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巷子,路旁有相隔距离不等的房子,罗雪燕的家就在巷子的另一端,而这块石磨盘,是从最近的一栋房子里掉下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二楼的窗户边,脸颊浮肿,眼神难说是迷茫还是锋利。
她撑着腰杆,发出清脆却渗人的笑声。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她。
是她将石磨盘抛了下来,砸死人,却半分内疚都没有。她唇边浮现的,是报复的畅快。
向韬最先反应过来,拽着罗雪燕就向女人的院子里冲去。
门没锁,一撞就开,向韬的脚痛得钻心,却硬是撑着,在自己和罗雪燕都进到院子里以后,将门“砰”一声关上。
门是铁门,只要挂上锁,就能争取到一些时间。
门外的人疯狂地砸着门,向韬利落地扣锁,将伤痕累累的后背顶在门上。
他并不确定闯进来是否是明智之举,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刚才是女人救了他,他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起码,女人救了他。
也许女人只是个疯子,也许这个家里还有别的畜生一般的男人,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是一纯姐姐,是一纯姐姐!”罗雪燕也用身体堵着门,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见外面再次传来闷响。
女人将台灯、桌椅板凳、书本……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扔了下去,一边扔一边尖声笑着,说着咒语一般的话。
向韬问:“她在说什么?”
“都去死。”罗雪燕不停哆嗦,血弄花了她的脸,将她的眼睛衬托得更加黑白分明。
女人开始扔菜刀和砖头了,叫嚣的恶徒们不得不退开。
向韬抓紧时间,将铁门加固,然后带着罗雪燕一瘸一拐向二楼走去。
女人还站在窗边,但手边已经没有能够扔的东西。
她转过身来时,向韬才看到,她是一名孕妇,而她的面容是那样年轻。
女人将窗户关上,朝门边走来,脸上的兴奋并未消退。
“姐姐。”罗雪燕喊道。
女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挤在向韬和罗雪燕中间向外走去,行尸走肉一般,好似没有目的地。
“谢谢你。”向韬突然说。
女人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她的神情很困惑,仿佛在思考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一刹那,向韬突然明白,这个年轻得过分女人,恐怕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真诚的感谢。
“你救了我们。”向韬郑重道:“谢谢你。”
女人的嘴张开,嘴唇在动,但没有声音发出来。
楼下的砸门声更大了,有人开始翻围墙。但向韬却比之前平静了许多,因为有人伸出了手,在这个炼狱般的镇子里,他和罗雪燕并非孤军奋战。
女人终于说出一句话,在说话的同时,她快步走回来,扶住向韬的手臂。
罗雪燕连忙翻译,“姐姐说,跟她走!”
三人赶至楼下,女人急忙推开一扇门,恶臭扑面而来,向韬很清楚,那是尸体腐烂的气息。
但现在决然不是计较这些时候。
女人嘶声叫着扯开一张席子,席子下面竟然是一个带着生锈拉环的木盖。
木盖被打开,女人指着下面说:“地下室,下去躲着。”
向韬这才知道,女人和罗雪燕一样,是会说普通话的。
罗雪燕先下去,向韬伤势太重,行动越来越困难,女人扶了他一把,站起来就要关木盖。
“你也下来。”向韬说。
女人怔了下,又笑——她很漂亮,即便整个人浮肿得厉害,仍可辨出五官的灵秀。
砸门声音更大了,也许十分钟之后,那些人就将冲进来。
女人摇头,问:“有人会来救你们吗?”
向韬说:“有!”
女人摸着自己的小腹,“那就好。你们待在下面,有它在,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
向韬伸手去拉女人,女人却用力一推,随即将木盖合上。
她走到门边,将这间小屋也锁了起来。
薄弱的木门抵抗不了多久,但做上锁这件事时,她却格外认真。
暴徒的叫嚣排山倒海,他们撞开了铁门,推倒了围墙,大地因他们声势浩大的恶意而震撼,雪地上的血混入污泥,最终变成毫无温度的浓黑。
小屋的门被撞开,女人坐在席子上,用一把锋利的刀对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风雪似乎被强大的气流剪断,乱飞的雪花突然在空中呈螺旋转震荡,直升机震耳欲聋的声响传来,夜空下,黑暗中,飞雪间,一个个身穿特战衣的身影迅速自舱门滑降,神兵天降一般,将沉浸在愚昧与罪恶中的村镇重重包围。
枪声响起,枪口却是对着漆黑的苍穹。特别行动队的特警率先冲入院中,明恕紧随其后。
院子里的一切简直触目惊心,那些举着铁铲锄头的人像一个个尚未开化的野兽,而对抗他们的,是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以及一个重伤的警察,一个只有12岁的女孩!
