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恕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萧遇安说得对,他思路真的乱了,否则也不会这时候跑出来打这通电话。
现在,听着萧遇安醇厚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直达耳中,那股积郁在胸中的烦躁感好像消逝了不少。
萧遇安好似能看到他,过了半分钟才问:“冷静一些了吗?”
他点头,意识到萧遇安并不在自己跟前时,出声道:“嗯。”
“那就好。”萧遇安说:“侯诚是不是墓心,在我这里是五五开。如果他是,那他这次失踪,大概率就是主动去了什么地方,不存在被人所害的可能,是不是?”
明恕安静地听着,“是。”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找到他。庆岳村落后,没有监控,交通也不成体系,但侯诚应该有手机吧,让技侦追踪他的手机,技侦如果追踪不到,柳至秦不是跟你在一起吗?”萧遇安说:“让柳至秦帮忙查。”
“他已经在查了。”明恕说。
萧遇安说:“嗯。然后是第二种可能——侯诚不是墓心。那挖出这个真正的墓心就很关键。”
明恕说:“我知道,但侯诚下落不明,墓心的线索不就断了吗?”
“不,没有断。”萧遇安说:“侯诚孤僻,独来独往,几乎不与人接触。那么如果有什么人到庆岳村找过他,那这个找他的人,就很可疑。”
“但据我了解,没有村外的人接触过他。”明恕将烟头摁灭,想再点一支,又怕被萧遇安听到打火的声音,只得将烟盒捏在手中。
“你只问了村长和别的村干部,并没有全面摸排。”萧遇安说:“明天天一亮,就请求洛城市局支援,在庆岳村来个彻底的摸排。你想一想,侯诚是最近两年才开始突然消失十天半月,以前一直老实待在庆岳村。那么他和墓心的第一次见面,是他突然出去,偶然遇到墓心的几率大呢,还是墓心来到庆岳村,遇到他的几率大?”
明恕一悟:“当然是墓心来庆岳村!”
“对。”萧遇安接着说:“存在即会留下痕迹,排查得仔细一些,重点询问侯诚的邻居,说不定有人看到过什么。”
明恕听完吁出一口气,感到轻松了些,“嗯,听你的。”
“侯诚家里的线索也不要错过。”萧遇安继续讲,“心云出版社可以再去一趟,和出版社签约的是侯诚,而侯诚不像一个能写出悬疑的人,出版社完全没有怀疑吗?这点应该深挖一下。”
“嗯。”明恕说:“哥,我明白了。”
萧遇安说:“怎么声音听着无精打采?”
“有吗?”明恕下意识昂起脖颈,漫无目的地看着铺满天空的繁星。
在城市里看不到这样的美景,偶尔看到一颗星星都不错了。
“我听得出来。”萧遇安说。
明恕悄悄努嘴,“我就是担心线索断在侯诚身上。”
“不用这么悲观。”萧遇安宽慰道:“墓心这条线隐藏得那么深,都被你抓住了,并且正在追踪,这很了不起。”
“但最早注意到墓心的是你。”明恕声音渐低,“我受到你的启发而已。”
萧遇安说:“还跟我分你我?”
明恕摇头,“这倒不是。”
“那就把精神打起来。”
“……哦。”
萧遇安语气一肃,“刑警要有刑警的样子。带队的都无精打采,底下的队员向谁看齐?”
明恕脊背忽然麻了一下,条件反射站直。
萧遇安到底是在特别行动队执行过多次实战任务的人,大多数时候温文尔雅,但有时也会冷面冷情,严肃起来的时候气场极其强大,很有上位者的威严。明恕以前见过他教训手下的年轻队员,单是眼神就令人发抖。
“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萧遇安问。
“听明白了。”明恕赶紧回答,不愿在这个时候挨训。
萧遇安语气缓和下去,“你尽管放手去查,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需要,放心告诉我。我既然调到了冬邺市,就是你坚实的后盾。”
明恕捏紧烟盒,心情明朗了许多,“好!”
“还有。”萧遇安又道:“烟偶尔抽一支就行了,不要一根接着一根抽。”
明恕一惊,出自本能地反驳,“我没抽啊。”
萧遇安笑道:“我都听到你捏烟盒的声音了。”
明恕无奈,“哥,你这听力也太好了吧!”
