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文至拧着眉,从床头拿了纸递给她,终是说:“祁念现在跟他哥哥一起在上高中,以前的照片你也看过。”他停顿:“以后他都会知道的。”
郑亦婉将纸攥在手里,目光呆滞而缥缈。
刚刚说了太多话,她虚弱地喃喃:“这就是我的报应啊,做错事的报应......”
就算当年她生下祁念后没被祁家长辈知道,没到要为了保全她的孩子一世无忧而服从出国的安排,郑亦婉也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从陷入所谓的爱情、成为所有人口中的第三者开始,她就注定惨淡收场。
只是这道理,她想明白得太晚了。
祁文至走出病房,站在门外的随行助理手中拿着一捧刚买的姗姗来迟的白色洋桔梗,祁文至脸色不太好地让他去扔了,却被照料郑亦婉的阿姨给拦住,说这是郑小姐最喜欢的花,为什么要扔掉呢。
可能是猜到眼前这位衣冠齐楚的先生就是之前被郑亦婉谈及过的男人,接着她便忧愁悲悯地喋喋不休起来。
郑小姐生病后辞掉了工作,住院也不太配合治疗,病情一天天恶化,但每天清醒的时候一看见这花便还能高兴一阵。
郑小姐总是拿着一张小孩的照片,没力气看的时候也要拿着。
郑小姐独居在国外,周围全是素昧平生的人,但郑小姐脾气很好,心地善良,之前总会去当地的孤儿院看望那些孩子们。
......
“祁董,咱们是......”助理手握方向盘,不确定地问。
“先回酒店,订明天回国的机票,”祁文至终于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沉沉吐了口气,又说,“......你多留一阵,把祁念的近照送过去,这边还有什么别的要求都可以尽力满足。”
而郑亦婉在病房内只求了祁文至一件事——即使这些年为了让自己心安的赎罪方式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她知道自己没多久以后了,只能自私一点——她拿祁文至对她所有最后的情面、怜悯和亏欠,求祁文至照顾好祁念、他们的孩子。
郑亦婉闭上眼请他出去,似乎耗干了力气、不再说话时的样子挥之不去地缠绕在祁文至的脑海里。
当年送出去的洋桔梗前一刻还纯白胜雪,盛开得温婉漂亮,但须臾间却已是西风落叶,干涸枯萎。
祁文至风流薄情一世,曾经也许真的动过心,少见地对郑亦婉动过真心,想脱离被迫相结的婚姻,才有祁念的出生,才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守住这些秘密。
但更多的依旧是为了自己。
他多年前的那场动心建立在有妻有子之上,反而像个笑话。终究也是可有可无,不够值得,然后灰飞烟灭。
进入高三前的学业水平考试对市一中绝大多数学生来说只叫小菜一碟,去指定考点匆匆考完便继续回校上课,直到考完期末,他们高二年级才有半个月的暑假。
祁念开始每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他和顾飒明能朝夕相对的天数太短,每一分一秒都很珍贵,也度过得很快。
其中还要匀出两天——顾飒明得回顾家去看那边的爸爸妈妈和弟弟。
不过祁念仔细想了想,顾飒明从过年开始一直到这学期结束,回去的次数是变少了的。每次打电话的时候他在旁边隐约能听出一些,貌似是因为什么留学、爷爷奶奶的事。
而且虽然顾飒明每次去的时候看起来没多高兴,但没去的时候不高兴得就有一点点明显。弄的祁念还得察言观色、身体力行地去解决他哥哥的某些低气压和坏心情。
这样一算,他就觉得还行,两天而已,甚至自我约束地默默提醒,他不能自私地把顾飒明据为己有、不让其他人靠近。
——虽然祁念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把他哥哥据为己有。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顾飒明不在的时候祁念百无聊赖,只能捏着笔写写作业。
他转去文科班第一个月的时候成绩稍有落后,为了赶上顾飒明,他平日里丧气归丧气,除了发呆,时间便都用来无休无止地做题。晚上回去了,祁念跟顾飒明坐一起还是写作业,也干不了别的,只是写起来更开心,更有盼头而已。
红榜上从前祁念和顾飒明排在一后一前的名字,开始变成了一左一右,最后这次期末考也是如此。
顾飒明那会儿嘴上说考第一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从顾家回来后,祁念故意拿着成绩单在他眼前晃的时候,照样十分善解人意地把人捉住了,问他想要什么。
支支吾吾半天,手里的成绩单都被捏皱了,祁念道:“......我不,不要什么。”
“不要?还是没想清楚?”顾飒明问。
“......没想清楚。”
“那说什么不要,”顾飒明好笑道,“以后多的是机会,这回随便想一个。”
祁念闻言咧了咧嘴:“真的吗?那我......”一时半会突然中了个自拟奖项,又从不知道还能这样要点什么,他认真地思索来思索去,也想不出个花来,犹豫道:“那我以后每天都想去荡秋千,行吗?”
