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不太在意。我上大学,你不在意,我不上大学,你也不太在意,你来班级马上就要一年了,但我觉得,除了我以外,好像没有人能稍微了解你……”
他刚才尾随祝岚行出来。
夜晚,阴暗的走廊,人影站在月亮下。
尽管很快的,祝岚行听见他的脚步声,转头冲他微笑,将这副孤独的剪影变成了鲜活的生命,可他还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隐隐约约在意的是什么。
“对你而言,高中生是不是过于幼稚,让你没法在这里找到朋友?让你一直这样孤单?”
祝岚行望着鹿照远,神色逐渐柔和:
“这也是你提前参加高考的理由之一吗?”
“但并不是高中的同学幼稚,你们都挺好的。只是我……”
人类是脆弱的个体,也是强韧的个体。
所以他虽然厌恶黑暗,但最终习惯了黑暗和孤独。
他将重新带给自己光明的鹿照远装在心底的最深处,但他还是经历过很久很久黑暗的他。
那个孤独的他。
“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了。”
第一零五章
“你知道吗?”鹿照远突然说, “在最初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白得像是光下的一团烟雾,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散。现在想想, 也许那时候的感觉不全是因为你的外貌而生的,更可能是我当时就意识到:这家伙看着和其他人真是格格不入。”
鹿照远似乎从侧面证明了祝岚行真是一个孤独的人,但他紧跟着说:
“不过现在再看你的话, 我倒没觉得你像烟雾。我觉得……嗯。”
他抬头看看月亮,想到了一个比喻。
“我觉得,现在的话,给你一条披帛,你说不定能飞到月亮上去。”
“你觉得我像嫦娥?”祝岚行失笑, “如果你愿意装装玉鹿,和我一起飞月亮, 在上面干点风花雪月的事情, 那我也不是不能当当嫦娥。”
“都会开玩笑了。”鹿照远瞥了祝岚行一眼,“还带颜色的。”
“我一直都会。”
“最开始就不会。”
祝岚行微微一怔。
鹿照远勾住祝岚行的手,很珍惜地摩挲着:“岚岚,你说你是个孤独的人, 我不太赞同。我觉得和最初遇见你相比,你已经改变很多了。也许改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但它一直在发挥作用……我们都会变好, 越来越好。”
“……你是对的。现在和过去不一样,只要我愿意,所有的改变都可以进行。”
并不花太久的时间, 祝岚行想通一切。
失明是他不可磨灭的痛苦,且已经成为缠绕着他的阴影,但他不能让过去的痛苦支配他未来的生活。
那应该成为养料,使他拥有更多美好的未来。
他心中微微的怅然烟消云散,于是另一个问题伴着困惑,自然而然浮上他的眉宇。
“为什么叫我‘岚岚’?过去你一直叫我岚行。”
“因为我今天才发现叫你岚岚竟然意外的可爱。这么可爱的称呼,别人不能叫,是我的专利。”鹿照远表现出了理直气壮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祝岚行纵容了鹿照远新的称呼。他想了想,又对鹿照远说:
“我挺喜欢高中的,这里有很多人和很单纯的关系……就像你说的,不知不觉,令人开朗放松。”
“你觉得这里更好?”鹿照远听出了祝岚行隐藏的含义,“比大学更好?大学有更多人,只要我们愿意,肯定能得到更多的人际交往。”
“不是更多的人际,是单纯的人际。”祝岚行一笑,“我上过大学。大学当然有更多的人际,但这种人际是一种复杂的人际关系,牵绊着许多其他的东西。不像高中,人际单纯,氛围轻松,同学与同学之间没有太多复杂的利益关系,哪怕也存在着一些矛盾冲突,也是有所克制和收敛的,我呆在这里,相信自己不会碰到曾经碰见的事情……”
祝岚行的手抬起来,抚过耳后。
他的眼睛轻轻一眨,纤长的睫毛下,眼底微光闪烁。
“在这里,感觉有点像疗养。”
祝岚行微微侧头。
站在旁边的鹿照远看见月光批下的银纱落在祝岚行的侧脸上,照出静谧的沉思之色来。
一种蛊惑着人亲上去的美丽颜色。
鹿照远完全被蛊惑了。
夜色的魅惑让他轻而易举地脱口:“那我跟你一样,在这里再疗养一年——”
一根指头按住了他张合的唇,又在他唇边的边沿轻轻一划,像为他划上一抹笑意。
祝岚行用拇指按着鹿照,制止他没有说完的话。
“我觉得这里舒适和我到底是否选择留在这里,是两个问题。”
“……?”
