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前他还不忘低声骂一句“老东西”。
斗完嘴肖照山神清气爽,饿意都消退了不少。他心满意足地摘下耳机,打算利用肖池甯做值日的时间自己先去把牛肉买了。
然而还没到下一个路口,车里便又响起了来电铃声。
他重新戴上蓝牙耳机,抽空瞥了眼中控台,屏幕中央赫然显出一个“妈”字。
是裘因,他还没改备注。
肖照山脸色一沉,已经有所预感。他按下接听键,仍是恭敬地叫了她一声妈。
“我不是你妈!”
但裘因上来就抛弃体面破口大骂。
“凊凊做错了什么你要跟她离婚?啊?!还拿了我们家凊凊两套房子,你这婚离得可真有水平!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种狗东西!你也好意思说你是男人?”
以池凊的性格,她绝不会拿离婚做文章,跟朋友家人说道他的不是,她不屑。
肖照山猜,应该是今天裘因例常打电话问候,才从池凊口中听说了这件事。
他试图摆事实讲道理:“那两套房子写了我的名字,算我们夫妻共同财产,不是池凊一个人的。财产分割的时候我们请了公证人,如果您不相信这是我们共同协商的结果,可以亲自联系公证人。而且,不是哪一方做错了什么才能离婚,不合适也可以离。”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不要脸的男的。”裘因怒不可遏,“出轨的是你,我们凊凊没先甩了你都算大发慈悲了,你居然好意思先甩她!还敢跟我说是你们不合适!”
肖照山不想跟这位老太太争论谁甩谁更合理的问题。
“这是我和池凊的事。”他准备挂电话了。
“这是两家人的事!”裘因声嘶力竭。
“您知道的,我妈早不在了,”肖照山淡淡地说,“我家只有我一个人。”
裘因充耳不闻,突然逼问:“肖池甯呢?他在哪儿!”
“他现在在学校,他很好。”肖照山答。
“我明天就上北京来把他接回杭州。我告诉你,我不可能让他跟你这种人一起生活,我不允许他变成像你这样的烂人!”
“他不会跟你走的。”未及裘因说完,肖照山就截了她的话。
他握紧方向盘,阴沉地看着前路又重复了一遍:“我也不会让他跟你回杭州。他是我的儿子,他只会待在我身边。”
裘因丝毫不怵:“好啊,肖照山,那我们法庭上见。看看法官是会把他判给你这个从来没照顾过他的便宜爹,还是判给我这个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亲外婆!”
肖池甯尚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命运已变得模糊不清。
本该在教室里做值日的他怀抱着一大包胡颖雪的日记本离开了树林,正匆忙前往与学校相隔一条街的社区快递点。
快递点的小哥在吃晚饭,见有客人来,便包着一嘴的米饭问他是取件还是寄件。
“寄件。”肖池甯把一口袋的日记本小心放在了签收台上,“多包几层防水袋,不要让它受潮,它对我很重要。”
小哥放下碗筷,过来称了称重量:“寄哪儿?”
肖池甯的目光茫然地飘远了。
小哥疑惑地看向他:“寄到哪个地区哪个省?”
肖池甯收回视线,反问:“寄到哪儿最慢?”
小哥听笑了:“同学,我们叫‘快递’,肯定是寄哪儿都快啊。”
肖池甯沉思片刻,“杭州”的“杭”字刚到嘴边,没有察觉的小哥就玩笑似地向他推荐:“如果你想包裹到得晚,可以去寄慢递,时长一个月到一年都有。”
肖池甯豁然开朗:“是吗,在哪儿寄?”