萧遇安听力好这事儿,明恕算是从小体会到大。
小时候借住在萧家,独自睡一间房,半夜肚子饿了,不好意思吵醒别人,只得从三楼溜出来,轻手轻脚摸去厨房,想偷偷喝一口牛奶,谁知就这丁点儿动静,都被萧遇安听到了。
虽然没怎么感受过父母的言传身教,但到底成长在明家那种家教严格的家庭,他知道偷吃很不礼貌,说得难听点就是没教养。偷喝牛奶被萧遇安抓现场,他紧张又难过,后退几步,背抵在了冰箱上,可怜兮兮地说:“哥哥,我肚子饿,不是故意要偷牛奶,我以后晚上都吃得饱饱的,再也不当小偷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萧遇安走近,从他手中拿走牛奶瓶,揉了揉他蓬松柔软的头发,“天气凉了,牛奶不加热的话,喝了会生病。”
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看萧遇安,“哥哥,你不生气吗?”
萧遇安笑,“这有什么好生气?肚子饿了也是错吗?”
他嘟着脸,“可是我偷牛奶了。”
“喝家里的牛奶,这不叫偷。”萧遇安说着取来一只小锅,将冰牛奶倒进去,又拿来甜甜圈,掰开放入牛奶里,“煮三分钟就能吃了。”
他连忙跑过去,抱住萧遇安,“哥哥,你真好!”
萧遇安用勺子搅动牛奶和甜甜圈,“以后饿了就来找我,我给你做宵夜。”
他开心极了,用力点头,“嗯!”
长大之后,萧遇安经过射击专业训练,听力比以前更加敏锐。
上高中那会儿,虽然他已经决定追随萧遇安的脚步,报考公安大学,但十六七岁的少年,精力过于旺盛,几天不惹是生非日子就过不去。
他和别的男孩儿一样热衷打架,有次跟人约在台球室打群架,正好遇上萧遇安回家。
若是知道萧遇安要回来,他说什么都不会去打架,定是要将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跑去萧遇安跟前开屏——那时候他已经对萧遇安有企图了,但萧遇安仍把他当做弟弟来宠爱管教。
战至正酣,他忽然察觉到一簇熟悉的视线,转身一看,他的哥哥穿着笔挺的制服,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他立即就不想打了,逃兵似的且战且退,吃了好几记拳头,“哥,你回来了!”
一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萧遇安按住脑袋。
那股力道之大,他当场就觉得腿软。
“怎么又逃课打架?”萧遇安问。
“啊……这……”他舌头打结,说不出像样的话。
总不能老实承认是手太痒了,不打架不舒服吧!
萧遇安晃了晃他的头,将手收回来,“力气没地方使,就在腰上绑个轮胎,跑五公里。”
他哀嚎道:“哥,我错了!”
萧遇安笑,“刚才打架时不是特嚣张吗?怎么这会儿就要哭了?”
“没有要哭。”见萧遇安笑了,他就放松了,“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台球室是封闭的,若是不进入其中,根本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我听到了。”萧遇安说。
他双眼一瞪,“听到?听到什么?”
萧遇安挑眉,“你的声音。”
“不可能!”他说:“我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嗓子没发出声音,但肢体发出响动了。”萧遇安说得跟开玩笑似的,“你打架的招式都是我教的,我还听不出来?”
他耳根子一红,忍不住笑起来。
“少打架。”萧遇安训道:“教你打架不是让你和那些混混群殴。”
“哦。我知道了。”他乖乖听着,熟练地转移话题,“哥,你这次回来几天?我们去吃烤兔子吧!”
童年与少年时代已经远去,但发生过的事却清晰如昨,略一回想,就忍不住牵起唇角。
通话早已结束,手机屏幕黑了下去,明恕长出一口气,给自己鼓了把劲,回到屋里。
次日,花崇从洛城市局刑侦支队抽调了部分警力,到庆岳村参与摸排走访。明恕在庆岳村待了半天,和柳至秦一同回到洛城。柳至秦是回市局追踪侯诚,他则是去心云出版社找侯诚的责任编辑郭羡。
郭羡仍旧穿着突显身材的包臀裙,化着烈焰红唇烟熏妆,说话嗲嗲的,“郭羡不在家里?这我不知道啊,他今年已经出过一本书了,下半年没有出书任务,我手上人气作家还有很多啦,我不可能有事没事去盯着他对吧?”
“你确定墓心的书都是侯诚写的?”明恕问。
郭羡惊讶,“嗯?什么意思?”