顾飒明顿了顿,霎时满是无语和哭笑不得。
而他看着祁念一眨一眨的眼睛和等待答复的神情,只说“行啊”,还说“以后每天都去”,“哥哥跟你一起去”。
祁念鼓了鼓双颊,抿着嘴一副得逞了的小样儿——让你以前不陪我去,现在只能心甘情愿陪我去了吧!
他是真的跟浸在蜜糖里了般雀跃,主动仰起脸在他哥哥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轻轻亲了一口,像偷了颗松果在嘴里的小仓鼠,挣开手就打算溜走。
顾飒明这都能让人走了那就是真不行,他只一探手就将人拦腰捞了回来,脚上扣住一压,祁念不知被碰了哪块地方,觉得痒,又动弹不得,忍不住笑。
两人维持着不变的姿势渐渐静下来,顾飒明炙热的胸膛就那么靠着他,祁念乖乖地窝着,默默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陪我睡一会。”顾飒明闭上眼,低声说。
祁念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想着这才下午啊,不过原本抵在顾飒明腰腹上的手卸了力气。
他过了几分钟才小心挪了挪去看,吃惊地发现顾飒明好像真的睡着了。
祁念挨着顾飒明衣服的手指抠了抠,便静止不动了,他空睁着眼,听狭窄空间里的一切声音。
当时间足够长足够久的时候,祁念恍惚觉得他们从呼吸、脉搏到心跳全都趋于一致,紧密相连。是与他们身上流淌着的由血液铸就的羁绊没什么关系的一种紧密。
第六十二章 (下)
花园夹道两旁种满了各色月季,秋千扎在绿荫盎然的藤架下,面向别墅的那一方被茂密的迎春枝条挡住,盛夏时节到了六七点钟光线也很明媚,细细碎碎的阳光打下来,犹如世外桃源。祁念在秋千架上荡过了一整个假期的傍晚时光。
顾飒明大多时候只站在一旁看着,看得无聊了会让祁念手握紧绳索,在后背推他两把。
渐渐熟练了,祁念开始又想荡高一点又有些害怕,难伺候,顾飒明忍着大夏天的热气,二话不说只管把他往高了推,脸上倒是浮现出笑意,不改恶劣。
惬意的风从脸颊、耳边刮过,眼看头顶的杆子近在咫尺,祁念又爽又怕,偏求饶也不管用,下意识把手握得紧紧的,想扭过脑袋去找他哥哥。
天旋地转间,所有感官被不断抛高,悬着心的祁念最后往往会落入一个稳当的怀抱。
然后从上面被拎下来。
然后祁念第二天照旧继续冒险,犹犹豫豫,一会儿“推推我”,一会儿“慢一点”。
“你玩我呢祁念?”
祁念缩起脖子,讪讪转头:“哥哥......”
顾飒明佯怒,喝道:“看什么看?把手抓紧!等会摔下来就摔下来了。”说着便不再听从祁念指挥,满足他寻找刺激。
却是每一下都寸步不离地守在祁念身后,眼睛跟着起起落落,哑然失笑。
他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在如此幼稚的事情上获得最简单真实的快乐。
顾飒明从小就没干过这么童真的事,说难听点就是不屑于去荡什么秋千。
他从孩童时代起缺失的快乐,推迟了这么久,却由也早已不处于孩童时代的祁念带给他。
准高三年级的暑假格外短暂,学校里安排了全年级提前返校自习,文、理四个重点班比其他班还提前了一周。剩下的整个八月,即使酷暑当头,祁念和顾飒明通通都要如常上学。
虽然是自习全天,不用上课,教室里也不会有老师时刻守着,但依旧准时打铃,规矩不变。
祁念坐靠窗的位置,可以舒服地贴着冷冰冰的墙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埋头刷完题,广播里还没响起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祁念左右看了看,反正也没人管,他起身悄悄溜出了教室。
祁念溜去上了个厕所,洗完手站在楼道的风口里,趴窗台上看寂静无人的操场。
前段时间他们当初去参加数学联赛的奖状正式发了下来,虽然早就有了获奖结果,在全校还通报表扬过,但书面纸质的东西拿在手里,更有实感。
也又一次引得人嗟叹。
祁念去办公室领奖状的时候提早见到了顾飒明,却是心虚,不敢抬眼。
张超早就震惊完了,该叹的气也叹完了,愣眼瞅着这兄弟俩,感叹基因的神奇,感叹智商的强大。他甚至在心里终于忍痛割爱地反思了两下,祁念去文科班第二个月就跻身第一,大概真的选择正确?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祁念回想那天出了办公室后顾飒明跟他说话时每一帧的表情动作——拿他那双眼睛并看不出端倪。
顾飒明再没有动怒、责怪的意思,甚至还夸了他聪明。
现在想想都觉得美滋滋。
“哟,这里有人逃课啦?”
