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也只是一时的兴起,男人的劣性根,将要娶个无人不知的黑寡妇,以后只怕难来这烟花之地消遣了吧。尚香又抿了抿唇,又想到,李慕星真是个不怕死的男人,连黑寡妇都敢娶,恐怕上和城将为这件事而热闹上一阵了。
这一夜,尚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竟是难以成眠。第二天起来,打来水洗净了脸,看着镜子里映出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只有苦笑,手指缓缓划过眼角,一瞬间心里忽地透亮起来,为什么他当日会对李慕星一而再再而三的大胆戏弄,为什么后来他看到李慕星从尚琦那里出来,便特意拦下来的有心提点,为什么他要为没有在六年前遇见李慕星而悲哀,为什么他可以无视别人的轻视却不能看到李慕星轻视的眼神,为什么现在会有这两只黑眼圈,这些无不在述说着一个事实。
“哈哈……哈……哈哈哈……”
对着镜子里的两个黑眼圈,尚香纵声大笑起来,想他铁铸的柔肠石打的心,竟栽在了这么一个商人身上,真是莫大的讽刺。从来商人重利轻情义,莫说李慕星对他没有情义,便是有,若在黑寡妇和他之间选择,那结果不言而喻。
认清了事实,尚香笑得更大声,笑够了,笑累了,他又拿起画笔,在脸上一笔一笔地描了起来。浓妆厚粉,遮了面,也蒙了心思。注定是伤心,不如早抽身。
“你一个人笑什么?”尚红的身影出现在门边,老远就听了尚香的笑声,他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以为屋里有人,可是又没有听到人声,才推开了门走进来。
尚香正往脸上扑粉,闻言转过头来,飞来一抹媚笑:“你看我美吗?”
尚红眉头一拧,不屑道:“你还是不是男人,涂脂抹粉不说,还……还……”他本想用顾影自怜这个词,可看看尚香的脸就说不出口了,不是这张脸不美丽,尚香的妆化得好,看着也就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只是眼角的皱纹怎么也遮不住,便给人装嫩的感觉,瞅着就不太舒服了。
“我当然不是男人,你也不是。”尚香的手在尚红眼前摇了摇,“我们都是男妓。”
一句话说完,就尚红双眼冒火就要发作的样子,他也不在乎,又道:“过来坐下,我教你上妆。你长不得不出众,若是妆上得好,也能添上七分姿色,客人们便会多喜欢你一些。馆里那些小倌不说别人,就说尚琦,你看他人前一副清丽可人的模样,背后一卸妆,顶多也就是中上姿色。”
“我……我又不对人卖笑……谁要上妆……”尚红怒道,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他来的目的,又不甘不愿地转回身来,“那个……你上回给我的香粉……能再给些吗?”
尚香望了尚红半晌,抿着唇吃吃地笑了起来:“总算有些懂事了,也没教我白费心。只是我手上没有存货,你明日再来取罢。”
尚红听了,扭头便走,倒似不愿再多待一刻。
“香粉钱仍是在你的卖身钱中扣……”
尚香的声音随后传来,尚红咬了咬牙,只当没听到,走得更快。
转过头,在唇上点上殷红的胭脂,尚香再次笑出了声,这一点朱唇即便不是万人尝,也少不了千人去,早已肮脏不堪,别人不嫌,他自己也嫌。
今日无人招他去陪酒,也许这几日下来那些人的新鲜劲已经过去,尚香便紧着时间给尚红做起香粉,其实香粉的材料早已备好,差的只是调出合适的香味。这些年来,他是真的下了心的研究香粉的制法,不同香味的香粉会引出客人们不同的情绪反应也是近几年才察觉到的,起先,他学着做香粉,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跳出这火坑后能有一技伴身,也不至于将来饿死,可是自从六年前他的赎身钱被骗,剩下的钱又都被郑猴头搜走,他只好偷偷地拿香粉去外面卖,想着总有一天又能把钱重攒起来,才知道自己还是天真了,根本就没有水粉商人肯收一个男妓做的香粉,没有人瞧得起他做的香粉。从那时起,他才真的绝了出去的念头,出了这火坑又如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难道他费尽心机离开了南馆,为的就是饿死在外面。留下来,至少他还能时时喝上一杯酒,隔三差五地到天宁寺去看一看那些同命人,用这些来安慰自己。
手里调着粉,眼里望着窗外,看到那一丛丛已呈败象的菊花,竟也有些伤春悲秋起来,心中一时满是怅然,同时暗叹自己真的是老了,便如那败落的残菊,用不了多久,便会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哪里去,可叹的是这世上只怕连个记得他的人也没有了。
李慕星……李慕星……你可还会一时兴起?还是从此就忘记了他。
日将落天未黑的时候,香粉终于做好了,小小的一只盒子里,装的全是尚香的心意,方才放下香粉盒,一抬眼,便从窗口看到李慕星的身影。
他又来了!