鹿照远刚刚露出迷惑,祝岚行已经接下去开口。
“因为对我影响最深的人际关系者,我最在意的那一个,把我从黑暗里拉出来的人——他不是其他人,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他叫鹿照远。”
“虽然你这么说我很感动……”
鹿照远艰难把自己从美色中拉拔出来。
“但我觉得你说了这么多,好像并没有说清楚,你到底是想上大学还是想留在高三?”
“我也还没想好。”祝岚行坦诚回答,“和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让你替我分析分析。”
“让我当你的知心哥哥?”鹿照远兴致起来了。
“知心哥哥算不上,勉强是知心鹿鹿吧。”祝岚行笑道。
“鹿鹿也行,鹿鹿也挺好的。”鹿照远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过去一直是祝岚行扮演他的领路人,他习惯于将自己内心的困惑分享给祝岚行,而每一次,祝岚行都没有让他失望。
他几乎以为祝岚行不会有困扰。
鹿照远迅速开始分析。他理科是满分,思维推理能力久经考验,一瞬间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岚岚,你现在的症状有点像是报志愿困难症。除了我,你对你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明确的想法,所以你对代表着更前进一步的大学抱持着怀疑审视的态度……你刚才说你上过大学?”
鹿照远想起祝岚行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对。”
“之前在大学,你学的是什么专业?”
鹿照远问。
不用刻意回想,他就自然而然使用祝岚行曾经引导他的方式,帮助祝岚行——他不替祝岚行做决定,他建议祝岚行去做。
如果对什么感到犹豫,那就去尝试。
“我们去你曾经的大学看看,怎么样?”
“……”
祝岚行沉吟许久,但他的心并没有那么挣扎。
鹿照远是对的。
道理很简单,对什么事情犹豫,就面对什么事情,了解什么事情。
但这么简单的事情在鹿照远开口之前,他始终没有意识到。
想来人的眼睛,总停留在别人身上,却忽略了自己。
“好。”祝岚行答应,“我们抽个时间,回我的学校。”
两人商量完了之后的一些事情,也该回训练室看看了。
他们来到训练室门前,刚刚推门,门内就传来一股反向力道堵门,接着,警惕的声音自里头传出来:“谁?”
“是我。”鹿照远听出这是舒云飞的声音,“没事堵什么门?”
里头传来了轻轻的嘘声,接着,门开了,舒云飞站在里头飞速摆手,示意外头的两人赶紧进去。
当两人进门,诧异地发现,大家已经围着地面坐了一圈,本来整整一箱的啤酒光了半箱,每个人的脸上都红红的,室内正弥漫着一种鲜明的酒气。
舒云飞的脸也红。
他又关了门,还掖掖遮光的窗户,很谨慎地拍拍祝岚行的肩膀:
“刚才在外头有看见老师吗?”
“……没有。”祝岚行打量着舒云飞。
“没有就好。”舒云飞吁出一口气,“在学校喝酒会被老师记过的,你们现在无所谓,我们要是被发现,搞不好会被集体禁赛。”
“说得也是。”祝岚行附和一声,觉得舒云飞脑袋还很清醒,应该没醉。
“要是运气不好,真的被老师发现了。你们就先从窗户飞走,我留下来,对老师发起自杀性纠缠攻击!”舒云飞又啪啪拍着胸脯,一副很有担当的模样。
“……”祝岚行。
“亮哥,祝岚行,你们站着干嘛,赶紧坐过来。”此时,坐在地上的圆圈里,向晨嚷了一句,“大飞你醉了!”
“你才醉了。”舒云飞不乐意,“我说过不要搞这种圆圈做法,你非搞,你以为大家都是小朋友,团团坐吃果果?”
“呸,你这么能你来。”向晨立刻反驳。
祝岚行和鹿照远默默看着这一幕。
“都醉了?”鹿照远。
“都醉了。”祝岚行肯定。
“亮哥,祝岚行,快来!”和舒云飞斗嘴的间隙里,向晨又转过头来,催了祝岚行他们一句。
两人这才坐到圆圈里头,补完了最后的缺口。
门窗紧闭,自从两人坐进来以后,向晨的注意力像是突然转移到了他们身上,开口抱怨道:“为你们才开的欢送会,结果主人直接跑出来说悄悄话。你们……是不是在说上哪个大学,哪个专业?”