第五十七章
老人一旦撒起泼来,根本不和你讲道理,年纪辈分往那儿一放,说的屁话就全成了雷打不动的真理。
距肖池甯的学校只剩最后一个路口,裘因的声音却仿佛还在车厢里回荡,肖照山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太阳穴一阵阵地跳着疼。
裘因铁了心要带肖池甯回杭州,甚至扬言宁愿不让肖池甯参加高考,不要这个高中毕业证,也绝不会让他再见肖池甯一面。
怎么可能?肖池甯这么喜欢他。
他每天下午都要特地回家给他做了饭再回学校上晚自习,每天晚上都要等到他忙完才肯一起去洗漱睡觉,每天早上都会躺在他怀里赖床,得半威胁半诱哄才舍得起床出门。
不可能,肖池甯不可能会答应跟裘因走。肖照山确信。
他抄起副驾上的手机,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五位数短号。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离婚不是离婚协议书生效的那一刻就能宣告完成的,同过去决裂需要时间、耐心和运气。
“喂,什么事?”池凊接起了电话,“快点说,我正在忙。”
肖照山把车停进肖池甯学校门口的临停位里,没有熄火。
“你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他三言两语把裘因的主张复述了一遍,“我希望你把这件事解决好,别到时候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池凊对此果然不知情:“她瞎掺和个什么劲儿啊,老了都不让人消停。”
抱怨完,她才继续说:“但这和我没关系,你们父子俩要一起过,凭什么要我去当说客,没空。”
肖照山头痛欲裂:“她是你妈。”
池凊轻描淡写道:“我只和她说我跟你离婚了,要争抚养权是她自己的主意,你去找她理论,别来找我。”
肖照山忍无可忍,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冲着手机话筒怒喝了一声:“池凊!”
“原来我名字这么好听的吗,叫那么大声。”池凊不为所动,“肖照山,几日不见脾气见长啊。怎么,把肖池甯当宝贝舍不得他走了?”
肖照山活活被她给气笑了:“是啊,哪儿像你这个当妈的,从身上割块肉下来就觉得自己配得上‘伟大’了。”
“你是装傻呢还是真傻?”池凊道,“我现在这么讨厌他不都拜你所赐?是谁大半夜为了他打电话来跟我吵架,把我骂得猪狗不如?是你吧。”
肖照山冷笑:“你确实猪狗不如。”
“肖照山!”池凊一拍办公桌,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我去杭州看望肖池甯的次数比你多,我给肖池甯花的钱比你多,是我可怜肖池甯才没坚持把他送出国的——是我,你听清楚,是我!”
谈话破裂,池凊并未允诺去劝裘因就挂了电话。
肖池甯一上车,便看到肖照山脸上乌云密布,望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出神。
“怎么了?”他把书包往后座一扔,伸手在肖照山眼前晃了晃,“不开心?刚刚电话里不都挺好的吗?”
肖照山猛地抓住他的手,抬头看向他,轻声问:“肖池甯,你想回杭州吗?”
肖池甯一惊,生硬地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爸爸你到底怎么了?”
肖照山俯身抱住他,似叹息似庆幸地说:“没怎么。你值日做得挺快啊,我还以为要等半天。”
“教室就那么点儿地方。”肖池甯想推开他,“诶,肖照山同志,你别转移话题。”
肖照山把他箍紧了:“让我抱会儿就告诉你。”
“老东西还挺黏人。”肖池甯臭屁地哼了哼,老实地收了劲让他抱。
“你外婆知道我和池凊离婚了,她说要把你带回杭州。”回到家里,肖照山说完来龙去脉,又问了肖池甯一遍,“你想回去吗?”
肖池甯站在水池边洗芹菜,头都懒得回:“别问了,不想不想不想。”
“所以,如果真要打官司,我准备把她拖到四月份之后,等你成年就好办了。”肖照山倚着厨房的门框说。
“不是,我没懂。”肖池甯把洗好的芹菜拿到案板上飞快地切成段,“老不死的凭哪点不让我和你一起过?她以为她是谁?”
肖照山盘起手看他备菜:“她是你亲外婆。”
肖池甯把切好的芹菜装进盘子里:“你还是我亲爹呢!”
肖照山喉间的那口闷气总算咽下去了:“她觉得我会带坏你。”
肖池甯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块牛肉,低头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纹路:“带坏我什么,抽烟喝酒泡男人?”
他逆着纹路将牛肉切成薄片,见怪不怪地说:“这些我在杭州就学会了啊,真用不着谁带坏。”
肖照山欣赏着他的刀工,头疼的症状都好了不少:“你外婆一口咬定我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怕你跟着我以后娶不到老婆。”
肖池甯猛地回身,举着菜刀眯了眯眼:“爸爸你再说一遍?”
肖照山低头笑了笑:“我又没有提‘女朋友’三个字,你这么敏感做什么?”
肖池甯转回去继续切菜:“反正我不会走,你让她趁早死了这条心。”
肖照山心情彻底转晴,应道:“嗯,你不走。”
“等等,”肖池甯又回过身来看他,“我怎么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肖照山不觉得:“这个画面?”
