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爱好。”周愿说:“我查过项家的电脑,没有安装游戏,也没有特殊的浏览记录。我的感觉是,项皓鸣就是个被母亲紧逼、压迫,不怎么会自己思考的小孩。”
明恕说:“你把那八个学生的资料发给我。还有,项林还是没消息?”
“项林的手机最后一次使用是1月21号下午,腊月二十九。他没有社交账号,从19号到21号联系的人不少。”周愿说:“方远航已经去核实了,晚些时候应该有结果。”
明恕低头看着平板,食指不时滑动一下。
平板上是周愿刚才传来的学生资料,他们都是项皓鸣的同学,在陈红兵发现项皓鸣失踪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接到过派出所的电话。
而当时他们给出的回答都是放假之后就没有见过项皓鸣了,不清楚项皓鸣去了哪里。
现在是寒假,并且是春节期间,调查学生和老师不是一件容易事,但这些人,明恕得挨个见一见。
从楼里出来,明恕打算去街对面——他的车停在那儿。
他没穿警服,也不打算开警车去见那些学生,然而人还没走出去,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明队。”竟然是萧遇安赶了上来。
其实明恕一看就知道,萧遇安这是要陪他一起去查案,但还是顺口问了句:“萧局,上哪儿?”
“上你的车。”萧遇安笑了笑,“很久没有参加过排查了,趁今天不算太忙,去感受一下。”
明恕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扣上安全带之后道:“你是特别在意这个案子吧。”
天气太冷,车没有立即发动,两人坐在车里,等暖气把周围烘热。
“这案子比较特殊,一是涉及未成年,二是凶手的作案手法极度残忍,并且匪夷所思,根据以往的经验,我怀疑是‘纯粹的恶’。”萧遇安道:“项皓鸣看似普通,来自低收入家庭,父母不睦,在他遇害之前,他的父亲莫名其妙失踪,还有,凶手大概率不只一个人……各种怪相的存在,令这个案子不可能简单。”
“‘纯粹的恶’。”明恕轻声重复。
发生在现代社会的绝大多数案件,都能够找到一个非常鲜明的动机,有的是复仇,有的是嫉恨,有的是谋财谋色,有的是失手,最多也最普通的是冲动情绪下的激情杀人。许多案例中,动机是极其关键的一环。
但也有一类案子,凶手的动机难以被常人所理解,一些国家的警方将其称为“零动机”,凶手享受的是杀害这一行为本身的快感,其动机是“纯粹的恶”。
温度渐渐上升,明恕却感到一阵寒凉。
湖影所描述的贺炀,就代表着“纯粹的恶”。
逼迫他人互相残杀,对其而言不过是一项乐子。
“出发吧。”萧遇安说。
南城区,春潮江畔小区。
春节本该热闹,但在这个小区,热闹却成了闹心。
两辆警车停在物业管理中心外,群情激奋的居民用锣鼓为自己造势,一位个头矮小的民警险些没能从车上挤下来。
“抗议封闭滨江绿道!”
“所有业主都有享受小区资源的权利!”
“我要举报!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马上就来了!”
几百名居民拉起横幅,个个面带怒容,物业保安被挤在玻璃门上,有人甚至拿来了嵌着钉子的木棍,准备往保安身上砸。
民警们忙不迭地维持秩序,却收效甚微。
业主和物业管理人员对峙,业主要求拆掉滨江绿道外三个入口处的铁门,物管始终不松口。
僵持中,一辆警车被掀翻,电视台的记者赶来时,正好拍到这一幕。
网络时代,新闻虽然还没有编辑播出,但视频已经在网上热传,一件小事突然引发全城关注——
春潮江畔小区是个混合小区,占地面积广大,临江的南区是洋房区和别墅区,洋房和别墅的业主拥有私人花园、车位,宁静安逸,和江岸就隔着一条绿道。
而靠近小区大门的北区是普通商品楼,房价在整个冬邺市处于中等。
这就造成了一个现象,即所有业主都是由同一个大门进入小区,但实际上一边住着较为富有的人,另一边住着一般收入者。
在今年春节之前,物业并没有在滨江绿道外上锁,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有住在北区的居民去绿道上散步。
有南区的业主向物管反应,这些人破坏了南区应有的清净,而最初地产商售楼时,向南区业主打的就是“私有绿道”、清净等招牌。他们认为,北区居民不应该进入绿道。
腊月三十,物管突然将由北区进入绿道的路给堵上了,并且在铁门上张贴告示,禁止洋房业主、别墅业主之外的业主进入南区。
此事在初一下午开始发酵,闹到现在,北区业主和物管已经呈彻底敌对之势。
明恕和萧遇安要见的第一位学生赖诚就住在春潮江畔小区的南区。
一只雪白的萨摩耶从花园里冲出来,“笑着”扑到明恕身上,一个戴着黑色口罩的男生追上来,很有礼貌地道歉,“不好意思,它没有伤着您吧?”