如果再晚来一步……
野兽们咆哮着,一些溃散,一些将锄头挥向特警。
在这里,杀人伤人似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根本无需考虑后果。
明恕再次开枪,喝到:“全部控制起来!”
当上面的响动传到地下室时,向韬的反应已经很迟钝了。他全身多处骨折,严重失血,靠着在警校磨炼出的毅力才撑到现在。
木盖被再次打开,一束光芒从上照下,打在罗雪燕的脸上。
罗雪燕哭着伸出手,五指几乎是无意识地收拢。
这是一个想要紧握住光芒的动作,一双大手将她沾满血污的手紧紧握住,随后将她抱入怀中。
“没事了。”
向韬费力撑开眼——他已经被转移到了直升机上,骨折的地方被固定住,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直升机即将起飞,明恕正站在舱门边。
“明……明队。”向韬一说话,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
血腥味是从他自己喉咙起涌起来的,全身好像没有一处不痛,连说句话都极其费劲。
明恕抬起右臂,向他致意,而后道:“马上回去接受治疗,剩下的就交给我们。”
向韬艰难地扯起唇角,轻声说:“这些伤不会影响我成为一个好警察,对吗?”
明恕郑重地点头。
“明年,当我好起来了,我还有机会参加刑侦局的遴选,对吗?”
“刑侦局重案组的大门,永远向优秀的刑警敞开。”
向韬闭上眼,露出一个放心的,有些稚气的笑。
直升机盘旋升空,巨大的气流溅起地上的雪尘。明恕眯起眼,目送它消失在夜色中。
罗雪燕没有和向韬一同离开,经初步检查,她虽然浑身是血,但没有大碍,向韬将她保护得很好,那些血都是从向韬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她走到明恕身边,抬起头,抿唇看着明恕,仿佛知道这就是在电话里说“我会来救你”的人。
明恕将一件厚重的冬警服抖开,披在罗雪燕的肩上。
第136章 狂狼(20)
发电机的轰鸣在山中回荡,强光将被愚昧填塞的村镇照得亮如白昼。
雪几乎停了。
所有镇民——包括帮助向韬的罗一纯——已经被集中起来,一一接受审讯。
同一时间,罗雪燕领着特别行动队前往肆林镇西边的鸡粥山。
她裹着明恕的冬警服,警服太长,下摆几乎坠到了地上。她双手紧紧抓着警服,在山里走得十分吃力,脸上是不正常的红,不断喘息,眼睛不时掉泪,脸被冻得麻木,有时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下来,竟是毫无察觉。
明恕问她需不需要休息,她用力摇头,抹掉眼泪,坚强地说:“我不休息,我还能坚持。”
鸡粥山上一共有四个地上砖木房,以及两个隐蔽的山洞。将最后一个山洞指给明恕看时,罗雪燕终于支撑不住,伸出的手无力地搭了下来,整个身体向旁边歪倒下去。
明恕将她牢牢抱住,轻声道:“辛苦了,小英雄。”
砖木房和山洞里的景象让在场的所有人无言。
此时是寒冬,农村里认为如果孩子出生在寒冬,母亲和孩子都不容易活下来。此时肆林镇没有婴孩出生,这六个地方自然没有等待噩运降临的女婴。但是不管是在砖木房里还是在山洞里,都横七竖八摆着许多老旧的育婴箱,以及污迹斑斑的医疗用具——它们看上去是医院淘汰掉的设备。
罗雪燕在昏迷前曾指着其中的一个砖木屋说,2年前,她就是在那里目睹了“匠师傅”制作“鬼牌”的全过程。
痕检师在勘查完毕之后连声叹息,“所有砖木屋和山洞都没有必要的清洁设备,水是从村里扛上来的,一个桶,一根管子了事。里面空气混浊,血腥气到现在也没有散。血迹随处可见,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屠宰场也不过如此了。”
“屠宰场”三个字让所有良知尚在的人愤怒,但镇民和“匠师傅”们却认为将“没用”的女婴送去山中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搜索仍在进行,罗雪燕知道很多事,但不知道“匠师傅”们是如何处理女婴的尸体。沈寻怀疑她们被集中掩埋在某一处,明恕却突然想到了之前审问牛天蓝时,从牛天蓝口中听到的关于殡仪馆的一句话。
这个以吃女人嘴唇为乐的恶魔认为,殡仪馆是最好的毁尸灭迹之处,在殡仪馆工作的人在处理尸体这方面有天生的优势。而管理再完善的殡仪馆都有漏洞,只要学会利用漏洞,将被害人的尸体混进去焚烧就是一件再方便不过的事。
这里与冬邺市相距遥远,但谁能断定,这附近的殡仪馆里没有恶魔?