祁念一惊,瞪着眼缓缓转身,皱着眉小声说:“你小点声。”
徐砾三步两步跳下台阶:“顾飒明又不再这儿,还没下课呢。既然都出来了,走呗吃饭去。”
“......”
祁念静立两秒,勉强说着“好吧”,迈腿往楼梯间走。
徐砾从返校自习开始就重新来找祁念一起下去吃午饭。时隔几个月,他们却不用再适应,和以前同班时没什么差别。
不过这段时间学校里人少,中午食堂不开门,校外饭馆也没几家营业,就那么几个地方,去吃饭大家自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祁念碰到顾飒明倒不要紧了,就是每次一起见着施泽,都感觉气氛骤然变了个调。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但从前施泽那股“老子天下第一”的劲儿弱了点,每次都目不直视,催促着顾飒明赶紧走,也不知道是不愿意看见谁。
祁念除了知道他们睡过一觉,并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
而且徐砾偶尔提及施泽时,都是笑着,笑得很灿烂,似乎什么不好的事也没发生过,全然没有对其他人的随心所欲和譬如对黄臻时的阴冷决绝。
更多时候徐砾会悄悄跟他说一些别的他闻所未闻的事,语气更像是在逗一逗他,弄得祁念经常紧闭着嘴唇,闷声不吭地吃完就走。
祁念自己走了,却开始好奇心隐隐作祟,徐砾总说得半遮半掩,很是让人想一探究竟。
但他还来不及探索这些难以启齿又一知半解的未知领域,更百年难得一遇的人也被他在放学时的校门口撞见了。
一天熬到头,祁念走到校门口,手里攥着顾飒明给的一张零钱去买饮料时,还毫无异样。他从冷藏冰柜里拿了瓶冰可乐,连老板要找的钱都忘了要,乐颠颠地转身就去找他哥哥。
“哎哎哎!同学,钱!”
祁念看着还远远没走出来的顾飒明,却听见后面的喊声,回头微张着嘴递出询问的目光,直到那老板笑着把钱伸到他眼前,才不好意思地接到手里,说了声谢谢。
他再往回走,视线从怀里的可乐瓶上移开,抬起头,却顿时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前方的人给吓了一跳。
在他身上投下阴影的西装革履的男人比他高很多,像他哥哥一般高。
祁念知道这是他的爸爸。
但他从没在别墅以外的地方见到过他的爸爸。
他也极其少地见到过他和蔼可亲而不常存在的爸爸。
祁文至低头看着祁念,对他吃惊的表情没什么反应,只微笑了笑,自然地朝他伸出手。
祁念呆立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缓慢地抽出布满冰凉水珠的手,然后被祁文至牵住。
第六十三章 (上)
祁念被祁文至牵着往前走,他左边的书包肩带垮在手臂上,一只手把冰可乐搂在胸前,渗透出的水滴打湿了校服,又凉又不怎么舒服。
“哥哥呢?”祁文至问道。
祁念看着远处越走越近的顾飒明,迟钝地说:“......在前面。”
还没回过神,旁边停靠的车辆突然亮了一下,响了一声,祁文至将后车门打开,让他先上车:“今天爸爸接你们回去。”
顾飒明从看见祁念买完饮料碰上了祁文至时,就皱了皱眉,稍微加快了步伐。
而车门打开了,祁念却并没有先上车,只是闭着嘴唇,固执地站在那儿要等哥哥一起。
“怎么傻站在这,”顾飒明经过祁文至,先去从祁念手里拎下了那瓶小可乐,“先上去,哥哥等会儿跟你一起坐后排。”
祁念“哦”了一声,这才慢吞吞坐进车里,目光隔着玻璃窗在爸爸和哥哥身上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