尚香虽然惊诧,却仍感到了一阵小小的喜悦,然而只是一瞬,他的心情又黯然起来,一眼望见窗前的残菊,眼里又亮闪了起来。还有时间,花还未凋,至少他可以在花落之前,让这个人记得他,念着他,他所求不多,仅此而已。
于是,望着越走越近的李慕星,他弯起了眉眼,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他不奢求,只是敞开了心,在花落之前,以心换心,这可算过份?
李慕星呆住了,远远地,他望见尚香站在窗边,低着头,乌黑的发散落在肩上,半遮了面,隐隐约约,隐隐约约便有股难言的风姿弥散开来,他说不来那是什么感觉,只觉着这样的尚香应当是很好很好看的。走近了,然后他看到尚香抬头,四目相对,那乍然绽放的笑容让他的脑门一轰,顿时一片空白。
忽略了那一脸的浓妆,忽略了那一脸的厚粉,他只看得见那抹笑容。商人眼利,来往应酬见惯了面上笑腹中险的人,东黛馆的黛娘,南馆的尚琦,他们都笑,可是那笑容里几分真几分假他看得清,所以再怎么天香国色他也不沉迷。尚香以前也笑,笑得媚,笑得俗,笑得一分真也无,所以他厌恶尚香,尽管这份厌恶已经越来越少,可是最初的恶劣印象仍在脑中生了根。
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他还要来,只是忍不住,想来找尚香说说话,哪怕说不上几句,哪怕一看见尚香矫首弄姿的模样他就要生气,可他还是来了。只一眼,他看出了尚香笑容里的真诚,真正的欢愉的笑,发自内心,不掺半分假意,干净纯粹得像珍珠一样璀璨的笑容。
好美!
他看呆了,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眼里只有尚香的笑容,心里有股暖流涌了出来,热热的,胀胀的,仿佛要从心中溢出来。
他按住了胸口,这是什么感觉,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在飞……轻飘飘地着不了地……
门开了。
尚香站在门边,望着神驰心曳的李慕星,戏笑一声,媚眼儿也跟着乱飘,道:“今儿个吹了什么风,居然让李大老板再次光临,蓬壁生辉,蓬壁生辉啊。”
李慕星醒过神来,望着尚香如同以往一般的神情,不知怎的,竟松开一口气,这才是他熟悉的尚香,虽然恶俗,却也容易亲近。
“快进来,外面冷着呢,李大老板。”尚香伸出了手,把李慕星拉进了屋,然后哎哟一声,又道,“您的手好冷,来,奴家给您焐一焐。”说着,整个身体都要往李慕星身上粘。
他的手哪里冷了,分明是尚香自己的手冷得跟冰一般,李慕星一个寒颤,用力甩开尚香的手,脸色有些发黑道:“你又来了……”先前什么美好的感觉都没有了,他又被骗了,尚香还是尚香,可恨他竟为了这么一个会骗人的男妓整日心神不宁,现在又巴巴地赶了来。
想到这里,他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小的暖手炉,有些恨恨地道:“原本今日是想带个暖炉过来,可是去得晚了,已经卖完了,就给你捎了只暖手炉,加了炭,还热着,你揣在怀里焐一焐,就不会冷了。我日后不会再来,你……好自为知罢。”
尚香拿着暖手炉,手中一片温暖,他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商人,商人,眼前这个商人,到底跟一般人不一样,选择他,也算值。心里这样想着,面上的笑容却更盛了,拦住了李慕星,道:“李大老板怎么急着走呢,您特地为尚香送来一只暖手炉,可把人家的心也给暖了,来来来,今儿个就让尚香好好伺候您一回。”
李慕星哪里肯留下,把尚香推开就要出门,尚香哪里肯放,拉拉扯扯中,尚香被推倒在地上,那只暖手炉轱辘辘地滚到角落里,尚香“啊”了一声,赶忙去捡,谁料到暖手炉这一摔,把顶盖摔破了,里面的炭漏了出来,一下子烫伤了尚香的手,他急着捡回暖手炉,竟不顾炭烫,却把李慕星看得心惊肉跳,一把将尚香的手扯了回来,怒道:“你不能小心些么?”一边说一边看尚香的手,掌心处已是一片通红,隐约有水泡鼓起。
尚香看到李慕星一脸紧张的样子,突然觉得有趣,竟乐得哈哈笑起来,惹来李慕星一记怒眼,骂道:“你疯了,还笑。”然后甩手转身就出门。
尚香这回未再拦他,等不见了李慕星的身影,他才小心地把暖手炉捡起来,用布将顶盖破裂处蒙好,重新揣在怀里。小小的暖手炉,带起了一片暖意。
李慕星到外面找了些烫伤药回来,一眼看尚香两只手紧紧焐着暖手炉,望着窗外的一片残菊,面上笑得满足而快乐,不知怎的,这一个简单的笑容竟让他的心中的怒意不翼而飞,心情也不禁飞扬起来。
尚香还是那个会骗人、会惹他生气的尚香,可是尚香的笑容变得真了许多。
“过来,擦药。”
尚香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双波光盈盈的丹凤眼微微上翘起来,为那张笑脸添了几分魅惑,看得李慕星呼吸一窒,连忙低下头,打开药盒,挖了一块,粗手粗脚地抓过尚香的手,给他抹上。