“不是。”鹿照远说了,“在聊什么时候去旅游。”
众人虎躯一震:“都聊到毕业旅游这份上了?”
“也不算毕业旅游,就是普通的旅游。”鹿照远解释,“说不定我们还会再在这里留一年。”
然而众人并不相信,全默默地看着他们,一副解释就是掩饰的模样。
向晨撇撇嘴:“高三这种地狱有什么好留的。”
“你们都在这里啊。”鹿照远顺口说,说完觉得有点矫情,又补了一句,“这是朕打下的江山,朕还没决定放不放弃。”
舒云飞笑了声:“我倒觉得无所谓,今年留下来,明年也要散。三年前相识,三年后分别,一届届不都这样子吗?能联系的只认识一个月大家也会联系,不能联系的,认识十年,最后还会分道扬镳。”
“妈的真实。”
“扎心了老铁。”
其余的队员调侃了两句,声音渐渐低下来。
剥离了欢乐的氛围,一种离别的愁绪开始在室内弥散,也可能是酒精激发出了平日所没有的矫情,向晨突然端起酒瓶,对着鹿照远说:
“亮哥,来,干一个。”
鹿照远此时可是很清醒的:“你少喝点吧。”
向晨呸呸连声:“老大你够坏,你都要和祝岚行双宿双飞去了,还拦着我不许我借酒浇愁吗?”
鹿照远飞速瞟了祝岚行一眼,反对的语气就不那么坚决了:“……你醉得过分了。”
向晨低头,不管鹿照远的说法,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之中:“亮哥,你去上了大学以后,还会记得我们,和我们联系吧?高一时候我反抗傻逼教练,要被学校停课记过,是你拿着证据跑到教导主任那边拍桌子,订立赌约……还记得我们一起捧起第一个实验中学市足球奖杯,那个奖杯金光闪闪……艹”
他突然骂了一声,拿袖子擦擦眼睛,一口干了啤酒。
“都隔空闪到老子了。”
“好了好了,你说的时间太长了。”舒云飞接上向晨的话,对鹿照远说,“高一的时候,教练觉得我体型胖,不是练足球的料,不让我上场,还是你慧眼识英雄,天天放学留下来陪我训练,又帮我争取到了上场的机会……不管你记不记得,反正我记得。”
一个一个人开口了。
有些的事情很小,有些就是学校里随处可见的。
还有些人,也对祝岚行说了。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一天的下午陪对方聊了两句。
这件事情祝岚行已经忘了,这对他而言只是那些似有若无的联系中的一环。但这件事似乎给对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对方非常感激,说祝岚行帮他解决了人生里一个很大的困惑。
祝岚行微微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坐成一圈的众人,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不管睡没睡,都晕晕乎乎的。
鹿照远叹了口气:“这下要怎么把他们都送回家啊。”
祝岚行站起来:“先收拾收拾这里吧。对了,关于去德国,要不然……”
“嗯?”
“签证似乎还没过期,我们明天走吧。”
第一零六章
两个男人的出行没有任何复杂之处。
买机票, 收衣服,拿好证件, 除此以外, 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等到第二天的晚上,他们已经坐上了飞机。
鹿照远原本以为下了飞机就能见到祝岚行曾经呆过的学校。
但祝岚行没有这个意思, 飞机降落的也不是他学校所在的城市,他带着鹿照远,沿着德国的各个景点,慢悠悠地逛了一圈,中途一直没多说什么, 就像任何正常的游客,拍照, 合影, 欣赏着各地的风光,其间甚至旅游了几个学校,直到一周之后,祝岚行停在一间学校之前。
学校门前有人流来来往往, 他们两人在人群里并不突出,鹿照远转头问祝岚行:“怎么了?”
“我来过德国不少次了, 陪你试训, 过来读书,但一次也没有逛过这些景点。最初是因为父母过世,那时候我用专注学习来麻痹自己。”
祝岚行慢慢说。
“我没有和你讲过我父母过世的细节吧?车祸之中, 我父母并没有立刻死亡,警车,救护车依次到达现场,是现在医护人员在进行急救的时候,宣告死亡的。事后得知现场情况时,我情不自禁想,如果现在的医学再发达一点,如果当时我在现场,如果当时我已经是一个优秀的医生……现在看来,这种念头大约只是落水人对浮木无助的拥抱,但在当时,直接影响了我在德国求学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