明恕将男生打量一番,“赖诚?”
男生的神情忽然一变,目光在明恕和萧遇安之间一转,蹙眉道:“你们是警察?”
第158章 斗虫(08)
“警察和班主任都给我打过电话,说项皓鸣……”赖诚顿了下,眼睑垂下,神色黯然,“说项皓鸣被人害死了,让我配合调查。”
赖家的别墅一共有三层,屋前花园正对江水,风从江上刮来,冬天虽然冷得人受不住,但夏天着实惬意。
别墅是赖诚的父亲买的,但平时只有赖诚一个人住。明恕在一楼看了看,客厅的地毯上放着游戏机和手柄,还有几盒游戏碟,茶几上摊开两本英文练习册。作为一个高二男生的居所,这里还算整洁。
“项皓鸣加过你的微信,你一共给他转过十一次账。”明恕说:“你们的关系还不错?”
赖诚脖颈有个明显的收拢动作,“他坐在我斜前方,又是物理课代表,有时我会问他题。”
明恕略感意外,“你给项皓鸣转账,不是因为他帮你买过饮料食物?”
赖诚惊讶,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叫他帮我买过东西。”
“这些钱是……”
“讲解费。”
萧遇安在落地窗边转过身,“项皓鸣以讲题向你们收取费用?持续多久了?”
看赖诚的神色,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从高一开始就这样。他物理和数学成绩好,化学和生物不行,文科更一般,我们找他讲数学和物理,他会象征性地收十几块钱,最多也就几十吧?我记不太清楚了。”
“你们老师知道这件事吗?”萧遇安问。
赖诚说:“老师应该知道他给我们讲题,还夸他助人为乐来着。”
“等一下。”明恕打岔,“你把项皓鸣收取十几块钱、几十块钱叫做‘象征性’?”
赖诚似乎没听明白,愣了几秒才说:“难道不是象征性吗?这点儿钱顶多就够喝一杯香精兑的奶茶,连牛奶熬的奶茶都买不到。”
萧遇安在明恕肩上拍了拍。
明恕当即反应过来,赖诚是富人家的小孩,那些请项皓鸣讲题的学生,家庭背景也许和赖诚相似。对他们来说,几十块钱是可以四舍五入忽略不计的小钱,去外语培训学校、请家教动辄几万十几万,所以项皓鸣收的那些钱是“象征性”的。
“老师不知道,那同学呢?”萧遇安又问:“你的座位和项皓鸣挨得近,所以他给你讲题,他收费讲题这件事在学生之间是公开的秘密,还是只有你们座位附近的学生知道?”
“全班都知道。”赖诚这回回答得很肯定,“不过吧,找他讲题的人其实很少。我想想,除了我,应该只有叶欢、周晶晶、杨娇、程小匠、许昭……其他还有谁我就不知道了。”
明恕脑中一对,赖诚说的这五个人正好在与项皓鸣有联系的八人里,除此之外,还有李华、罗易。
“你们班有六十来名学生,既然项皓鸣会讲题,收费也只是‘象征性’的。”萧遇安说:“那怎么只有你们几人找他讲题?”
赖诚眼中闪过明显的嘲讽,“我们班又不是什么好班。你们去一外了解一下就知道,我们班基本上都是差生,项皓鸣是考进来的,但成绩进不了实验班,所以就分到我们班来咯。像他这样的好学生,每个差生班都有几个。”
明恕说:“你把自己的班叫做‘差生班’?”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吧?”赖诚说:“差就是差啊,不过差生里面也有想进步的,比如说我、许昭。但我们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一天只知道玩,他们肯定不会找项皓鸣问题。”
明恕渐渐描摹出项皓鸣在学校时的样子,又问:“项皓鸣在班上没什么朋友?”