明恕回到肆林镇的中心区域。由于无法立即将镇民转移到夏西市,警员们在罗一纯的院子里搭建了一个临时警务站。不久前还仗着人多势众嚣张不已的镇民现在已经消停了——这些人不怕单枪匹马的警察,不怕普通的民警,他们有的是眼力,在被荷枪实弹的特警包围时,大约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一组特警手持步枪在院子外巡逻,明恕和他们打了声招呼,进入院子里。
“女孩子生下来没用的,干不了重活,又不能为家里传宗接代,还要张嘴吃饭,我们家哪里养得起那么多女娃。”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木然地说——她说的是土话,那些不停从她嘴里吐出的字像一个个恶毒的咒语,而在一旁翻译的当地女警已经哽咽。
“你知道你的孩子被带走后,会经历什么吗?”明恕问。
女人的神情几乎没有变化,“知道的。”
“知道什么?”明恕右拳捶在桌上。
女人被吓了一跳,支吾道:“会,会成为神子。”
明恕反复向翻译确定,得知女人想表达的是天使、精灵。
“那你知道她们都已经死了吗?”明恕强忍着怒气。
“知道啊。”女人居然笑了,“她们的魂魄成为神子,保护需要她们的人。去大城市里,过好日子。”
一些人看淡生死,是因为他们一生经历了太多,已经能够豁达地面对一切。而另一些人看淡生死,仅仅是因为愚蠢!比如说肆林镇里这些明知女儿被杀死,却从不反抗,并不断生育的女人。
明恕迫切地想要抽烟,将烟雾抽进肺中,这样也许会好受一点——即便萧遇安不准他抽烟,这半年来在萧遇安的监督下他已经不怎么抽烟。
“卖掉一个女婴,你能得到多少钱?”明恕继续问。
女人伸出右手,五个因为常年干活而粗糙黢黑的手指张开。
“500元。”
在肆林镇,一个女婴,只值500元。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肆林镇的父母卖掉他们的女儿,只能换来500元。
500元就能买一条生命。而由她们的血制作的“鬼牌”能够卖到几万、几百万,甚至有热衷这种邪术的富人,不惜花千万元购买。
这些“善人”所支付的钱,足够养活一个被抛弃的女婴。
罗雪燕的父亲罗雪刚也在被审问之列。
面对明恕时,他眼中多的是愤恨。听到“罗雪燕”三个字,他竟然咬牙切齿。
“是你将激素药片带回家,让罗雪燕的母亲哄骗她服下?”明恕说:“你明白激素的意思吗?你知道一个12岁的女孩使用激素,她的身体会承受多大的伤害吗?”
罗雪刚冷哼,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堆。
女警紧捏着拳头,“他说,在农村,猪如果老是不肥,就要用药催肥,不然卖不出好价钱。罗雪燕那么瘦,一直不发育,不发育就不能怀孕,所以必须给她吃药。”
从警多年,接触过的变态嫌疑人不计其数,但人性泯灭至此的群体,明恕找不出来第二个。
所有接受审问的镇民都不认为自己在犯罪,甚至有人认为自己是在积德。一个通宵,明恕听得最多的话是——我们穷啊,女孩养着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不如卖个好价钱。
就连罗一纯,都曾经放弃过自己的孩子。
她是所有孕妇里最年轻的一位,怀中的胎儿6个月了,开春之后,她就将生产。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成为母亲。去年秋天,她就生下了一个女婴。而她今年也只有17岁。
尚未降临在罗雪燕身上的灾难数年前就成了她的噩梦。
肆林镇并非刚开始对少女们使用激素,罗一纯正是上一批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