明恕说:“那我换个问题,侯诚最初是怎么与你们接触?”
“投稿呀。”郭羡说:“他把稿子发在我们的邮箱里,我看过之后就与他联系了。怎么说呢,我确实是被他的文字打动的,当时我其实不知道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大叔。如果知道了,我可能不会签他吧,因为内什么,现在卖书吧,不仅要看书的内容,作者的时髦值也很关键的。他的文字就很有时髦值,但他这个人,上次我就说过了,他是个土老帽,小姑娘们肯定不会买一个土老帽写的悬疑。”
明恕说:“所以你也认为,他的文字和他本人是割裂的?”
郭羡先是诧异地撑了撑眼皮,然后居然打了个响指,“哎!你真会总结!就是割裂的!我就说他给我的感觉一直怪怪的,就是这种割裂感!他的言谈举止都让我觉得他写不出那么妙的,我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抄了什么,但他一个农村大叔,也不懂怎么抄吧?而且我做这一行,量巨大,基本可以确定,他没有抄袭。”
明恕问:“还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奇怪?”
“我想想啊……”郭羡撑着下巴,“他不会改稿!我们这里的出版流程是需要编辑给出改稿意见,作者进行修改的。但是当我打电话告诉他哪些地方需要修改时,他通通不接受,说要么不改,要么我帮他改。我问为什么,他说他不会,而且解释不清楚。我接触过很多作家,几乎所有作家都不爱修改自己的稿子,但他给我的感觉不同——别人是不乐意改,他是不知道怎么改。要不是合同签得清清楚楚,我都要怀疑书不是他写的了。”
与郭羡聊完,明恕本来还想见见刘志强,此人昨天的反应有蹊跷的地方。但刘志强出外勤,不在出版社。
晚上柳至秦那边传来消息,追踪到侯诚在一个月前来到洛城,目前手机在二手贩子处。
面对警察,二手贩子急得汗都出来了,“这是别人卖给我的,我不知道它的来路啊!”
“你还记得卖给你的人长什么样吗?”方远航问。
“我哪记得!”二手贩子说:“一天在我这里经手的手机这么多,我记不过来的!”
方远航说:“师傅,八成是有人偷了侯诚的手机。这手机虽然一般,但市场价能卖到一千多块。”
明恕静了静,“侯诚来洛城的目的是什么?”
方远航说:“也许是找真正的墓心?”
“有可能。”明恕说:“乐观一点想,现在至少追踪范围缩小了。二手贩子说这手机是四天前被卖到他手上,那侯诚很有可能还在洛城。洛城绝大多数旅馆都有入住登记系统,但现在查不到侯诚的入住记录,那他来到洛城之后,要么住在熟人家里,要么住在不需要登记的野旅馆,还有……”
方远航问:“还有什么?”
明恕说:“情色场所。”
在庆岳村的摸排走访进行到第二日,终于有两名村民称,曾经看到一个白净年轻的外地男子进入侯诚的家。
侯细媚住在侯诚家斜对面,直线距离两百来米,四十来岁,典型的农村妇女,除了务农,就是做家务,闲来没事端个板凳坐在家门口,有伴儿就嗑叨些家长里短,没伴儿就四处打望,消磨时间。
“具体什么时间我记不得了,反正不是今年和去年,隔得挺久了。”侯细媚说:“我在村子里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见过陌生人去找侯诚,印象就格外深刻吧。那个男的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在侯诚家住了好几宿,侯诚本来挺勤劳的一个人,那几天都没去田里。”
明恕问:“你连这都注意到了?”
“因为他的田就在我家田旁边啊。”侯细媚又说:“我以为那男的早就走了——因为一直没再看到嘛,结果后来有一天早上,我看到那男的背着大包离开,侯诚也没出来送。”
“那这个男人后来还出现过吗?”明恕问。
“没有了。”侯细媚回答得很坚定,“至少我没有再看到过。”
另一位目击者是王又群,前几年才从邻村嫁到庆岳村,她的说法和侯细媚差不多,但补充了男子长相上的细节,“他的样子我现在记不清了,但当时觉得特别帅,真的,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人,和咱们村里的男人不一样。噢,就跟你们差不多,干净整洁,不像干活的人。我回去跟我家那口子说白天见到个帅哥,他还骂我不正经,哈哈!”
方远航激动,“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真的墓心啊!侯诚这种孤僻的人,没道理随便让一个人在自己家里住好几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