“哦,我想起来了。”肖池甯放下菜刀阴险一笑,端起装葱姜蒜的碗走到了他面前,“我们这二十年一直都是这样过的,你也不能改变。”
肖照山没看懂他在做什么。
“爸爸你记性太差了,该买点脑白金补一补。”
肖池甯自讨了没趣,只好把碗搁回流理台,继续埋头切牛肉。
“是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他背对肖照山,轻声道,“那时候你就站在这儿给陈渝下面条,我就站在你那儿,听你说你本来不打算要我。”
肖照山想起来了。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肖池甯,那是……”
“爸爸,”肖池甯打断他,“现在呢?”
他慢条斯理地把牛肉片垒到一起,平静地问:“现在我改变了吗?”
噔噔噔。苹果手机的默认铃声在厨房门口轻快地响了起来。
肖照山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望了一眼肖池甯的背影:“我接个电话。”
肖池甯没有反应。
肖照山快步去了书房,待关上门后才接起电话,中断了那段耳熟能详的音乐。
“照山,好久不见啊。”手机那头的岳则章笑道,“吃饭了吗?”
当看到代表法国的区号“33”时,肖照山就知道,岳则章总有办法反客为主。
他的声音也跟着笑了,脸色却依旧无波无澜:“岳老师,好久不见,怎么突然想起打我这个号码?”
“巴黎比北京慢六个小时,我吃完午饭你差不多下班回家,就直接打过来了。怎么,打扰到你休息了?”
“没有,只是好奇。”肖照山走到桌边坐下,“岳老师最近身体可好?”
岳则章喜忧参半地说:“谈不上好。馥媛前两天刚生了个大胖小子,吵得我啊,都睡不好觉。”
他叹了口气:“家里添了小孩儿固然热闹,但大大小小的麻烦也跟着来了。这不,我就想起照山你了。”
肖照山蹙紧眉头:“哦?岳老师想起我什么了?”
“你有先见之明,把儿子送到外地养,等他长大成人,变得懂事知趣儿了再接回来,多省心。我改天该让馥媛向你取取经。”岳则章说。
肖照山立刻就明白了。
他沉声道:“岳老师,我家小孩儿没你想的那么懂事。”
“父母都这样,当着外人的面数落孩子这不行那不行,其实心里可宝贝了。”岳则章喝了口肖照山送的红茶,“你说我说得对吗,照山?”
肖照山沉默半晌,突然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岳老师,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打火机,缓缓道,“真不是我不想替您挣钱,是现在的我的确卖不起以前的价了。北京生活水平这么高,我也得维持体面,要是把挣的所有钱全部打进您的账户,那我就过得太没滋味儿了。”
“既然如此,照山,”岳则章放下茶杯,同样温和地说,“你就把账本交回来,去挣你想挣的钱吧。”
第五十八章
肖照山当然不可能把账本交出去。
他和岳则章虚与委蛇几个回合,双双耗尽了耐心,后者挂电话之前只警告了一句:“照山,都是当爸爸的人了,别跟个三岁小孩儿一样天真。”
肖照山回:“岳老师,您也是当外公的人了,别总跟井底之蛙一样自以为是。”
战争便是从这一刻起打响的。
撕破脸皮后,谁也没必要再给谁面子。肖照山第二天一早就绕过了瞿成,直接去纪检委递交了材料,并且在自己的个人微博上同步发表了连夜撰写的诉状,将中井酒业贩|毒、洗|钱、滥用职权等罪行条分缕析地列了个明白。
结果在意料之中,纪检委以程序不合规之由拒绝受理他的投诉,微博热度也反常地降了下来,几乎处于被全屏蔽的状态。
但他前段时间和大大小小的KOL们打过交道,也通过复出造势的活动摸清了当今网民的一些心理。
他们关心这个画家为了站在正义的一边,一度放弃了梦想的凄惨故事,关心那个政商的私生活秘辛和堪比电影情节的传奇人生,远胜过关心切己的政治,关心他者的利益,关心孤注一掷的真相。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看到他们所期待的。
肖照山坐在一间茶室里,用笔记本电脑写了逾三千字的通稿。他写岳则章当年为何弃政从商,写他敛财数亿房产遍地,写他如何用一句谣言逼死了一名检察院的书记员,写全国上百个暗哨如何为他一人卖命,只字不提所谓的呼吁和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