看法。后者停下筷子,突然问他愿不愿意出国。
肖池甯闻言,脸色肉眼可见地迅速变差。他盯着肖照山,斩钉截铁道:“不愿意。”
肖照山预先猜到了这个答案,没继续坚持,重新拾起筷子吃自己的饭。可肖池甯还耿耿于怀。
“爸爸,你什么意思?”
担心你的意思。
“随口一说,吃饭。”
肖照山说不出口。
他只是直觉池凊被调查和岳则章的消失背后另有蹊跷。与此同时,这种蹊跷带给了他巨大的危机感。
明年注定不会太平,注定要放手一搏。而放手一搏的前提是没有后顾之忧。
肖池甯就是他最大的忧。
二十年前,在他还发自肺腑地叫岳则章“老师”的那个时候,他曾经亲眼目睹过岳则章兵不血刃的手段。
受害者是他安插在区检察院的眼睛,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书记员,却因为私下收了别人的几千块好处,就被他指使手下故意透露的“高收益”期货给骗得家破人亡。
九十年代末的六十万不是六十万,是一条可以在家里的客厅上吊的人命。
岳则章问他怎么看待这个书记员自杀的选择,二十一岁的肖照山答:“可惜。”
“怪了。”岳则章把擦拭好的玉器关进展示柜里,一边取手套一边说,“自古以来中国人好像就有一套根深蒂固的偏见,觉得君子常佩玉,小人才穿金,殊不知玉跟狗一样看主人。”
肖照山放下茶杯,笑了笑:“我不玩儿玉,老师您直说吧。”
岳则章坐回桌后的转椅,目光仍流连于那件玉貔貅,叹气道:“照山,刚买回家的新玉是要认主的。两者建立联系后,主人心浮气滞,玉也黯淡无光,主人警醒开达,玉就通透漂亮。”
他从衣领里拉出一个吊坠给肖照山看:“这枚玉佛我戴了七年。原本是块不错的薯色独山玉,这两年却被我养出了泛紫的细小裂痕,这说明我远不够沉静。”
他把玉佛塞回衣领下,意有所指地说:“一个人如果养不好自己的欲,便会被欲抛弃。可惜吗?当然不可惜。总好过有一天这欲吞了天地,让太阳底下无辜的你我受牵连。”
肖照山回味了许久,才明白这位小小的书记员必须去死的原因。
几千块对岳则章而言本微不足道,超出他限制的欲望,才是令他难以容忍的根本。
“谨慎能捕千年蝉,小心驶得万年船。”岳则章适时地表现出了“为人师”的一面,“照山,你记住,人不仅要向前看,还要往里看。无论什么事,我们第一眼看见的永远是表象,绝不是最后的真相,更不是本质。判断它们需要的不是耐心,是滴水不漏的决心,要么让所有人都被表象蒙蔽,要么让真相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肖照山的确如他所言,将这番话记了很久。
现在他也有了对生活的单纯欲|望,若岳则章认为这种欲会妨碍他的欲,势必会像当年谋害无意背叛他的书记员一样,要么让所有人都不再相信他的话,要么让他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在肖照山的印象中,那个书记员上吊后,报纸大方地分了一整个版面给他和他的死亡。内容他从未细看,身边的舆论却已足够让他知晓岳则章此举的目的。
几乎所有人都一边倒地骂那人死得活该。
是身死名裂,是活着的人也永无出头之日,是对一个分崩离析的家庭一刀刀的凌迟。
肖照山不想成为这样。可他不知该怎么和肖池甯讲。
各怀心事地吃完晚饭,肖池甯突然提议一起去小区附近的商超买明后天要吃的菜。
他坐在沙发上灭了烟,问:“高三不用上晚自习?”
肖池甯在他身上蹭干手上的水,白了他一眼:“被你破坏了心情,不想去。”
“我也不想去买菜。”肖照山道。
肖池甯瞪他:“不,你想。”
肖照山知道跟他逞口舌之快是浪费时间的事,所以他还是从沙发上起了身:“好,我想。等我上去换身儿衣服。”
肖池甯给了他一个吻:“嗯,心情好一点儿了。”
商场离家不远,肖照山没有开车,肖池甯也没有滑滑板,两人慢悠悠地散步过去。
路上肖池甯的嘴巴就没停过,评价完肖照山刚拍卖出去的新作,又八卦地问他买主是谁:“二百三十一万,哪个冤大头这么阔?”
肖照山心道,就是他自己。
“一个老主顾。”他最后说。
“那他对你够长情的啊,这么多年都没把你给忘了,你一复出就来捧场。”
肖照山望着街对面红灯上的小人,单手插兜道:“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他都没把我给忘了。”
肖池甯扭头看他,眼底一片兴致盎然:“该不会是爸爸你以前的小情儿吧?”
肖照山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没事儿,我不在乎。”肖池甯自问自答,“反正他送给你的钱你还是会拿给我花,我最爽。”
肖照山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幻想:“如果我说我不仅没挣他一分钱,还得自己倒贴时间跟精力呢,你是不是更爽了?”
肖池甯没明白;“什么意思?”
肖照山顿时觉得很没意思。
绿灯亮了,他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牵起肖池甯的手走上斑马线:“等你长大就懂了,奸商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肖池甯以为他言下之意是为了制造话题请了托儿,不曾料想过其中还有别的曲折。毕竟他发表作品那天,微博热度差点儿把一线流量小生新拍的电视剧给压下去一头。
他只是发现,肖照山承认自己是奸商的时候居然挺可爱的。
“爸爸爸爸爸爸,”他伸长了脖子,一声叠一声地在肖照山耳边念叨,“池凊手上那块表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
肖照山面不改色,还是那句老话:“你做梦。”
这边两人并肩逛着超市,那头有六小时时差的岳则章正在法国的酒店里泡功夫茶。
那位陪他在日料店见过肖照山的助理就站在案边,捧着笔记本低眉顺眼地向他汇报国内董事会的各项商议和上百处暗哨近日的动向。
“房山特批区开始动工了。十七号昨日入账五百万,三十五号昨日入账一百七十万,八十一号入账三百六十四万,一切正常,资金供应没有出现异常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