尚香也不喊疼,只是笑盈盈地望着李慕星,时不时地故意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便察觉李慕星的动作变得轻柔了许多。
他果然没看错,这是个好男人,虽然太过正经,太过老实,十足十地呆头鹅一只,可是这个男人不会做出虚情假义的样子骗人骗己,不会在前一刻风流不羁跟他调情一转头就翻脸无情,不会逢场作戏拿好话哄人隔天就全不认帐,他的厌恶就是厌恶,他的喜欢就喜欢,即使是现在,朦朦胧胧,分不清他究竟是喜欢还是厌恶,可是他不经意的一点点体贴仍教尚香的心里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好像有些酸,更多的却是甜。
要让这样一个男人永远记着他,念着他,好像并不困难呢,只要稍稍对他好一点,他一定记着一辈子,想到这里,尚香笑得更欢愉。
李慕星帮尚香抹上药,用白纱包好,一抬头便见尚香望着他笑得连眼都眯了,好像算计着什么,心里生出一股莫名不妙的感觉,可是偏偏移不开眼,这样的尚香……是真实的……他不讨厌,明明感觉不妙,但是……就是讨厌不起来。
“李大老板……”
尚香一声娇嗲嗲地叫唤,让李慕星心里一抖,从椅子上跳起来,连退三步,警戒地看着他。
尚香一怔,旋即笑得连腰都弯了。
“李爷,您这是怕什么?尚香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您不成?”
李慕星一想也是,尚香又不是老虎,他退什么,见尚香笑得过于大声,当下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道:“你好歹也是个男人,说话嗲声,举动阴柔,真把自己作女人了么?”
尚香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唇上轻轻一点,李慕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到南馆里来的人哪有把小倌当男人看的,李大老板倒真个与众不同了。”
李慕星只见着那双涂抹得过于红透的唇瓣一张一阖,隐约可以看到舌尖在齿后若隐若现,他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液,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觉得尚香确实生得美丽,只看那唇形,便让人有种想要碰触的冲动。突然发现自己在想什么,他不禁心里羞愧,悄悄用手掐了自己一下,将这股冲动压了回去,这一闪神的功夫,便没注意听尚香说了什么话。
尚香看他走神,连唇角都翘了起来,手指又在唇上点了点,然后轻轻在李慕星唇上一按,“啊”,李慕星受惊,一跳老远,捂着嘴唇瞪眼看尚香,面上燥得连脖子都红了。
“你、你……”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尚香开怀大笑,道:“李大老板,您应酬往来,也算是欢场常客,怎地跟初次到娼馆的童子鸡一般反应,奴家还没做什么呢。”
李慕星羞恼至极,气道:“我只是吃惊罢了,你莫再动手动脚,我对你没兴趣。”怎么也要挽回些面子,又不是不经世事的毛头小子,与秦三娘也算逢场作戏了几回,只是被男人调戏,还是头一遭,也不知怎么地,竟然反应这么大。
“是,是,奴家再也不敢了。”尚香低眉敛目,一副已知错的模样,只是看他双肩微颤的模样,分明仍在偷笑。
李慕星看他知错的模样,也不好再教训,可是又知他分明只是做个样子,心中又气恼,不愿再留下来,转身就要出门。
“李大老板……”尚香叫了一声,见李慕星回头,便皱着眉可怜兮兮地伸出手,“奴家手疼得厉害……”
先前倒没见喊半句疼,药都上了,这会儿反倒疼起来,李慕星瞪起了眼,恨恨地对上尚香那双水气盈盈地丹凤眼,不到半刻钟便败下阵来,想说些什么,张了几回嘴都没说出来,一转身还是走了。
尚香望着李慕星的背影,又笑了,这个男人……明儿一定还会来,会带着更好的药来。他从怀里拿出暖手炉,贴在了胸口,唔……还是很暖和……
暖暖的感觉……真好……
李慕星闷着头一出南馆后院,手指便再也忍不住抚上了自己的唇,好热,被尚香点过的地方感觉一阵阵地发热,鼻尖隐约还能闻到从尚香手指上传来的香味,清清淡淡,仿佛还带点檀香的味道,比起原来那股浓郁的香味要好闻得多。想起尚香可怜兮兮地喊着手疼时的模样,明知十有八九又是作戏,却无法开口拒绝。
“李爷难道不知道,尚香师傅做的香粉都有催情的功效,您没闻着他一身香味儿吗?只要是个男人,靠近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心摇欲动,由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依着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