“你怎么知道?”赖诚揉了下鼻子,“确实,他不怎么瞧得上我们。好学生都这样。他应该很想去实验班吧,但考不上,每次月考都差几分。”
萧遇安说:“除了你们这些找项皓鸣讲题的学生,还有哪些人经常接触项皓鸣?”
赖诚想了会儿,“没有了吧。”
萧遇安说:“他在班上是个‘透明人’?”
“可以这么说。”赖诚说:“但成绩不‘透明’,他是我们班上成绩最好的。”
“你刚才说每个班都会分到几个像项皓鸣这样的优等生。”明恕问:“其他几人都是谁?”
“文朝龙,齐小州,肖曼曼。”赖诚耸了下肩,“我们班就四个,太少了,平均成绩根本拉不上去。”
萧遇安走到茶几边,拿起摆在上面的习题书看了看,“准备出国?”
赖诚说:“当然,我不是读书的料,在国内考不上好大学的。”
“但你比你的不少同学都勤奋。”
“他们是垃圾,我比他们好一点。”
在赖诚与萧遇安说话时,明恕一直盯着赖诚。
片刻,赖诚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脸来,近似天真地问:“你们是不是觉得,项皓鸣的死和我有关?”
明恕挑眉,“为什么这么想?”
“不然你们为什么来找我?”赖诚说:“我又不傻。现在校园霸凌这么多,你们看到我给他转过钱,所以将我当做重点侦查目标。但我不是,我给他的钱就是讲解费,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其他人。其实知道他没了,我也很难受,我们班里另外三个好学生根本不愿意理我们,下学期就没有人再给我讲题了。”
明恕轻皱起眉。
赖诚后面这段话令他感到一股凉意。
朝夕共处的同学遇害了,赖诚的难受仅仅是因为下学期找不到人讲题。
萧遇安说:“既然你主动提到了校园霸凌,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项皓鸣在一外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据你所知,有没有谁看不惯他?”
赖诚说:“我只能保证,他没有得罪过我。其实得罪没得罪谁,只有被得罪的人自己才知道吧,有时你当面骂一个人,都不一定会得罪对方,有时你根本没有和一个人接触过,他就莫名其妙看不惯你了。”
明恕说:“你还挺有想法。”
从赖家离开,萧遇安问:“怎么看赖诚这个人?”
“不像在撒谎,但是个难以对别人的苦难产生共情的小孩。”明恕说:“他给我提供了另一条思路——项皓鸣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这也许会为项皓鸣引来嫉妒。但比较矛盾的地方是,凶手的作案手法极其残忍,反映出凶手的反社会人格。如果只是因妒杀人,大概率做不到这种地步。”
明恕顿了下,“不过也不排除嫉妒者本人就有反社会人格。”
萧遇安说:“项皓鸣在班上收钱讲题,赖诚认为可以接受,其他付钱的学生想法也许和赖诚差不多,但不排除其他人看不惯、瞧不起。”
一阵较之前猛烈的江风刮来,明恕被冷得一哆嗦,站在原地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萧遇安将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准备给他系上。
“你自己戴。”明恕抬手挡。
萧遇安却没理他的推拒,直接将带着体温的围巾缠在他脖子上。
毛茸茸的触感抵在下巴,贴着皮肤的一面温度正好,有一股很浅的皮衣味道。明恕不自觉地吸了口气,“领导就是领导,做事都不征求下属同意的。”
萧遇安睨了他一眼,“没特权还当什么领导?这位下属有意见?”
明恕闷在围巾里说:“这位下属不敢有意见。”
从小区离开,势必经过物业管理中心,业主和物管的皮还没有扯完,而且因为记者来了,声势越来越猛。
“本质上是两边业主的矛盾,物管选择站在南区业主一边,现在就成了物管和北区业主的矛盾。”明恕听了会儿,理清了争执的原因,又道:“南区业主根本没有出面。”
萧遇安坐上驾驶座,“因为物管已经和南区业主达成一致了,物管成了南区业主的‘代言人’。”
“舆论一定会突出贫富对立。”明恕靠在副驾上揉太阳穴,“现在这情况,明显是物管没有处理好,开发商也有责任。”
萧遇安点开导航,“接下来去程小匠家。”
芳陇巷子土坑里的红纸屑以及剩余鞭炮被集中起来,肖满和另外的痕检师将它们分批进行成分分析,最终发现其中一部分并非是芳陇巷子居民集中采购的那一种。